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去小玉家一次,从小玉家里出来,若溪挽着我的胳膊身家里走,太阳正落下山去,天边一片火红的彩霞。
“若溪,碧野,过来坐坐,我正有事找你。”二裘坐在他门口的大草棚子底下,抱着他的孙子,正和我的师傅大老王在吹牛。
我和若溪过去坐下。
“我家三闺女说,她听收音机里播了,国家要恢复高考了,说你们两个都可以考。”二裘说着向转头向地窝子大声喊,“美美,快出来,你给他们讲讲是怎么回事。”
裘美美从地窝子里出来,她刚刚上完初中,没有被推荐上高中。裘美说:“我今天听广播说,要恢复高考,不用推荐,不用政审,都可以报名考试,择优录取。初中生可以考中专,我打算考中专。你们也可以考的,你们可以找报纸来看看。”
我说:“可是我们都结婚了。”
裘美说:“我听到的是没有婚姻状况限制,结婚的可以考,生娃的也可以考。”
这消息对若溪震动很大,她有些激动地向美美说:“谢谢你,我去找报纸来看,研究研究。”
若溪每天都注意看报纸,这里报纸送来总是晚两天。
报纸上登了,确实像美美说的那样,恢复高考了,确实没有婚姻限制,更没有政审。我父亲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这不影响我参加考试。
若溪对我说:“我高中就没有上,一直县文工团了。就初中时候学的也都忘了,现在复习也来不及。我不考了,反正我是国家教师,城市户口。我就全力支持你复习,你考上了就有国家指标了,国家分配,分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正常调动。咱们两个都是城市户口,拿国家工资,那有多好啊!”
我说:“考不考当然要你做决定,好好复习,明年再考也行,能考就考,考不上也没啥。”
“我暂时就不白费那力气了,你专心复习,我一定做好服务。”若溪说,“从明天起,我就洗衣做饭,当个好妻子。”
没有几天,我就到公社报名考中专,当时就拿到了准考证。一起去报名的还有柳依依和裘美美。这成了托合塔尔的重要新闻,上了头条,人们热议了好几天。
有人说:“碧野肯定能考上,上学时就总考第一,脑子聪明。”
也有人说:“他爹有历史问题,考了也白考。”
有人附和:“也是啊,地主都摘帽了,他爹咋还没摘呢?”
阎鬼和何麻子两家都搬进了队里给他们盖的新地窝子。
闾丘二狗因检举有功,从宽,判了十五年,横路进二,因强奸,抢劫,杀人和组织黑社会,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横行在县城的黑龙会彻底覆灭,其成员在闾丘二狗的揭发检举下全都伏法。
何麻子所说的“如火如茶(荼)”也没有出现,托合塔尔的原野依旧如诗如画。
湖水碧波荡漾,成群的大雁飞来,呼啦啦落进湖水,几十只白天鹅,从天而降,在湖面划出长长波纹。村路两边的小杨树,树冠绿油的,一条清清渠水从村中流过,孩子们赶着三五成群的羊儿在草地上玩耍。
若溪采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插在水瓶里,放到我桌子前,说:“休息休息吧,带我去摘沙枣。”
田地里没有庄稼,沙枣树郁郁葱葱的,桔红的果实挂满了枝头。若溪和我骑着“黑旋风”,我抱着若溪。沙枣树很壮实,但不高,在马背上伸手就可以折下一串串的沙枣来,若溪背一个绿色挎包,就是从前拿给迷糊看的那个。若溪从我手里接过沙枣往包里装,一边装一边吃,像个孩子似的。我的手指不小心被扎了一下,钻心的疼,冒出血来。
“哎哟”是她叫了一声,抓过我的被扎的手指轻轻地吮吸着。
许老歪站在田边,看着满目的杂草,这个秋收的季节,他不知道该让全村干什么,“这么多的草,明年庄稼可怎么种啊。”许老歪发愁地自言自语。
“翻地,趁早翻地,让杂草种子发芽长出来,新长出的杂草不等结种子,冬天就来了,草就冻死了,明年春天就不会再发芽。”我说。
许老歪说:“你说得对,就这么干。你可真神了,怎么啥都懂呢?”
