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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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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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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四章 同船渡

我捞起一支桨来在船头划着,掌控着方向,避开横冲直撞的河倒木,让船保持平稳。趴在船底上的三个人,吐了些水后,神志也都清醒。六六主任说:“谢谢老王,谢谢碧野,救命恩人啊!”

六六的左边趴着“闾丘大狗”闾丘龙,右边是“洋妓”杨伟志。杨伟志是记工员,专门监督统计各生产小组报上来的工分,官不大,权不小,红得很哩,大家都叫他“杨记工”,有人更简略,叫他“杨记”,杨记谐音“洋妓”,坏得很的托合塔尔人就理解为洋人的妓了,也可以是当妓的洋人,杨伟志不是洋人。托合塔尔人爱取笑,取笑别人也取笑自己,大家叫杨记工员是“洋妓”,绝不是“杨记”。

六六说:“危难见真心啊,他妈的那个鬼,整天说步步紧跟,要沉船了,他跑得比兔子都快,还把船给蹬翻了。”洋妓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兔——兔子。兔子——在——河里跑——跑不快。是王八——他妈——的阎——阎鬼鬼跑得比王——王八还快。”

我在船头左拔右撑,一会儿奋力划桨,一会儿又注目观察。一个浪头打来,底儿朝天的小船猛地摇晃。大老王对趴在船底儿上的六六等人说:“现在咱们的命还都漂在洪水上呢,你们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都听我的,知道吗?咱们这叫同舟共济!”

“是是,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我爹常这么说。”闾丘大狗闾丘龙歪着头看看大老王。在滔滔的洪水中,这五个人同舟共济,随波逐流着。六六横趴在船底儿上的正中央,左面“大狗闾丘龙”,右面是“洋妓杨伟志”,在滔滔洪水中,六六左牵“狗”,右挽“妓”,不亦险乎?

其实,没有阎鬼那一跳,船也不一定就不翻,都听大老王的指挥,同舟也不一定就能共济——人太多,船太小了。我从心里敬佩了这个车老板儿大老王,深深地被“同舟共济” 感动着。我们没有能力普度众生,但我们落入凡尘的洪流里,命中注定有的时候要与有些人同舟共济,与有的人分道扬镳。

船翻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有一个人,一直在奔跑呼号,那个人是三裘,阎鬼和六六让他离开船的时候,他没有离开河边,他张望着,他希望那只小船能回来接他,让他也看看神奇的青黄鱼。他哥哥二裘的权势没能保佑他上船,多亏他没有上船,才及时叫来了救援的船,多亏他没有上船,也保了自己一条命,他也是个旱鸭子。

中午过后,在我的拨弄下,底儿朝天的小船在渡口下游十来公里地方,河中心的一个小岛前的鹅卵石滩上搁浅,我和大老王带着六六和他的“左狗右妓”安全登陆。

过了没有多久,有一条大船找到了他们,三裘就在那大船上,这船是三裘从上游的国营渔场找来的,我们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危险、劳累和辛苦,只知道他带来了救命船。沿着河,又找到了其他同船的人,等人们都集合了,少了一个,是阎鬼。

六六吐净呛进肚子里的水,恢复得不错,他说大家要一起到县城去报案。

大家一同去县里报案,穿戴最整齐的是六六主任和车老板儿大老王。其他人那叫衣冠不整,基本上都没穿鞋,说基本上,是因为有几个是穿了一只鞋的,有的没穿上衣,有的没有了裤子,我最干净,只剩一条红色的三角裤衩,也不能说是一丝不挂。大老王给我一块裹头的大纱布,有小孩子的被单那么大,裹在腰间,我跟着这群人走在行人并不多的街上,回头率还挺高的。

一个正坐在路边树荫下画画的女生,朝我喊:“嗨——那个没穿衣服的同志,你稍微停一停——我马上就画好——谢谢,太好的模特!”

