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过后,天寒地坼,太阳似乎刚与人打了个照面,就匆匆下山去了。沉沉的夜,刚停了北风的呼啸,又不断地响起湖面轰轰作响的冻裂声,雷鸣般的。
我搬个小板凳坐在炕沿儿边上,靠着母亲的膝,仰望着她消瘦的脸,昏黄的煤油灯光里轮廓愈加分明了,疲惫中仍透着英气。
“妈,昨天天黑才找到三裘,马实在是一步也不走了,我知道妈又是一夜没睡,看这两天,你的头发快白完了……”我本想说都是我不好,可没说出来,大颗泪珠就滚了下来。
“怎么像个女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哭天抹泪儿,要是让你爸看到又该生气了。”母亲轻手抹去儿子脸上的泪,“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像你这么大正该在学校里读书,在父母身边撒娇,可你风里雪里的。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妈高兴。妈当年跑出去当八路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在部队里虽然苦,也危险,可有人管着护着的。那时候不上学了,是为了打鬼子,我是在部队里读的书,边打仗过学习。哎!现在这学,上不上的也没啥,可没文化不行。你要边劳动边学习,不然将来会后悔的。妈没法为你遮风挡雨了,你自己闯吧,别总是惦记妈,妈什么风雨没经过呀!儿子,这以前是该妈对你负的责任,妈尽力了,做到了;现在这责任就交给你自己了,你要对自己负责任。”
负什么责任?怎样才叫负责任?我妈的意思我也并没有十分懂得,但这一夜我好像的确长大了许多。自己要对自己负责任,这是最重要的责任,这句话我咂摸了大半辈子,也还没有咂摸透彻。反正意思不是只对自己负责任,只对自己负责任,其实就是不负责任。
早起,仍然是就着大萝卜条咸菜,喝着热乎乎的玉米粥,这边还摆着两个玉米面大饼子——那是让儿子出门带的。母亲说:“赶大车在外,说不准遇上什么紧急事,顾不上吃饭,再像救云燕儿那样……”
说到救云燕儿她就不自觉地咽下了下半句,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母亲心里比自己更难受。
“妈,你看着我吃,看着,我一定要吃饱,再也不会饿昏了。”我大嚼着,不争气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了下来。
仍旧是带两个跟车的去拉柴火。天太冷,我和黑旋风这两天真有点人困马乏了,就没走多远。河滩上有两个大树根,比一头牛还大,干透了,一敲嘭嘭响。我把枝枝杈杈都砍掉,弄得顺溜些,去找了两个粗杆子,就着一个斜坡搭到车帮子上,用杠子橇,一点点地往上移,用了很长时间才装上了车。
牧民砍杨树杈子给马啃食,随处可以看到,半干不湿的,风吹几天也就能烧了。我让两个跟车的抱了来,装满了一车,半下午就把柴火卸到队部门口,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这可能是我最应付差事的一次。
偏偏那天队里来了工作组,这儿来工作组是常有的事儿,只要一有运动或者是活动,上面就要派工作组进驻生产队。工作组来了,也不一定都搞运动,他们大多数人更喜欢帮助队里解决一些纠纷,制止一些违反政策的事情,向上有时反映一些实际情况,平时也和群众一起劳动,访贫问苦,尽力解决一些群众的实际困难。一般来说,工作组的同志和群众关系都很好,队上的领导很多事情也都仰仗工作组的支持,可是,偶尔也有例外,就是特别讲政治,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
这次的工作组叫个什么名目,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普及大赛县工作组两”,工作组两来了三男两女五个人,就安排在那一明两暗三间干打垒的土屋里,两边住人,中间儿做饭。这原本是大队的办公室,常来上面的人都住这儿,后来就在旁边又接两间当办公室。
工作组的同志在六六家吃的晚饭,队里杀了羊,这羊是公社为工作组特批的,队里的领导也跟着尝点儿鲜。羊肉很鲜,自然就要喝点儿酒,喝点儿酒,就容易晚。 他们回宿舍已经很晚,生火取暖,烟熏火燎,就是点不着,组长姓陈,六六的老熟人了,大家猜出来了,眼镜陈嘛。
陈组长仗着酒气,他叫来六六就是一顿臭骂。
我当然很快从被从睡梦里叫来了,陈组长正叉着腰训六六,另两个男人趴在那儿吹火,两个姑娘在门口跺着脚。屋里除了烟,就是冷。 工作组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刘建华,一个叫林若溪。若溪刚刚十七岁,美如天仙,她原先是县文工团的演员。因为一个误会,造成一个悲剧,这个悲剧,让若溪被分配下乡支农来了。
眼镜陈骂六六,六六骂我,我也没听清六六骂了些什么,只看到那两个姑娘冻得直跺脚,赶紧回家抱来劈柴来。我把炉灰全都铲出去,先放些细小的干木屑点燃了,再往上摆放劈柴,一边摆一边说:“人心要实,火心要虚。”
火很快燃起来,很快柴油桶改装的大铁炉烧红了。
我对两个姑娘说:“快把棉衣和鞋子都脱了,一会儿就暖和了。”我看一眼若溪,不由得脸红心跳,这人也太美了!我又回家抱了几趟干柴,足够他们烧一整夜的。
陈组长可能是看我眼生,问六六:“这个小伙子以前没有见过,你怎么把他叫过来骂啊,官僚作风。”
六六说:“不骂他骂谁?湿柴火就是他拉来的,害得我半夜被你叫来训。他是碧栖山的儿子,刚初中毕业,在队里赶大车。”
眼镜陈的脸更红了,“我说呢,原来是他妈的那老反革命的崽子,那个老王八蛋不好好接受改造,还他妈的讽刺挖苦我,那个个王八蛋的儿子怎么能赶队里的大车呢?鞭杆子要握在贫下中农的手里。”
我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怒视着眼镜陈:“你不要骂人!”
