若溪对我有些爱答不理的,我觉得是因为我去送云燕儿,回来得有些晚了,我也觉得我整个一个下午,差不多都是和云燕儿在一起的,老张说若溪是来看我的,她还给我带来书,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若溪,可是,我不好道歉,一时也没有想出怎样表达感激。吃过晚饭,等迷糊娘子给我烧药汤泡脚后,若溪就跟着糊糊娘子去她的地窝子了,我们没有说一句话。野狗没有唱着戏去迷糊的地窝子,今天若溪跟迷糊娘子住,迷糊又要回大地窝子当一夜光棍了。
我一夜都没有睡踏实。早晨,老张组长说放半天假,去工地指挥部看节目。 原本说好,二裘再等一天,明天赶爬犁把若溪带回托合塔尔去。若溪说她不想去看节目,外面挺冷的,我说答应玉莺儿了,去看看就回来,就这样,我又把若溪一个人撂在大地窝子了,因为我觉得我不去不好,怕云燕儿有啥想法,她已经有想法了,昨天她就问我和若溪,话说了半截又咽回去了,我和若溪本来就没什么,我不想被云燕儿误会。
舞台在林边的一大片雪地上,后台化妆就在密密的桦林里,观众站在大渠的一面儿坡上看。今天的一个重要节目是《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场,云燕儿扮小常宝。要出场了,演常宝爹的男演员因为吃了太多的抓肉,晚上又着了凉,闹起肚子来。
云燕儿从林中飞出,把我从坡上拉下来,拽进桦树林,云燕让我脱掉大皮裤。文工团长一看:嘿,皮帽、皮袄、黑棉裤,不用换服装,脸上画点褶子,行,就是他。
我又跟云燕儿搭档演了一回戏,想起来疆的火车上;想起我家成了云燕儿娘的势不两立的敌人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八年了,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八年了,云燕说她对我常常思念和牵挂。
“八年了,别提他了——”这句台词,我是饱含真情说出来的,悲愤苍凉,震得树梢的雪花儿簌簌落下。
“……从此我充哑人,女扮男装……”云燕儿珠泪如雨,唱腔高亢激昂,带着愤怒和悲伤。
半面儿坡上掌声雷动……
谢幕回到树林时,迷糊娘子已经抱着我的大皮裤,等在那里。“脱啥子脱哟,这么冷的天,要是冷到喽,可咋蝈好嘛,几十天脚可就白泡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帮我套上大皮裤,还斜眼瞅瞅云燕儿,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我回头看看云燕儿,她怔怔地站在那儿向我摆手。回到大地窝子时,若溪已经走了,她要马上托合塔尔,二裘当然高兴,立马套了爬犁,快马加鞭回队上去了。我问在家的迷糊,若溪走时说什么没有,迷迷糊糊地说:“没听清。”
我的地铺里面一个很精致柳条箱,上面挂了一把带钥匙的锁,他打开书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那些书,一个字条儿也没有。
我跟着大家上工地,想起若溪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分明是来看我的,可是我,却跑去……
晚上,迷糊娘子端来了热腾腾的药汤,让他马上泡脚。工作组老张带来个收音机,每天晚饭过后,迷糊娘子也不回她的小地窝子了,就坐在大地窝子的火炉前织着毛衣听,我每天天黑前都把大地窝子的天窗打开,睡觉看再盖上,烟朝上走,被天窗吸出去,地窝子里就没有那么呛人了;迷糊也不回,不织毛衣了,改成编筐,现金取消了,一个筐记一个工分,外加两分钱。光棍们不朝迷糊的小地窝里跑了,都在大地窝子里,或打牌,或下棋。二裘走了,人家老张是城里来的干部,大家说话也就没有从前那么放肆,只是光棍们都把自己的莫合烟收藏起来了,也可能是留着将来娶老婆,待客时用,但不是戒了,是卷老张的。老张带来的一大口袋莫合烟,眼看下得快,于是老张那儿用《参考消息》裁成的卷烟纸越来越小了,这样也不行,好在工地门市部有莫合烟卖。