我朝那个女孩喊:“你有没有衣服,先借我穿一下。” 我们这一呼一应,路上本不多的行人惊愕朝着我看,回头变围观了。有人嚷嚷:“走开,别挡道,一群神经病有什么好看的。”

“你们才神经病。”画画的女孩小声嘀咕道,收起画板走了。我看着那姑娘,真漂亮啊,一会儿那姑娘就消失在街道拐弯处。

大老王正向大伙儿讲着他如何从容不迫,指挥若定。有人问:“大老王,你手里拎的那么多瓶子里是什么,不会是酒吧?”

大老王肩上斜背着个包,里面装了十个准备打煤油用的空瓶子,当然是灌满了河水。“妈的,背着这玩意儿干球,命都差点儿没了。”砰!那个包被重重地摔在路旁,碎玻璃四溅。大伙儿哄然大笑,路人惊愕不已。大老王看着他的黑色人造革的包和碎玻璃瓶子,“嗨!我还要打煤油呢。”

到公安局报了案,警察说,当务之急是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警察夸赞了大老王和我舍己救人,警察还拿了套旧警服给我穿,说:“敢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也够胆大的。知道吗?可能有两种后果,一是被当神经病关起来,二是被当流氓抓起来。”

我说:“我要是穿戴整齐,只有一个结果,已经被洪水给淹死了。”

警察说:“说的也对,活着挺好。”

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我十分敬佩地对老王说:“老王叔,要不是你在船上不走,我肯定是要弃船游走的,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救人。” 大老王说:“不在船上,我能去哪儿,我也是个旱鸭子。”

我先是惊愕,然后就是沉默了。

三天后在下游三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岛子上,找到了阎鬼,他正在吃草和树叶。腰间扎着打鱼人都有的那条大大的白纱布,白布衬衫的纽扣开着,就坐在小岛滩头,鹅卵石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条青黄鱼也死了,没有往上送,切割洗净用盐腌起来了,圆顶篱笆屋里加了花椒桂皮干牛粪烟已经烧起来,准备熏制青黄鱼干。如果青黄鱼干熏制好,麻烦就找上门来,往哪儿送呢?拜错庙门,不仅会给六六带来灾难,也会使托合塔尔蒙受莫名的损失。这着实让大难不死的六六很头疼。

六六主任果断决定,渔业组撤销了,当时二裘搞这个渔业组,六六就不同意。二裘说,“托合塔尔离河近,自己还有一个大湖,发展渔业条件好,可以增加集体收入,卖不掉的鱼还可以分给社员改善生活。”六六说,“要以粮为纲。”二裘就说,“要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两人都引用最高指示,谁也说服不了谁,二裘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让大家表决,二裘的意见得到了绝大多数社员的支持。六六知道不能得罪群众,就保留个人意见,渔业组这才成立了。

成立渔业这件事,让六六的第一把手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六六对此耿耿于怀。

渔业组前几年还好,可打鱼是很危险又很辛苦的,于是打鱼人就很有意见,要求提高口粮和渔业收入提成,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阎鬼就出了个主意,把出身不好的都弄到渔业组去,把那些打鱼的老把式全撤回来种地。于是这两年,渔业组越来越糟,不盈利反而亏损了,阎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干,就怎么样干,渔业组的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出身不好,有些还是专政对象。

打鱼组成了负担,全队人都有意见,六六撤了打鱼组,阎鬼回队上,原先打鱼组的那些人,四类分子全都被公社砖厂调去了,我爹和毓兰她爹也在其中,直接去砖厂,没让回家。

大老王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戴了大红花,作了好几场报告,报告中也提到我,没有让我上台,连会场我都没有去,因为我的身份是反革命子女。六六认为我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进步很大,特别是在洪水中,危难时刻,能和老王能默契配合,成功救人,是很好的搭档,就决定让我当大老王的徒弟,学赶大车,这本来就是二裘提出来的,他当然不反对,可是二裘他偏偏要对六六说:“这不妥吧,不怕他把车赶到泥坑坑里去了?”

