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黄牙的主任伴侣,免不了把我拔草的表现向六六主任喳喳叽叽一番,我也知道她并无恶意。今天晚上的晚学习,我被训斥或者是批评是必然的,因为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回乡知识青年,其实这托合塔尔也不是我家乡,我对这儿并不熟悉,我前天才第一次来这里,是我爹先前被打成右派,后来又戴了历史反革命帽子,我已经没有城市户口了,就叫回乡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的批评教育是应该的;我还有一个身份,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按贫下中农们的俗称,叫“狗崽子”,也属于“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一类,被训斥或是被批判也是正常的。
差不多是各家都吃了晚饭,大队部门前柱子上挂着的那个大齿轮子敲响了二十五下,没有吃完的也放下碗筷,披上棉衣。男人装上烟荷包,女人们拿上要纳的鞋底儿,或者是要织的毛线,走出地窝子。为了不被扣工分,人们很快就陆陆续续地来到大库房开会,这是例行的晚学习。自从盖了新库房,这个老库房就变成了开会学习的地方,但是大家还叫它大库房。
大库房里点亮了三盏马灯,前后房梁上各挂一盏还有一盏马灯放在房子中间的一个方桌上,是给念报纸的人用的,方桌边放着两把椅子,一把是六六主任坐,另一把是念报纸的人坐。
社员们大多是带了小凳或小马扎来的,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支了小马扎坐了。
六六在方桌前端坐下来,清了清嗓子说:“这个碧野,拉苇子撒一路,去菜地拔草,把苗给薅了,我看这不单单是会不会干活儿的问题,可能思想上也有毛病。从今天起就让他给大家读报纸,我倒要看看读报纸能读成个什么样子来。”
那个麻脸上有脓包的男人正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听六六说让我读报纸,“哼”了一声,又一瘸一瘸地回到墙边堆放着的一堆木头上坐下了。
这么大的一个生产队,没有几个能读报的。那个阎鬼,就是地窖塌了,二裘带着人给他家盖地窝子的那个阎鬼,到河边领导打鱼组去了;记工员“洋妓”是个结巴;会计肯定识字,但经常不来开会,说晚上要算账。以前都是那个麻脸来读报,据说他上过初中,在老家也当过小干部的,麻脸读报的条件高,每天要给他准备莫合烟,还得给他泡一大缸子香茶,这都是六六从自家拿的,因此六六很讨厌那张有脓包的麻子脸。
我开始读报纸,在我爸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之前,我在学校演过话剧,说过快板儿,还当过广播员,我读报口齿清楚,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六六说:“大家伙听听,这跟广播里差不多嘛,碧野也不是啥用都没有,他妈那么好个人,怎么可能生出个啥用都没有娃来?碧野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以教育好。”
听六六夸我,我的心里就舒坦多了。大嫚儿搬着小马扎坐到我旁边来,盯着报纸,像是认识字似的;毓兰也凑过来,她识字,但不看报纸,用眼瞟我,装作无精打采地听。我一边读报,一边可以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漂亮的脸,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大嫚儿,你给我过来,他念得再好也是个反革命。”大嫚儿娘敞着怀,怀里抱着个光头的孩子,光头的孩子叼着大嫚儿娘的奶头睡觉。大嫚儿娘一声喊,把那孩子惊醒了,哇哇地哭起来。大嫚儿娘又拍着光头孩子哄:“喔喔,三蛋不哭,不听反革命念报纸,喔喔——”