收音机的电不足了,老张说:“喂,碧野,把你的书念给大家听听。”我问:“我这些书能念吗?”老张说:“能念,香花咱们就留着,毒草咱们批判,念吧,这是工地,就解个闷儿。”
我翻开《红楼梦》念起来……“这有啥球意思?”大伙嚷嚷着,于是改念《水浒传》,大家便竖着耳朵听。
每天都念,念完一章就“且听下回分解”了,大家也只好意犹未尽地睡下。在这样的日子里,脚也泡够了天数,我就脱去了大皮裤;脱去了大皮裤之后,没多少天就又脱去了黑棉裤;脱去黑棉裤,大雁就来了;河面漂净了浮冰,树叶就长出来,林间飞着各种各样的鸟儿,婉转地歌唱着;在鸟儿的歌唱中,扩渠加坝会战即将胜利结束。
大家可以休息两天,收拾行装,等队上的大车来。
野狗说:“这个时候正挖野葱的好时候,从这个山口往里走,到第二个沟口进去,就是野狼谷,野狼谷里漫山遍野都是野葱,咱们明天进山挖野葱去。”
乐子说:“听你瞎吹吧,你啥时候去挖过野葱?还野狼谷呢,不要把大家伙儿领进去喂了狼。”
野狗说:“我没去过,我是听二裘队长说的,他去过,以前他还赶着马队进山去给公社食堂挖过野葱呢。”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确实听二裘说过,离这儿不远,就在跟前儿不去一趟,肯定会后悔的,找不见野葱,就当刊山玩了,说不定还能打只狼回来吃顿狼肉呢。于是大家决定上山,老张不去,迷糊不去,当然也就不让迷糊娘子去。乐子不相信有野葱,就是有他也不去,不为什么,只因为乐子近来越来越乐不起来,乐不起来,当然就说啥也不去。
大家准备好麻袋绳索和干粮,还有一个扁U形的大蚂蟥钉。东方刚泛鱼肚白,就上山了。穿了两个多月的棉裤加皮裤,刚一脱掉,我感觉身轻如燕。
沿着一条小山谷往里走,过了遍开野花的青草地,便到了这道山的背面。山的背面是挺大的一个山谷,绿草如茵,几处蒙古包上炊烟袅袅,雪白的羊群东一处西一处的,骆驼恬静地卧在蒙古包跟前,马儿悠闲地吃着草,一匹大公马正抖着长鬃扬着尾巴跟几匹母马调情,小马驹撒着欢儿。
背阴的山岩上满挂着爬山松,远处山坡是郁郁葱葱的松林。仰望巅峰,白雪莹莹正像蓝天上的白云;蓝天上白云朵朵,恰似巅峰上白雪莹莹;也分不清哪片是云,哪朵是雪;有几只苍鹰在蓝天翱翔。要不是有几面革命大旗高竖,还真让人以为是走进了世外桃源。
一个哈萨克小伙飞马过来。
他用不很流利的汉语问道:“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你们干什么的?”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拔野葱。”
问:“有介绍信吗?”
大家张口结舌,摇摇头。
哈族小伙说:“边疆禁区,通行证的要,苏修特务大大的,我的——是民崩。”他把“兵”说成“崩”。
听着真别扭。
野狗赶紧上前,掏出鼓鼓囊囊的烟荷包,笑容可掬地说:“交路打死,甜麦克塔尔塔的(同志,请抽莫合烟)。”
哈族小伙很高兴卷了一支,又拿那大大的烟荷包往自己的衣袋里倒,然后瘪瘪地递给了野狗,野狗捏捏,好像还有点儿。小伙指着陡峭的山崖,说那上面有野葱,让我他们不要再往里面走,他临走还不忘说了一句:“你们下山的时候,到毡房来喝茶。”
野狗冲我笑笑:“嘿嘿,管用的还是我这个。”他扬扬手里的烟荷包,又捏捏,冲大伙嚷嚷着:“都把烟口袋拿出来,给我匀点,不然一会找不到你们,还不得闷死我。”
他的烟荷包又鼓起来了,便哼着戏文,很得意地装进了衣兜。
有人指着山崖惊奇地说:“看,北山羊!”
