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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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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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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九章 草垛子

骑上黑旋风,出托合塔尔,向东南方向,到河谷。那一带是牧业的冬窝子,牧民低矮的房屋和棚圈,东一处,西一处,相距很远,在树木或沙包子的遮掩下,难以看得出,用茅柳条编恰里笆圈着圆圆的草垛,草圈子边儿上必有牛马,远远的就可以看见。

我按师傅说的,打听寻找三裘骑的那匹叫“草上飞”的马,不寻找骑那匹马的人。

你别说,还真够灵验,有人见过一匹白鼻梁儿白蹄儿的红马,屁股上有五大队的“烫巴”,哈萨克语“烫巴”就是印记。按照线索找下去,傍晚,在河边看见了草上飞,正在给草上飞饮水的是一个哈萨克姑娘,高个儿,长辫,高筒马靴,花裙,绿色短袄。我跟她说话时,雪光照得她眼睛眯成弯弯的线,睫毛又长又密,黑黑的。我说不好哈萨克话,比划了半天,姑娘示意我跟她走。

几间木屋,后面有两个很大的草垛,一远一近,都用恰里笆围着,所以这里人把这䓍垛叫做䓍圈子。姑娘牵过我的马,卸下马鞍,把马送进了䓍圈子里,黑旋风马吃着芳香的干草,享受着最优厚的待遇,这使我心里很舒服,他闻着这草香,真的沁人心脾。看那姑娘有十八九岁,很结实的身架儿不减婀娜,脸红扑扑的。我跟着姑娘走进木屋,三裘喝着奶茶,说着流利的哈语,正跟一位哈萨克老汉唠嗑。

我说:“我说三裘呀,你可是个混球了,全村人都急死了,你哥两天没着家了,到处找你,都以为你喂了狼了,可你在这儿喝茶,乐不思蜀。”

“我可为了你差点儿把命给送丢了,不谢谢我,见面就唠叨,对了,那个宣传队的女子没事吧,听人说又是哥又是妈地叫,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吗?”三裘边说边让我坐下。“哪的话,从前的一个邻居,是疼糊涂了,胡喊的。” 我敷衍着说,略有些得意。

“我说嘛,就凭你家那成分……对了,你刚才说那个什么丝,什么鼠,什么意思,我只听说过金丝猴,没听说过什么丝鼠。”三裘没说完,打住了。

哈萨克老汉向我招招手,他要跟我说话,让三裘当翻译,老人说——

“远方来的小伙子,一路辛苦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喂好你的马,先喝一碗热奶茶,不要客气,不要把朋友当外人……”那老汉名叫也山拜,他已经知道了前天夜里发生的事儿,向我伸出了大拇指。

半间屋子铺着绣花毡子,花毡中间儿是很大一块布单儿,上面摆着奶酪、酥油、包尔萨克和馕。看到这些,我的饥肠更加辘辘了。盘腿和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奶茶,吃着各种食品……

是一种温暖,一点儿拘束也没有,哈萨克人的冬窝子弥漫着家的味道。我想起了母亲,现在可能又在依门张望。

“我们得赶回去”,看三裘没有回去的意思,我说,“不然我先回去,报个信。” 我表情有些焦急。

那个姑娘,端给我一碗奶茶说:“我们哈萨克人没有夜里让客人走的道理,再说你的马也不能再走了,你们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这好马总是为主人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完,不是遇上我,你那匹马再往前走不了多远,就会一步也不走了,别说骑它,你就是牵它推它,它也走不动了。今晚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吧,明天你们一早儿就走,不到中午就能到家了。”这姑娘会说汉语,只是不太流利。三裘告诉我这姑娘叫哈丽娜,马背小学毕业就在家帮父亲放牧。

黑旋风的确是筋疲力尽了,我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喝着奶茶听三裘讲这两天的故事——

前天夜里,在我出发后差也就一袋烟的工夫,六六说对乐子说:“找两个民兵,到你爹那儿去骑两匹快马,赶紧跟着他们,有个照应。” 乐子说:“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人去,这么大的风雪,给记多少工分人家也不去。” 三裘说:“我去吧。”说完走出门,消失在风雪中。