“我就骂你了,怎么了,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狗崽子,我骂你就不算是骂人!”眼镜陈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
我拽开他的手,使劲一推,眼镜陈向后踉跄了两步,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朝着我冲过来,我闪身躲开,眼镜陈就撞到了对面的墙上,眼镜掉了,脸上出现了一道血口子。
六六一看,出大事儿了,连忙把我推到一边。
“来人啊,快把他给我抓起来,小反革命要谋害工作组。”眼镜陈高声喊。
每晚上都要背着个没有撞针的步枪出来游荡的乐子正好路过这里,冲进来,从腰间拿出细麻绳来,很熟练地把我绑起来,五花大绑,疼得我脑门上汗珠子都滚下来了。
陈组长满嘴酒气地下令:“把这个小反革命给我关起来,要好好审查,看看有没有尾巴”我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屁股,手被绑起来,从背后紧紧地勒着拉起来,胳膊感觉是要断了。
很快我就被关进了乐子他们以前关人的小黑屋子,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关过人了,没有床铺,只有一堆麦草。锁很大,乐子咔嚓一声上了锁,还煞有其事地带个两个人站岗,站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太冷,觉得真的没有意思,这才去队长二裘那儿做个汇报,然后回家睡觉了。
除了梦里,我这是第一次坐牢,黑,令我恐惧;冷,让我发抖。一会儿,二裘来了,带来了他们没有吃完的羊肉,还有半行军壶红薯干酒。二裘握了握我的手,又挥了挥手,走了。
挥挥手,啥意思?
我忽然又想到,听人说过要枪毙之前是要给酒给肉的,心里又有些悸然,尽管他觉得自己似乎还不至于被枪毙,但仍然有些悸然,荒唐的事时有发生,没有荒唐就没有故事,生活就时有荒唐的事发生。谁敢肯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我当时想,枪毙我很荒唐,但我敢确定,荒唐的事常发生在我身上,我被荒唐地枪毙,也可能并不荒唐。
他把那些肉全吃了,又把那半壶酒全喝了。
那晚,还有两个人来看他:一个是母亲,拿来了我的羊皮大衣,二裘告诉她说没事,有吃有喝的,明天就放出来,她还是不放心,二裘只好领她来了,她隔窗——也算不上窗,就是土墙上开了个小洞,装了铁栅栏,隔着栅栏妈妈对我说:“别怕,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坐过日本鬼子的监狱呢。”
另一个人是林若溪,工作组的那个漂亮姑娘,她说:“别怕,那个陈疯子喝多了,谁说都不听,明天他酒醒了,我替你求情。”
她那口气像是在哄孩子,她告诉我:“我认识云燕儿。”说完她从门缝递给进一个纸条儿就走了。
纸条上写着——
石头哥:
那天你见到了我妈,她其实也认出了你。你走了,可那时我真想见你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我妈已经把我调到县文工团了,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去,就像你赶车一样。只有心还是我自己的,我做完手术醒来,手里攥着一个纽扣,那一定是快疼死的时候从你身上拽下来的,我已经用红绳串了挂在脖子上了,会一直挂着,永远。
落款是:“你的妹妹云燕”
我的天哪!让我多活几天吧,看到云燕儿的信,我就想起了那个被抓进监狱的噩梦。他把那封信碎碎地撕了。
第二天我并没有被放出去。陈疯子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的一道口子,说这很严重,这是破相了,要告我伤害,若溪说:“陈组长,碧野真的没有动手,是您喝醉了,自己撞到墙上,把眼镜撞碎了,可能是眼镜片划的。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六六主任也在,事情闹大了,对工作组影响也不好。”