麻子站起来说:“报纸不能这样念,你要解释,要联系队上的实际,不然在这儿学习,还不如放开大喇叭,大家在家里躺在炕上听,那多舒坦。”
六六说:“想不想开会,不想开会就回去,工分你就别要了。拿着工分听人家念报纸,还事多,人家也没让你泡茶卷烟的,欠你们的了?不过这我报纸虽然念得好,可这不能代替劳动啊,碧野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教育贫下中农的。这干活的事儿还真难办,大家说说,让他干点啥合适。”
二裘说:“就让这个小崽子跟大车吧,让大老王去调教,调教得好,大老王少干些,调教不好,大老王多干些。”
大老王说:“行,没有我调教不好的马驹子。”
“你俩说话可要注意。”六六说,“这政治工作要没黑没白地抓,让谁赶车的事,是个走什么道儿的事,那要是走不好,可就走到泥坑坑里头去了,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就让他赶车,说不定就成了托合塔尔的钱广了。”
那个何麻子插嘴说:“让这小子去打鱼组吧,拉纤拉网,牲口都会,他总会吧。把这小狗崽弄去,给太阳晒晒蚊子叮叮,消消毒换换血,说不定就脱胎换骨了。” 他是想把我弄去打鱼,自己好重新再坐到这张桌子前面来,享受六六家的带有花喜鹊味道的香茶和莫合烟。
六六说:“我看也只能这样了,他在这队里头干啥啥不行,总扣工分,还不得喝西北风啊。”二裘说:“何麻子什么时候又成了六六主任的参谋长了?六六主任,别忘了,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小心坑了你。”
一说打鱼,我的耳边不知怎么就响起了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老京戏:“父女打鱼在河下,家贫哪怕人笑咱……”毓兰拽拽我的衣角说:“我爹就在渔业组,那里可苦了,不仅要让蚊子叮,还要每天拉船。这拉船的活儿,原先是用马,可是一到六月蚊子小咬就上来了,马被咬得又蹦又跳,根本不能拉船,就只好换用人来拉船了。”
正说要把我送去打鱼组,打鱼组的组长“阎鬼”风风火火来报告,说是打上一条四五十公斤重的青黄鱼,挖了一个水池养着,等六六主任前去处理。
那年头,额尔齐斯河里有这种鱼,不知学名叫什么,大概是什么鲟之类的,也不知有没有人考证过,这是一种个头很大的冷水鱼,背色青里透黄,人们不知其名,就叫青黄鱼。这种鱼当时就很少,有时几年才能打上一条来;打上这种鱼来可是件大事,托合塔尔前些年打上来一条,最后就送到自治区去了,自治区的首长还表扬了托合塔尔村,让农学院的老师把鱼做成标本放到博物馆里。
这种鱼离水即死,既死即臭,当时的条件太差,没有办法把这么大的活鱼运送近千公里。离县城十几公里有个国营渔场,国营渔场有个冰库,就是挖大很深一个地窖,冬天把冰块存进去,夏天在里面的冰块上存放鲜鱼。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国营渔场听说托合塔尔要向自治区献鱼,很是支持。用了一辆解放卡车,铺了厚厚的棉被,装上冰,冰里装上那条青黄鱼,盖上冰,再一层层地盖上被,被裹冰,冰裹鱼,这已经是抵御戈壁热风,保鲜护鱼的最好方法和设施了。那时路不好,车也慢,不分昼夜,三天两夜才到乌鲁木齐,那条鱼已经臭了,但托合塔尔的人们还是以此为极大的荣耀。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今年又打上来一条。
怎么处理呢?卖给食品公司,没有价格,他也不敢收,收了也没法卖。社员们分了吧,也不知合不合法,让这太普通的老百姓的太普通的嘴吃了这么珍贵的东西,也真可惜,有个成语叫什么——暴殄天物,让这些吃大蒜抽莫合烟的嘴吃了这青黄鱼的肉,就是暴殄天物。放归自然吧,它自然就跑到苏修那边去了,因为它本来就从那边过来的。捞上这么个大家伙,真的很棘手,还是得一级一级地向上报告,等候指示比较稳妥。
于是刻不容缓,没等我把报纸念完,六六就打电话向公社报告,为了保证不出什么岔子,自己带着一班人马,跟着阎鬼星夜出发了,亏了麻脸提醒,才没有忘记把我带去喂蚊子。
