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秋天,田里没有麦子,湖里也没有多少大雁,当最后一群大雁飞过托合塔尔湛蓝的天空时,三裘从山地夏牧场,赶了一大群羊回来了。那是二裘用麦子换的,让大裘丧了命的那一群羊,现在已经增长了三倍。羊群下山了,按人口分到了各家各户去养,白纸黑字写了合同,羊的年龄,体重,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是集体的,到时候,队上需要的时候就按这个数据收回。以后出生的小羊和每年剪的羊毛都归个人。这是借羊给社员剪毛生羔,有个俗语叫借鸡下蛋,哈拉库勒这叫“借羊生羔”,借集体的羊,给社员家生羔。这是不是发展资本主义,哈拉库勒人搞不明白,但他们明白一点儿,不能让羊冻饿死了,想让羊安全过冬,就必须分到各家去;也不能把羊吃了,卖了,地里没水已经种不出粮食;羊都吃了,来年就没有了收入,靠救济粮救济款,也只能保个命。理论家何麻子对这件事进行了政治分析,他在大会上言之滔滔,唾沫四溅,坚决反对分羊到户。许老歪大喝一声——散会!人们就都回家看自家的羊去了。
大垫方修好了,社员们都没有事做了,就到处去打草,准备让自己家养的羊安全过冬,到春天就可以剪下羊毛来卖钱,看着羊就像是看着钱。
何麻子分析另一场运动一定会来,他把羊吃了,他梦想着“如火如茶(荼)”形势的到来,等待着飞黄腾达的机遇。
他首先等来了闾丘二狗。
那天,天阴沉沉的,西风瑟瑟,二十多个人,骑了自行车,穿着黑衣,从村东头来,蜿蜒如一条黑蛇,直奔阎鬼家的地窝子。
前面一辆自行车开路,第二辆是三轮,车斗儿上摆着一金丝绒包裹的罗圈儿椅子,上坐着一个穿黑色绸缎对襟褂子的光头矮个儿黑胖子,立目横肉,戴墨镜。三轮车后面并排紧跟两辆自行车,骑车人也同样光头,黑衣,戴墨镜。
自行车队在阎鬼家门前的路上停下。自行车就扎在路边,两个人扶横肉从三轮车的罗圈儿椅子上下来,闾丘二狗指着阎鬼家的门说:“就这家。”
横肉说:“这路也忒不平了,还有牛屎啊。”
二狗说:“师父,儿徒来背您老。”
横肉道:“我他妈的还不老。”
二狗屈身,横肉往上一蹦,就窜到二狗的背上。二狗背着横肉,两边各一人扶了向阎鬼家门前走,横肉屁股撅得老高。
背到阎鬼家地窝子门口,早有人搬了那个红色罗圈儿椅子过来。横肉坐下,说:“还不快点把人给爷请出来。”
几个人就跟二狗进了地窝子,一会儿就连拉带搡地把阎鬼给请了出来,拉到横肉面前。
二狗说:“还不快点给我们会长跪下!”