本来若溪已把陈疯子说动了,可那个跟车的“闾丘二狗”揭发我偷公家的马料,于是陈疯子又说:“这得好好查查,一定真有大问题。”
我有没有问题先不说,工作组的柴火是问题,只好由“闾丘二狗”赶车了,他就是想当车老板儿,才诬告我偷马料的,闾丘二狗带了两个跟车的,好不容易才把那黑旋风弄进辕里,刚出村就惊车了,新马车断了一根辕,“闾丘二狗”断了一根锁骨。
二裘急眼了,主要是心疼那根车辕。于是飞马到县上找到县革委的副主任——就是以前那个说我是“好同志”的骑“红走马”的雷震——狠狠告了陈疯子一状。
二裘带回了县上的批示:“工作组不宜直接插手队里的生产安排。碧野的问题要深入调查再做处理,让他边检查,边赶车。要相信托合塔尔的领导和群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的。”
这百分之九十九,是怎么计算出来的,我一直没弄明白,我应该是在这个数目字之内的,在这之内的人,也难免被抓进去放出来的,那时候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民兵用绳子捆不同于公安局给戴手铐子,戴手铐子是要给个说法的,用绳子捆的从来不用给说法,我是被乐子用绳子捆的,关进去放出来,都没有什么说法,没挨打就放出来了,算是占了不小的便宜。
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六六让我每天除赶车外,还要给工作组劈柴,惹出事的就是那两个劈不开的大树根。师傅大老王绕着那两个大树根转了几圈,去铁匠房用废十字镐打了几个一尺多长的铁楔子,拿了一把大锤来。他手把手教我沿着裂缝把一个个楔子打下去,那树根裂开了,没两天的工夫,那两个大树根就成了一大堆的劈柴。把给工作组做饭的主任伴侣高兴得努力露着她的四环素牙。
这立功赎罪的劳动让我熟悉了工作组的几个人,年纪最大的老张,黑高个儿的小王,两个姑娘是林若溪和刘建华,当然还有组长陈疯子,眼镜陈这几年命犯桃花劫,仕途不顺,快四十了,脾气和年龄较着劲儿长,所以有了新的雅号——陈疯子。
工作组来了以后学习的时间延长了,也常开会。有一天我卸车早点儿,队上的人还都没有下班,没什么事他就去了工作组驻地劈柴,看到陈疯子正从后面搂六六老婆,见到我,手从六六老婆的胸前抽出来,六六老婆连忙扣上衣服扣子。我第一次劈完柴得到了一碗奶茶。
柴仍然是每天都要劈的,奶茶也天天有,可我总有点害怕,又找不出不去劈柴的正当理由。
烟熏工作队,完全是误会,那两个大树根也不是专门给工作组拉的。偷马料的事查无实据,二裘说:“大车每天从队里马棚赶出,领了草料出车,回来直接到马棚卸车,车上所有东西,都在马棚,包括剩下的马料,不往家拿,你要拿有那么多人看着呢。要说碧野从马吃着的料兜子里掏两把马料吃,那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这也算偷的话,就真没办法防了。现在又不是挨饿,料他也不会生吃马料,何况赶大车的从来都不缺吃的。”
不过对我的审讯却是迟迟没有开始,这越发使得我悸然,悬着的东西比落地的可怕。
这段时间,地主闺女张毓兰常被陈组长叫来审讯,听说是被邻居揭发有什么反动言论,她被审时也喝着奶茶,六六的老婆不说什么,可就是不愿伺候,陈组长只好自己倒,据说这是一种攻心战术。
我挨到很晚才去劈柴,二裘正跟六六的老婆在柴垛边,看到我就散开了,这二裘跟六六老婆打情骂俏是常有的事,在队里是公开的秘密,六六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但说来真格的,谁也没有亲见,不可胡说,据说六六这两年因为队上工作操劳过度,床上的工作做得不好,这倒大有可能是真的,胡说一下也无大碍,所以大家胡说也是常有的事,对于胡说,六六从不过于计较。
就是我看到二裘跟六六老婆在柴火垛旁边私会的这天半夜,突然响起了枪声,紧接着队里的大钟敲响了。
尽管有武装民兵连,但不是紧急备战的情况是不发子弹的,只有连长二裘有子弹,这枪肯定是二裘放的,要不就是真有特务,特务放的枪。不管枪声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大事,特别是晚上,半夜枪声是很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