去渔业组要过额尔齐斯河,经过县城,再行十几公里,我带了我二哥留下的一袋羊毛,想顺便去县外贸公司卖了。小兰追到村口,塞给我一瓶防蚊油,我转身走了几十步远了,小兰冲我喊:“不是带给我爸的,是给你用的。”
“卖了羊毛,回来把避蚊油的钱给她,再随便给她买个什么小礼物好了,送什么呢?手绢,不行,那是谈恋爱的才送的;发卡,好像是对象才送的;红头绳子,更不行,她又该说我占她便宜,给她当爹了。”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拉拉车拉着些零碎,离河边还有几公里的地方就有泛滥的水,车不好走了,赶车人卸下东西就赶车回队上去了,我只好背起自己的羊毛口袋,跟在队伍的后面匆匆赶路。
到了河边,河水已经暴涨,白色的泡沫裹挟着树枝杂草打着旋,激流汹涌冲刷着河岸,一棵大树轰然倒下,水珠溅洒在我身上,我打了一个寒颤。这河的渡口处也就几百米宽,平时水比较平稳,有个钢缆牵引的大渡船,可以摆渡畜群和汽车。可是到了每年六月中旬,山上冰雪骤融,河水暴涨,河面宽到上千米,甚至几千米,渡口码头被淹,交通基本中断,人们有急事过河就要撑小木船了。
信不信由你,就十几公里的路程,那时哈拉库勒真的就有人竟一辈子没有去过县城,一来是因为进县城,或多或少都得花钱,二来是很多人都不愿意为与吃饱肚子没有关系事情花费时间。本来也没有什么急事,我也原本不必急着去打鱼组喂蚊子,也不会被洪水冲走那一袋羊毛和那双新鞋,也可以少遭受人生一次重大打击。唉!都是那条青黄鱼惹的事儿,还有那个急于请功的阎鬼,他本可以挖个大点儿的池塘,捞些小鱼喂着,把那鱼好好养着,等洪水过去再请功或进贡,有什么不好吗?人生的路本来就不长,何必走得太过匆忙,悠着点儿吧,谁的尽头都是死亡。我的头上脸上胳膊上腿上被蚊子咬得疙疙瘩瘩地痛痒着,我的头脑疙疙瘩瘩地胡思乱想,无厘头地感慨着。
阎鬼找不到自己回来时撑的那只小船了,大家只好等到天亮。被蚊子咬不稀奇,被这么多蚊子咬我还是第一次他,河边的蚊子就像是黑色的风暴,霎时昏天暗地,瞬间让你体无完肤,那真是触及灵魂的痛痒啊。别人都穿着胶靴,头上裹着很大的一块白色纱布,只露两只眼睛,那样子虽然鬼怪,但蚊子却无从下口;只有我,穿着那件旧得发白了的蓝布夹克,胶底浅帮儿绿军鞋,留着平头。小兰给的避蚊油很节约地擦了一点儿,不起作用,我的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被咬得包上摞着包,眼睛也肿睁不开了,使劲儿睁,也就开细细的一条缝儿。
三裘看看我那连蹦带跳的样儿,笑得捂着肚子,他找来了很多干牛粪,一堆堆地围了一圈,一堆堆地点燃了,烟雾弥漫在我的周围,虽然有点儿呛,眼睛也熏得流泪,可这招儿真灵,就像孙悟空画了一个圈一样,蚊子进不了三裘燃的烟阵。我在烟里钻来钻去,不停说着:“谢谢,谢谢,实在是太感谢了。”我的眼泪从眼缝里流出来,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被感动的。三裘看着我,笑了,嘴张得老大。
六六不失时机地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什么知识青年,别太把自己当根葱。看,这就是知识越多越没用,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向三裘学习。”
天亮的时候找到了那只拴在大树上小黑船,就是用沥青涂了的木船,船舱里的水快满了。阎鬼冲着我喊:“那个小四类分子,过来把船里的水淘干净。”我船上船下也没有找到能舀水的东西。他问阎鬼:“用什么淘,我用手捧吗?大家都来用手捧,一会也就淘完了,一个人太慢了。”
阎鬼吼道:“狗日的龟儿子,入洞房你找不到洞洞,废物一个,你能做啥子?”说着脱下一只胶靴,扔给我,“快点儿干,小心老子锤你!”阎鬼举起手,做出个打人的动作。我怕他真的打我,一声不响地用他的胶靴舀水,船舱里的水很快就淘干了,十几个人陆续坐上去,船舷离水面也只有一巴掌高了。有人说分两拨过吧,这么多人把船压沉了可怎么整。