本来草上飞只骑三裘一个人,追驮两个人的黑旋风是没问题的,可风越来越大,没走出多远,三裘就找不到路了,那风几次把它从马上掀下来,回头是顶风,马也走不动,三裘只好信马由缰,让马儿驮着他找生路了。

天亮以后,风停了,哈丽娜在离家稍远的那个草垛发现了三裘,三裘冻得只会发抖,不会说话了,姑娘把三裘背回家,喂了肉汤。三裘发过冷过后就发烧。

也山拜老人拿出一个很大的羊皮罩子,像个小毡房,把个三裘一丝不挂地罩在里面;火炉上烧红了几块大石头,这石头是从山里温泉边选来的,又用几种草药煮了七七四十九回。烧红的药石一块块地轮换着放到三裘脚下,哈丽娜不停地往上浇水,热气蒸腾,两个小时后,三裘好了,一身清爽,他也就乐不思蜀了……

我说:“我刚才说的是乐不思蜀,就是很开心,不想回家。”

三裘说:“就是该死的娃娃㞗朝天,吃饱的娃娃不想家,让有文化的人一拽文,我就听㞗不懂了。”

我说:“你一句话带出几个‘㞗’了?”

“咋地啦,你们不是叫我三㞗吗?”三裘笑起来,说,“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我长三个㞗呢。” 哈丽娜正给我倒茶,看着三裘,脸一下就红了。

说笑间,哈丽娜的二哥牵进一只羊来,那羊头上还系一根红布条儿。老人指了指羊,说:“勇敢的孩子,这是胡大赐给你们的,奖赏你们的忠诚和善良,让我为你们祈祷。”羊由哈丽娜的二哥牵出去宰杀了。几分钟新鲜的羊肉就下了锅。大家山南海北地唠着,汉语夹杂着哈语,竟也不影响交谈,也不怎么用三裘翻译了。

哈丽娜烧着奶茶,她新婚不久的二嫂在床头纺着毛线。这屋里只有一张床靠最里面墙边支着,床上铺得五颜六色,墙上挂着壁毯,新婚的夫妻就睡这张床上,床的外面挂个帘只有睡觉时才拉上,挨着床的大半间屋子是用木板搭成的,离地面有一尺来高,铺着绣花毡,闲谈喝茶吃饭睡觉就都在这面了。

哈丽娜的母亲身体不太好,斜靠着一大摞被褥躺着。身边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在戏耍,孩子把老妇人叫妈妈,我很有些疑惑。阿山拜老人对我说:“我们哈萨克人的规矩,大儿子的第一个儿子,要送给母亲,这个小家伙是我儿子的儿子,他现在他叫我的儿子是哥哥,把我叫爸爸。”

说着话,大盘的抓肉端上来了,哈丽娜提一只大铜壶给在座的浇水洗手,她嫂子端个盆接着水,并递过毛巾来。

洗完手,大家盘腿围坐,老人双手遮面,从上向下慢慢拂下来,口念“安拉”,这是祈福的仪式,叫“做巴塔”。“巴塔”过后,老人取过摆在最上面的羊头。

削下腮上的两片肉,递给三裘和我:“勇敢的年轻人,你们是草原上雄鹰,我们尊贵的客人,这羊脸上的肉,给最有面子的人。”

削下唇上的一片肉,递给他的孙子:“最小的儿子吃这块肉,要学会说话,尊敬长辈,尊重朋友。”

把孙子叫儿子,不错,好规矩,我心想:养儿还母,什么是你最宝贵的,对哈萨克人来说,是儿子,把最宝贵的,送还母亲,我能做到吗?我能有儿子么?这真是个问题。我的心里有些酸楚。

削下耳朵,递给哈丽娜,“我们哈萨克人,客人来的时候,女人一般是不在上面坐的,今天哈丽娜可以坐,她在我们家是当个儿子用的,哈丽娜你要听话,当个乖巧的好女儿,以后才能是个温柔的好妻子,将来才会是个贤良的好母亲。”

老人说完就把这羊头递给了儿媳,儿媳把上面的肉一块块地削下,送到婆婆手里;老人把刀递给了儿子,儿子开始削肉,很熟练,大小均匀,肥瘦搭配,但并不剔净,上面留很多肉摆在妻子的前面。