北山羊是野羊,听人说以前山里很多,现在已经是少见了。大约有十几只北山羊在峭壁上跳来跳去,像芭蕾。我被它们的舞姿吸引,忽然发现还有几只狼也在半壁上,那狼的颜色同山崖一样青灰,如果不动还真的发现不了呢。
那群野羊跟狼不一会儿就都消失了,大家开始爬山。看着不很陡的地方,一到跟前就不是那么容易上了,四肢并用,那才真叫爬呢,向下看就不由得两腿发抖,这光滑的石头上怎么可能有野葱?我在怀疑哈族小伙把我们给耍了,可有位拔过野葱的说,上吧,就是上面才有。
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爬上崖顶一看——嚯,山外还有更高的山,在不很陡的山坡上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野葱,拔一棵剥去橘红色的皮儿咬一口,青野香辣直冲鼻子,眼泪歘地流出来,个个儿都泪流满面。
那时候说是以粮为纲,除了专门供应县城蔬菜的高潮菜队,其他生产队基本上不种菜,每人二分自留地,也都种了土豆来补充口粮的不足,一年四季很少见到青菜。青黄不接的时候,这野葱可就是好东西了,切点儿葱花炝锅,炒出的洋芋丝儿,那个味道,用二裘的话说——那就是皇帝吃的味道。带野葱回队上,一家几棵分分,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大家纷纷取出蚂蟥钉,分散开去,没用多大一会儿的工夫,就各自按估摸着能背回工地的量挖够了,装袋捆好,抽个烟,太阳刚过头顶。
四处转转去,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宝物。
清凉的风,清凉的泉水,青山绿树真叫人流连忘返。
宝物谁也没寻见,稀罕点儿的东西到有两样:野狗提回个大鹿角,另一位愣头青小伙儿,就是托合塔尔村东头的吴老二的儿子吴雨,抱回一只小狼崽。大家玩了一阵,都让吴雨把狼崽放了,可他偏要带回去当狗养,说养大了让它跟他们家的黄母狗配,下大狼狗,他说警犬都是狼配出来的,野狗对吴雨说:“等你配出狼狗来,给我一只养着。” 吴雨就背着野葱抱着狼崽子下山,野狗把他那个大鹿角顶在头上。背的野葱很多,慢悠悠地走,天黑了才回到工地。
吃过晚饭,照例是念小说的时候了,忽听得由远及近传来几声狼嚎:呜——呜——,小狼崽也在地窝里叫起来,不一会儿地窝的四周狼叫声此起彼伏,地窝顶上,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家都屏着气。天窗的塑料布被抓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有人喊起来:“狼要进来了。”
“怕个球,咱这么多人,进来打死吃狼肉。”
“快抄家伙!”有人大声喊。我随手拎起了那把长把儿斧头,大家都跳起来,铁锹、十字镐,什么顺手拿什么。老张的大电筒照着天窗,见有狼影跳来跳去。手里有了武器,大家的心都踏实多了,可狼叫声似乎多起来,远近都有,地窝顶上,仍有狼窜来窜去的声响。
突然听到了黑旋风在门外嘶鸣,那紧急的马蹄声撞击着我的心,我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对着门正有两对闪着绿光的眼睛。我看见黑旋风正转着圈儿,不时地奋起铁蹄,几道绿光在它左右飞来飞去。他我抡圆了长斧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门口的两只狼闪开了。
我冲到了黑旋风的身边,有几只狼向后退了一点。突然有一只扑过来,箭一般地。我刚扬起斧头,狼已在我面前腾空而起了,我一猫腰,觉得额头被爪子刮了一下,皮帽飞了,一转身,那狼还没落地就被黑旋风扬起后蹄踢出一丈来远,我纵身一跃手起斧落,利斧劈断了狼腰,听得一声惨叫。
绿色的眼睛退得稍远了一些,又聚拢来。
老张打着大电筒冲出来,后面涌出了十几条光棍,手电光照着门口那只狼,那是只正在哺乳的母狼。听师傅讲,狼怕火,怕灯,可这匹狼,似乎什么都不怕,它没有退缩,那双闪光的眼睛与人们对视着,我的长斧飞过去,就可以准确地砍中它,可它没有动。稍远点儿的一双双绿光来回地窜动,狼似乎在部署新的攻势,远处还有点点绿光正在向这边聚集。
“快把狼崽放出来。”有人大喊。