阎鬼便破口大骂起来,说行船最忌讳的话,打鱼人忌讳“沉、翻”,谁说了谁就不能乘船,他坚决让说这话的人下船,这人是三裘,三裘可怜巴巴地下了船,他很想去看那条青黄鱼。六六的表情有些犹豫,他就是个秤砣。阎鬼说:“这点水算得了什么,我用手托也能把主任托过河去。”如果不及时赶到渔业组,那宝贵的青黄鱼一旦死了,损失就大了。过度关注利益和责任,往往让人低估危险。
其实在阎鬼,侥幸心理产生的更重要的因素是懒,水很激,渡过河去要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再要回来渡人,就要逆水拖船,拖很远,得大半天的时间,那是很累的活儿,懒惰真是万恶之源,懒惰再加上贪婪,那只能是万劫不复,让别人,或者是让自己万劫不复。
众人也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意见,他们似乎觉得有撑船的人,危险就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一切都靠舵手。再说了,看一眼活着的可能给托合塔尔带来荣誉的青黄鱼,冒点儿险是值得的,这点儿险到底有多大,大概谁也没有想,我也没有想,我是一个“不许乱说乱动”的人,也不可以乱想,我每次胡思乱想后,都要对照最高指示,在心里认真检讨一番。
在阎鬼的骂骂咧咧中,船桨拍打着旋着泡沫的水面,小船晃晃悠悠地向河心划去。水越来越急,心也越来越紧,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河中间儿的时候,又一股洪流卷着泡沫直冲下来,小船在急流中打了一个旋儿。
车老板儿大老王说:“都别动,稳住,会水的从两边儿轻轻下水,听我指挥,一对一对地从两边下,保持平衡,我们大家一起把船托过河去。”话音还没落就看到一穿胶靴的脚踏在了船舷上,有个身影倏地窜了出去,接着一片昏暗,人们是被扣在船下了。
我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底儿朝天的小木船就在身边,我一纵身跃上了船底儿,船的四周漂着草帽、木块、还有一麻袋羊毛,最远处有一个人头时浮时沉,那是阎鬼的头,刚才跳船而逃的人就是他,是他蹬翻了船。
几个脑袋向对岸移动,又有几个脑袋从水里钻出来,有的抓住一块木板,有的抓住一只船桨,有个人两手抓住了那只羊毛口袋,那人是六六,他的头拼命地往上抬,羊毛口袋渐渐地往下沉,过不了多久,那羊毛就会湿透,六六就会跟那口袋羊毛一起沉入水下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小船底儿上也不是久留之地,我要逃生了,脱掉那双新的解放鞋,从小一直都是捡哥哥的旧鞋子穿,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穿的新解放鞋,多么舍不得呀,这双鞋是毕业时,一个女同学送给我的,明知留不住,但还是把它摆在朝天船底上了。我又脱去长裤,脱去蓝夹克提在手里看了看,不要了,顺风甩了出去,那蓝夹克飘了很远才落入滔滔河水里。我忽然想到,那衣袋里还有妈妈给的两块钱,唉!两块,那时,对我来说是可是一大笔钱啊。
我从小没有离开过河,游泳就像放牧的孩子骑马,是自然的。当时我并不紧张,心里如同那河水一样,白茫茫的一片。我要纵身一跃,到中流击水去。
“别走!”大老王从底儿朝天的船尾爬了上来。
“你别走,咱们一走,这水里的几条命肯定就没了。”大老王的目光不容我说什么。
“是儿子娃娃就别走!”大老王想站起来,晃了晃又蹲下了,“我稳住船,你下去把他们一个个带到船边来,咱们把他们弄上来,趴在船底上不动,就能保住命。”
我看了看周围,木船跟前也就三个人,其他人都八仙过河,游得远了。这三个人都抓着漂浮物,暂时沉不下去,我在学校学过水中救生,学校每年都举办额河游泳运动会,纪念伟大领袖畅游长江,游泳运动会上,我还担任救生员呢,心想,把这三个旱鸭子拉到船边是不成问题的。
大老王往上拽,我往上推,没用多长的时间,三个人都被弄到了这底儿朝天的船上了。
底儿朝天的船顺流而下,有时还打个旋儿,有时几乎跟漂浮着的河倒木相撞,河水湍急,小黑船,底儿朝天,摇晃着,漂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