我说:“我懂什么啊,我是听老队长二球说的。这种地的事儿,得问老队长。人家上赶着跟你说,怕你疑心人家多管闲事。”
许老歪,一拍脑袋,说:“嗨,我许老歪哪是那样的人啊!”
若溪问:“你家桑梓不要参加高考啊,她可以报名的。”
许老歪说:“算日子,考试时候,正是她生孩子,考不成了。我让她明年再考,她说不考了,明年都孩子妈了,上啥学,孩子比上学重要。”
依依回县城了,离预产还有两个月。
三秃子也没什么心思打铁,没事儿去隔壁杨小玉那儿,逗子衿,心想自己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也寻思着柳依依要是考上大学,这孩子怎么带,心里一团乱麻。
杨小玉说:“三秃子,你没事就别再往我这儿来了,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要考试,若溪去小玉那儿也少了。子衿用的东西,多是若溪买的,前两天还买了一盒奶粉来,这可是金贵的东西,农村孩子没有吃过的,小玉每次只给子衿冲一小勺。自从若溪认了子衿做干女儿,小玉也没有把若溪当外人。有我两口子,自己心里也是有些依靠,越发把我们当做亲人了。
子衿快一岁了,什么话都会说,她把小玉叫“妈”,把若溪叫“亲妈”,若溪也非常喜欢子衿,她说总能在子衿的神情里看到我,也可能是太过喜欢的缘故吧。
这几天桑梓常来小玉家,一是向小玉讨教生孩子带孩子的事情,二是听若溪讲子衿多么漂亮聪明,自己也带沾点灵气。
桑梓来的时候,正碰上三秃子从小玉家出来,回铁匠铺子去,桑梓进屋,子衿正在床上坐着撕纸,满床都是碎纸片。
“哎哟,我们的小千金,你这是干什么啊,生气了吗?”桑梓问子衿。
子衿说:“子衿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要撕纸啊?”
“亲妈说,撕纸手巧,聪明。”
桑梓说:“妈就行了,还要加个亲字啊?”
小玉说:“她把若溪叫亲妈,好像我是后妈似的。”
桑梓说:“我看三秃子刚刚出去,柳依依回县城去生孩子了,生完就不回来了,说是复习考大学。这要是考上大学,我看他们有点儿悬。”
杨小玉说:“不要操别人的闲心,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也保不准就一条心,强求不得。”
桑梓说:“你就不打算再找一个,这么年轻,孩子这么小,是是非非的,不好过。”
杨小玉:“别当孩子说这些,她啥都懂。”
子衿说:“子衿不懂,你们说吧。”
小玉和桑梓相视而笑,拉起别的话题来。
桑梓说:“队上弄个孙猴子去当老师,他排号到学生家去吃饭,说从前老师都是排号到学生家去吃饭的,说这是传统,谁家给他吃得不好,那家的学生准受气。若溪说他,他说学生家长愿意,若溪是多管闲事。人又不讲卫生,随地吐痰,说他,他说你假干净。没办法,我就到若溪的宿舍去办公,若溪也不在宿舍住,我累了还可以在若溪的床上躺一会儿。把办公室给孙猴子一个人用,他觉得自己像是校长一样。”
两人正说着话,花喜鹊来了,“桑梓也在啊,正好帮看一下孩子,我找小玉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说着拉起小玉就走。
花喜鹊把小玉拉到家里,说是孙猴子想娶小玉,让她给提亲,花喜鹊拉着小玉的手说:“我看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孙猴子年龄是大了些,可是没什么负担,一个人,还拿代课工资。”
小玉说:“主任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们家的迷糊才走几天啊,我不能,就是我找,也得找个人不是吗?怎么能找个猴子,让他死了这个心。”
花喜鹊:“你说的也是,只是我觉得你太难了,一时也没有多想,就告诉你一下,他再来找我,我直接回绝了他就是了。”
小玉心想,在这儿,这样下去,总不是个长久之计。一时也没有什么主意。又想起迷糊的种种好来,不由得伤心落泪。怕子衿看了,临进门时扯起衣襟擦了,眼圈还是红的。
桑梓看小玉的神态,也没有多问,带着子衿念儿歌。
小玉说:“子衿,跟着桑梓姨姨好好学,她可是咱这儿文化最高的人了。”
“要论文化,我可比不上碧野哥哥,他读书多,会很多古诗。”桑梓又放下儿歌,说“子衿,阿姨给你念首古诗好吗?”