六六说:“你得用发展的眼光看人嘛,出身不能选择,但走什么道儿是可以选择的,我敢保证碧野走的是革命大道儿。”

在我拜师后的第十天,也就青黄鱼干熏香入味,不招蝇虫,准备灭烟风干的时候,那个熏制青黄鱼干的圆顶篱笆房失了火,青黄鱼和篱笆房一起灰飞烟灭了。

六六长出一口气,二裘说:“瞎忙活,差点儿搭上一船人性命,连个鱼腥味都没尝着,真他妈的扯㞗蛋!”

一天,大老王对我说:“有一匹黑马,是一匹没有驯服的野马,公社雷主任想要,六六让咱们驯好了,说是政治任务,咱们去看看。”

那匹马体格高大,全身乌黑;长鬃飘飘,平地风起;嘶鸣萧萧,林惊草动。五岁了,第一次从山地牧场出来,警惕地审视着这个新的天地。

大老王和牧马人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进围栏,它昂着头,张着鼻孔,不时地发出“呼呼”的声音。突然,它沿着围栏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像黑色的闪电,嗖地越过一人来高的围栏,飞进草滩,融入远处的马群了。

“哇,真是一个黑旋风!” 我赞叹道。

大老王站在那儿,大张着大嘴、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好半天。 “好马呀!可惜调教得晚了,这性格,很难调教啊。”

我忽然想到大老王说的另一句话——“就让这个狗崽子跟我赶车吧,我会像调教马驹子一样把他调教好。”心里就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连马都调教不好,还调教人呢。

“那就由它去吧,老实的马有的是。”我说。

“公社雷主任看上这匹马了,你看这马,前架宽,腰身长,那腿脚多有劲儿,蹄子像大铁砣,好马呀,好马!”

“那他就牵去好了。”

“大官只骑马,不调教。”

“自己骑的马还是自己调教的好吧。”

“你懂个屁,人家当官的能干这驯马的事儿?人家只管骑,你只管把马驯服,交给人家就是了。”

“那要是驯不服呢?”

“没有驯不服的事儿,先把它关起来,关它三天,不给草也不给水,最要紧是不给水,它就塌架子了,再想从围栏里跳出去——恐怕连个小坎都过不去,那时候你想怎么摆治它,就怎么摆治。它还呼呼,连哼哼的劲儿都没有了。人也一样,什么‘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吃,人就是狗屎,又软又臭。”

“马驯到这份上,还能骑吗?你还得给水给草,等它回过精神来,再呼呼起来怎么办?它一定会再发威的。人也一样,驯到这份儿上,还叫人吗?没有尊严没有羞耻,一旦吃饱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呢?太可怕了。”我很不服气地说,不由得向远处的马群望去。

“再关,再饿,用鞭子抽。反复几次,它就明白了,只有服服帖帖才有好日子过。”大老王说。

像一闷棍打在头上,我两眼直冒金星,刚才那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又莫名其妙地一分也没有了,呆呆地不知所措。 什么“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不须放屁!有马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根本就还没有人。

“尕娃,这世上的事情,看透的,不要说透;会做的,不要做尽。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到头要成拙。——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草上飞’给我牵来。”

草上飞是一匹枣红马,白鼻梁儿,雪白的四蹄,黑鬃黑尾,是远近出名的第一快马,这马很温顺,就是一跑起来很难收住缰绳。

平时只有马倌三裘和车老板大老王在野外追马时骑,别人是没资格碰这匹马的,干部们也不骑,嫌它太快,不稳当。

大老王备好马鞍,盘好的套绳一头牢牢地拴在马鞍上,飞身上马,那一盘套绳就提在手里。我知道他是要去抓黑旋风了,赶紧骑了马,随大老王后,向远处的马群奔去。

直到马群跟前儿,看到黑旋风,大老王才放开缰绳,他两脚一磕,一团火似的“草上飞”流星般地在马群外围划出一条弧线,不一会儿那黑色的闪电就被逼出了马群,一红一黑像两道闪电在开阔的原野上忽左忽右地飞驰。