阎鬼道:“男子汉,跪天跪地跪长亲,他算什么东西。”
横肉道:“伶牙俐齿有脾气,我喜欢。听说你干过很多坏事,我喜欢干坏事儿的人儿,你今天叫我一声爷爷,我收你为徒孙,现在正好我会“鸟”字科招生,我赐你鸟字辈。听说你叫阎鬼,那以后就叫阎鸟鬼吧。”
“鸟鬼,还不快些跪下叫爷爷。”
“鸟鬼,跪下!不要不识抬举。”
阎鬼“呸”地一口,啐在了横肉的脸上,转身走进地窝子去。
横肉接过儿徒递过来的手绢,擦擦脸扔了。
“剥了他的皮。”
“把这破地窝子给他点了。”
黑衣人嚷嚷着。
横肉高喊:“站好了。”
黑衣人们站到横肉面前。
横肉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我们黑龙会是最有规矩的,最讲传统的,我们是文明人,不能打人,更不能放火,要文明点儿,文明拆迁!注意,要文明,你们听闾丘风虎的,我回了。”
横肉说完,又由二狗背着,两人扶着,去三轮车上坐了红色罗圈椅子,一辆自行车开路,两辆紧跟护卫,从原路回走了。
阎鬼家的门被砸开,阎鬼被抬出来,阎鬼的老婆被拽出来,放在门前的路上。一阵的暴土扬长,甚嚣尘上,阎鬼的地窝子垮塌了。
这帮黑衣人又在闾丘二狗的带领下,奔向何麻子家,连坐月子的女人孩子也不放过,何麻子哀求道:“我是中农,我老婆刚生了孩子,不能受风,你们放过我们吧。”
阎秀娥还是被连推带拉弄了出来,孩子在怀里凄惨地哭,阎秀娥被这突如其来给吓傻了,她呆呆的。不一会儿工夫,何麻子的家也彻底垮塌了。
闾丘二狗说:“兄弟们听着,这两家人都是斗地主最凶的贫下中农,给我把他们给我押到我家门口去。”
一帮人把阎何两家拽到闾丘家门口,从屋里搀出了狗地主闾丘进财和闾丘家五狗的娘。
二狗说:“爹,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个穷鬼的家,被我给拆了。”
不由分说,众黑衣簇拥着二狗闾丘风虎的爹娘,先看了阎鬼何麻子的废墟,又押着阎鬼何麻子两家人,簇拥着闾丘家的二老,到了大队部门口的台子下面,众黑衣将闾丘进财和他老婆连推带拉弄上土台子。
“全给我跪下!”闾丘二狗闾丘风虎大声呵斥着,众黑衣人按阎何二人及他们家人的头。
“噗通”,闾丘家的老爹给阎鬼何麻子两家人跪下了,他哀嚎着:“苍天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啊!”喊完向后仰倒在土台子上,气绝身亡。
“苍天有眼!”何麻子笑了。
“死人了,死人了——”黑衣人散了,只剩下闾丘二狗跟他的大哥闾丘大狗哭天嚎地,闾丘大狗的老婆也刚刚生过孩子,比何麻子家的晚一个小时。
何麻子和阎鬼两家人,被送去队里粮食库房暂住。
六六召集人安葬了闾丘家的狗地主老爹,六六对闾丘二狗说:“我劝你去公安局自首,可以减刑。”
闾丘二狗说:“我爸爸是地主!我是地主儿子,地主都是好人!难道你们还要斗地主。”
是不能斗地主了,哈拉库勒再也没有开过批斗地主的大会,但有一种叫做“斗地主”的扑克游戏流行起来,几乎全国人民都玩斗地主。
闾丘二狗在坟地被警察戴上了手铐,他说:“我爸爸是地主,地主都摘帽子了,你们竟然敢抓摘帽子的人,等着吧,有你们好瞧的。我要见我师傅横路进二。”
警察说:“他横不了路了,只能是个横肉进二,这是他第二次进去了,进不了第三次了。你想见他,得到那边儿去。”
阎秀娥呆呆的,一句话不说,她受到了惊吓。
“这可怎么活啊,住在这里,冬天非得冻死啊。我的天啊,都是你啊,整天不干活,就知道得罪人,整天斗地主,现在被地主给斗了,你图的是个啥啊。”
阎鬼又躺下子,连话也懒得说。
何麻子只是抽烟。
六六找许老歪商量:“这阎鬼和何麻子住在大库房也不是个事情,冬天还不得冻死啊。”
许老歪说:“这两个人平时为人也太差劲了,派人给他们修房子,真的不容易。”
六六说:“不管怎么说,不能冻死人啊,还有女人和孩子。”
许老歪说:“我亲自带人给他两家盖地窝子,让碧野先带几个人去拉苇子,老主任您还得去林场批些木头,河坝里的树管得严,还是您有面子,我怕是弄不来木头。赶快把料都备齐了就动工,现在秋天干得快,盖好就能住。”
“唉,队上有这两个人,真是的!”