桑梓说一句,子衿跟着说一句——
桑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子衿:(亲亲子衿,揉揉我心)
桑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子衿:(总我不旺,是你不死心)
桑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子衿:(亲亲自悲,油油屋子)
桑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子衿:(总我不旺,是你不赖)
桑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子衿:(跳鸡达鸡,在吃缺西)
桑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一日不见,误三月鸡)
杨小玉笑了,像花儿一样灿烂,她说:“我就会这一首诗,还是你我哥哥教的。”
子衿问:“我亲妈咋不来?”
小玉说:“要陪舅舅考大学。”
子衿说:“我要吃烤洋芋,不吃烤大学。”
“好好好,妈妈给你烤洋芋。”小玉说着,去洗土豆,削皮,切片,放进平锅,生火,一会儿就烤熟了。
桑梓说:“我也该回去给我的老歪做饭去了。”
说完和子衿摆手再见。
“快来看,子衿双眼皮儿了!”桑梓惊奇地喊小玉。
小玉说:“她这几天总是一会儿单一会儿双的。”
上面有文件,对于报考大中院校的考生,要给予大力支持,有条件的应该带薪放假。托合塔尔太有条件了,没啥活儿干,就是带不了薪。许老歪给我放了假,让我专心在家复习。
若溪说:“这事要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我说:“算了吧,告诉他们没有什么用,我爸准说,还是赶大车好,别总想着那些上天的事,你就是地上的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的教导,会让我丧失复习的信心。”
若溪说:“也好,还不如考上了给他们一个惊喜。”
若溪的妈妈也打来电报,问若溪报考的情况,若溪撒谎说自己报了,正在抓紧复习,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打电报写信来打扰她复习。
暂且是不想结婚的事情了,但要考虑上学的事,我去上学,若溪在托合塔尔就失去人身保护,安全是第一重要的,那时或许可以和小玉一起住,可能就是最好的了。生活上不但失去了我的呵护,还要负担我上学的费用,这也是要提前考虑的。若溪想,一切都可以应付过去的,只要我考上,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我考上,我们就可以马上成为真正的夫妻,不再等了,不再犹豫。
若溪要到县城去,她要把我复习用的课本找齐全了,还要找一些复习资料,文具纸张什么的也要备齐了。
“你是冲锋的战士,我就是支前民工。”若溪从县城回来,拥抱我,又说,“看,我都给你买回啥来了,你看看,还缺啥不?”
我说:“啥也不缺了,只是我想不要对考学抱太大希望,我以前也参加过考试,也被推荐过上学,报名当兵我也去过,所有报名都很顺利的,考试体检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从来都没被录取过,连县上的一个诗歌比赛都是这样,我打听过,结果都一样,是政审没有通过。报名的时候不是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以参加吗?后来我明白了,是可以参加,但不可以录取。”
若溪说:“这次不一样,根本就不需要政审。”
我说:“不需要政审,为什么填表要写上家庭出身?”
若溪说:“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只要考好,别的事你管不了,想也没有用。事情都是在变化的,现在允许你去考,就是个意想不到的变化,你怎么就敢确实这次录取不是全凭成绩呢?万一呢?你考得好,不被录取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考好就是你的错了。别管那么多,好好复习,好好考,不管录不录取,只要考好,你都是我的好丈夫,我嫁给你也可以一辈子无悔了。”
我说:“听你的意思,我要是考不好,你就后悔嫁给我了呗。”
若溪说:“不要狡辩,我是说你不好好考,我就后悔了,肯定后悔,后果很严重。”
我说:“好,我遵命,头悬梁锥刺股,必定挂六国帅印。”
我去若溪那屋挑灯夜读,若溪悄悄地做着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