“快去!”老张大声地命令。狼崽被提出来放在地上,人们闪开一块空地,母狼小心地走上前舔舔狼崽,看看人们,张开大口轻轻衔起狼崽跑了,渐渐地绿色的眼睛都退去了,我转着圈儿看黑旋风,全身摸摸,并没有伤。
“谁把我的马鬃剪了。”我愤怒了,大喊。
人们把那只还有口气的狼打死了,拖进地窝子来,那是条男狼。大家七手八脚 一边剥皮,一边讲着刚才的惊险。我一句话也不想说,迷糊娘子往我额头的伤口上摁棉花灰,就是个爪印子,破点儿皮,渗出些血,老张卷了一支挺长的烟,点燃了给我,说:“抽一支烟,压压惊。”
我吸了一大口,眼泪呛出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抽烟。
“谁剪了我的马鬃!”我咳嗽着喊。
“行了,鬃剪了还能长出来,可你刚才冲出去,多危险呀,都没怪罪你,你还来什么气呀。”老张坐在我的身边说。
我觉得老张说的在理,可我不能不救黑旋风,刚大家都冲出去了,为了我面对狼群,我应该感谢大家,我说:“谢谢大家伙儿,为了都冲出去了,要不然我和黑旋风可能都完蛋了。”
可是,我心里还是想:“是谁把黑旋风的鬃给剪了?”
那个夜里大家美美吃了一顿狼肉,我一口也没吃。他把那只狼的骨头拿到山坡上埋了,做了小小的坟墓,竖了一块木牌:“狼父之墓”。
那张狼皮归我了,后来就一直铺在他的车前板上当坐垫。
第二天早晨发现,野狗拉柴火的那匹骡子被狼掏开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死在地窝子后面。
师傅赶着大车来了,带来了我的前套马,光棍突击队又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东西,回家去。
在装车的时候,我看到有个口袋钻出几根很粗的黑毛,他抽出来,是长长的马鬃。
马鬃马尾是很值钱的,一般的马没有黑旋风那么好的鬃和尾,也没有那么多,黑旋风的鬃和尾加起来大约能卖几十元,可不是一个小的数目。那个装着马鬃马尾的口袋很特别,蓝底白花的布,我认识,那是迷糊娘子的口袋,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在心里对自己说:“忘掉这件事!”
从大龙口赶车回家,归心似箭,我回到家,那已经不算是家,母亲不在,能算是家么?
天渐渐地黑了,夜渐渐地深了,没有点灯,屋里已经不生火,阴阴的冷,我啃了几口从大龙口带回的干馒头,喝几口凉水,躺在土炕上,凄凉孤独袭来,蛐蛐儿叫着,老鼠窸窸窣窣的。
明天会见到若溪吗?见到说什么,若溪会不会从此不再搭理我吧。早上,我把一大口袋野葱分成几份儿,一份儿给师傅大老王,一份儿给六六主任,一份儿给二裘,一份儿给毓兰,还有最多的一份儿给若溪。我给若溪送野葱去,她很客气,只说“谢谢”,再也没有说什么。我想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甚至不知道解释什么,我只说了句:“对不起。”
我很郁闷。
早饭自然是在那儿吃的。一碗稀得见底的玉米糊,几个土豆和一小块玉米面饼,那是很美的早餐,小小的师弟师妹们看着我吃,咽着口水,师娘赶紧把孩子们哄出去。
“以后,你就在这儿吃,你妈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你别外气,我们吃啥你吃啥。”师娘边收碗筷边说着。
师傅一边卷烟一边说:“他敢外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爹不在跟前儿,我就是他爹。”
“看把他给美的,还师傅呢,德行,赶个破马车,还师傅呢。那阵子回口里去娶我,问做什么工作,骗我说是开爬犁的,我也不知道爬犁是个什么车。大冬天的把我接来,早晨太阳都一竿子高了,牵回匹瘦马来,我说你咋不把车开回来,牵马干啥。他说套爬犁呀,我说你不是开车的吗?他说对呀,这就是开爬犁车。他指着一个破木头架子冲我笑。我哭呀,闹呀,可——可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能咋?这不,就跟他过了这么年。他还师傅呢,可别跟他学。”师娘瞪师傅一眼,师傅狡黠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