老人一边让客人吃肉,还不时地抓起几块,送到我和三裘手上;一边讲着吃肉的一些礼节:专门给客人宰的羊,要有羊头;招待客人盘子里要有“茳巴斯(后座)”;招待女婿的肉是前胸;脖子和脊梁也是招待客人的;煮肉要搭配着煮,只要盘子里有这些就可以,如果没有,客人会不高兴的,认为是打发过路的人。

吃完肉喝了一碗肉汤,老人又让每人喝一碗马奶子,说,“这是好东西,喝多了会醉的。”

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喝了马奶的缘故,我坐在那儿打起盹来……

竟不知自己是怎样睡下的。

后半夜我醒了,身子下面铺得很厚,身上盖得也很厚,只觉得身上很痒,有东西在爬。

我觉得全身燥热,脖子上有奇怪的感觉,那是云燕儿咬的伤。摸一摸身边是空的,三裘不在……

我蹑手蹑脚地起来了,也没穿大衣,轻轻推门出去,找个背风处方便了一下,想起应该看看黑旋风,草圈子里的干草上有两人抱在一起,草哗啦啦直响,三裘的喘息声,姑娘的轻轻呢喃,合奏出神秘摄魂的乐曲。我赶紧退回来,心在怦怦乱跳,好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儿来。

世上除养育之恩外,应该是救命之恩最大了,道理上应该是知恩图报,可往往是施救的人更容易爱上被救的人,这场暴风雪里,哈丽娜救了三裘,我救了云燕儿。 

这一夜我再也没有睡着,天快亮的时候,三裘才回来,悄悄地;我闭着眼睛装睡,眼前全是云燕儿那张白皙秀气的脸和略显忧伤的笑,今生不能再招惹她,我心里对自己狠狠地说,他忘不了昨天在家做的那个噩梦,梦是现实的影像,现实可能就是梦的演绎。

不一会儿,三裘扯起了呼,轻轻地,均匀地。

天一亮我就叫三裘起来了,我们喝了茶,吃了几块干馕,主人早已把马饮好,备上了马鞍。在我们上马道别时,哈丽娜跑出来,送给三裘和我一人一小包奶酪,给三裘的是用一个绣着花的雪白大手帕包着的,她递上时,拉了一下三裘的手,脸上飞过一片绯红的早霞。

我和三裘骑的两匹马养足了精神,飞驰起来了,忽然,我俩不约而同地勒马回望,我望着哈丽娜家那两个圆圆的草垛,赞叹道:“多美的草垛呀!”

三裘满脸舒心地笑着,憨憨的。

我和三裘回到托合塔尔,二裘自是高兴,找了两天没见三裘踪影,也没见马影,二裘心就没有那么慌了,因为膘肥体壮的骏马一般是不出问题,人要是出事了,马也早就回来了,如果备了马鞍没有人骑的马出现在别的马群里,牧马人也会警觉,马屁股上都有烙印,一看就知道这匹马是从哪儿出来的,会第一时间把这马的消息报告给马所在的生产队,看看是不是骑马人出了事。没有找到草上飞,应该就是三裘还和马在一起。后来,我也出去找了,晚上竟没有回来,二裘就差不多断定,我把三裘找到了。果然不出所料,半晌午,二裘看到我和三裘一起回来了。

六六听说三裘和我都回来了,而且是毫发无损,立即让花喜鹊煮肉,自己去请二裘三裘和我来喝红薯干酒。宣传队的队员要是那晚上死在托合塔尔,六六的政治责任担当不起;三裘要是出了问题,二裘绝不会放过自己,三裘是六六派出去的。现在,六六喊了一嗓子:“平安无事啰——”出门去请他要请的三个人。

六六请了二裘三裘和我吃肉喝酒,既是庆祝,也是感谢。席间六六对二裘说:“这个冬天不能猫冬了,上面有指示,要深入开展农业学大寨,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支农工作组这两天就要下来了,我明天就去公社,找领导批些白面和肉回来。”

花喜鹊说:“我又不得闲了,要是摊上好侍候的还好,累点儿也没啥,要是摊上不好侍候的,劳累还生气,真是够够的了。”

六六说:“这个婆娘,你早晚吃亏在这张嘴上,现在不上纲上线没事,一上纲上线,你就是放个屁,也能放出政治问题来。”

六六有点喝多了,也有点儿高兴过头了,这话中明显带着牢骚,而且是对政治的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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