只见大老王右手一扬,那绳套已准确地套在了黑旋风的前肩上。黑旋风被拉得就地转了半个圈,又向侧旁猛冲出去。草上飞被这突然一拉失去了平衡,向一侧倒下。只听见大老王像狼样的一声嚎叫,他的一条腿被重重地压在草上飞的身下。

黑旋风疯狂地打着旋儿,草上飞根本没起身的机会。

我翻身下马直奔大老王。黑旋风不知怎的一愣神儿,吃惊地看着我,草上飞也一骨碌站起了身。

大老王躺在草地上,动弹不得,是小腿骨头折了。

黑旋风于是被用三角绊扣住了三条腿,戴上笼头,关进了马棚一角的一个不大的围栏,拴在大柱子上。

跃进公社主任,姓雷名震,原来是公社机耕队的队长,当过坦克兵的。雷震当了主任,机耕队也提升叫拖拉机站了。雷主任不喜欢开拖拉机,喜欢骑马,也喜欢相马,到各队检查工作,一定要先去看看马群,黑旋风一下山,就被雷主任发现并相中了。

雷主任来看望大老王,骑一匹红马。那马身长腿短,低眉顺眼的,后座滚圆,跑起来四腿微微外撇,屁股左右摇摆,一扭一扭的。确切地说那不是跑,是走,故名曰“红走马”。那马也是千里挑一,那走法需经高手一年多的训练才成。据说骑着它比坐桥还舒服。我是没有骑过那样的马,就连大老王也只见过走马的走,没骑过走的走马,过去只听说过“走狗”,不知这“走马”与“走狗”有没有什么关联。

反正公社主任不再要那匹黑旋风了,六六说黑旋风可能妨主,大不吉利,其实雷主任只是觉得黑旋风性格太野,会有很多麻烦。二裘说:“六六主任怎么不讲政治讲迷信了?”六六看着二裘,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二裘掏出烟荷包来,卷一支莫合烟。

六六向公社雷主任介绍我,说:“他叫碧野,不错的小伙子,是回乡知识青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大老王的新徒弟,这次洪水里翻了船,要不是他们师徒两个拼命相救,我们好几个旱鸭子,可就全都没命了。”

雷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鬼,你是个好同志,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大有作为的。”公社主任都说我是“好同志”,不仅是同志,还带“好”字,我的热泪盈眶了。

送走了雷主任,六六对我说:“你师傅也伤了,队上也没有什么急着要拉的活,车就先停几天,一连两个月拉石头,拉土块,拉木料的,人和马都累坏了,好好休息休息。那匹野马就交给你了,一会儿就去看看,大热天别给渴死了。好好调教,不懂的问你师傅,他可是咱这儿驯马的老大。”

二裘在旁边儿抽着莫合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看这匹黑马,是个拉车的料。” 六六看看二裘,说:“你就知道拉车,不看道儿。”二裘说:“我这叫拉革命车不松套,你看道儿,你会看道儿,就不会被何麻子忽悠了。”

我寻思,二裘在托合塔尔也是一个大人物,大人物不经意的一句话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匹马。二裘一句“拉车的料”,黑旋风就再也不可能当大干部的“走马”,连当小干部的“坐骑”的希望也没有了,这辈子不能成为“成功马士”,不能“出马头地”,只能“骈死于槽枥之间”了。

人也如此,大人物的不经意的一句话可以让一个人飞黄腾达,也可以让一个人万劫不复,甚至可以让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位重者不可轻言。

黑旋风没有进入上层的走马圈子,也不被中层的坐骑圈所收容,只能落入下层的拉车阶级,我不知道是应该为它悲哀呢,还是应该为它庆幸?

百世修来同船渡,我和六六,还有大老王也不知是同船渡才有了缘,还是有了缘才同船渡,但我和黑旋风确实是因为和大老王、六六同船渡才结了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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