“有狗地主这一家更麻烦,这摘了帽的狗都成了虎了,以后托合塔尔有好戏看了。”
我去拉苇子,若溪想跟去,我说:“在家好好休息吧,别去了,苇捆子装得很高,路也不好,很危险。”
若溪也就不再勉强,她就到学校去,看书、备课。
秋天的天气特别清爽,学校院子里的小树长得很旺盛,叶子绿绿的,有两只黄肚皮蓝翅膀长尾巴的小鸟飞来,落在小树上。从前没有树,偶尔才有几只麻雀落在土墙上,喳喳叽叽的声音不好听。今天却不同,有了小树,就有了小鸟,啾啾的叫声悦耳。天也显得特别地蓝,云也白。那大朵的白云变换着各种形状,一会儿像老人头,一会像婴儿,一会又像一匹骏马。
若溪想起了妈妈,也是蓝天白云,广场很大,妈妈牵着自己的小手,在天安门前照相,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记忆已经模糊了,可在梦里常常梦到。花格的裙子,红舞鞋,公园,电车……好像很遥远的。
现在是蚊子,小咬,黄土,牛粪,还有那个像大老鼠洞地窝子,外面看,像一座坟,钻进去,有那个大炕,大铁锅,还有那香香辣辣的,有些腥味的辣椒煸鱼干。
若溪想:“裙子,是不是从此与我无缘了。真想穿一件红裙子,像国旗颜色的那一种。”
小鸟飞走了。
小蕊也像小鸟一样飞走了,若溪不想飞,这里有我——她的碧野,还有这条小溪——若溪渠。清清的小溪水从校园里潺潺流过。
“过了年,就去重新领一个结婚证,再办一个婚礼,然后——然后,就生个孩子,相夫教子,闲了就读读书。对,我们的牛过了年就生小牛犊了,可以拿回来了。我是一个幸福的农妇。”若溪想着,不由得流下泪来。
“哎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忧伤,你的夫君呢?”云燕儿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也可能是流水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若溪起身,很感惊讶,眼前分明是一个贵妇人,头发齐肩羊毛卷儿,金耳环,金项链,在阳光一闪一闪的,臂弯里挎一只很精致的小包,玉腕上一只小巧的金色手表,修长的手指上微垂着,无名指上一颗有钻的戒指闪亮。白皙秀颀的脖子上分明有一条细细的红丝绳,若溪知道那下面系着的是一个纽扣。
“是云燕儿,真没有想到,这两年你跑哪儿去了。”若溪拥抱着云燕儿,“你的碧野哥哥去拉苇子了,中午不回来。坐下来,说说你。”
若溪去搬个凳子过来,又去搬出一张课桌来,就放在以前那棵大些的杨树的树荫下。
云燕儿胖了一些,气色很好。
云燕儿说:“我也结婚了,跟小鲁,他叫鲁渝,我就是跟他私奔的。我爸老了,我妈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我们就回来了,鲁渝到人民饭店当大师傅,我们搬到县上了,我也没啥事儿干,就来这儿看看你们。”
“碧野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你刚走的时候,常听他说,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云燕儿了。”
“你不会不希望我见到他吧?这辈子,一辈子他都是我哥。”云燕儿说着笑了笑,“那个破文工团,现在也解散了,我去那里就是一场噩梦——你和碧野哥哥过得好吗?你们不会还住那个破地窝子吧。”
“兄妹情深,这个我太了解他了,他的妹妹挺多的。”若溪说着给云燕儿倒一杯茶。
“若溪姐,碧野哥哥中午不回来,你别做饭了,老许做了鲤鱼炖野鸭,让你过去一起吃。”桑梓从院子门那边走过来。
若溪笑着对云燕儿说:“看,刚说呢,就来了一个碧野的妹妹。到处都能听到嗲声嗲气‘碧野哥哥,碧野哥哥’,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桑梓,快过来,这是碧野的另一个妹妹,刚从你们老家那边回来,一起聊聊。”
桑梓把云燕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我知道了,你叫云燕儿,是碧野的女朋友张毓兰告诉我的,她说碧野哥哥的另一个女朋友跟她长得很像。我哥哥有眼光,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
云燕儿看着桑梓,一脸迷茫。
若溪说:“碧野啊,妹妹数不清,发妻就一个。”
云燕儿看着桑梓,问:“你告诉我,碧野他都和若溪结婚了,怎么还有女朋友?你又是他什么人?”
桑梓笑了:“我也搞不清楚,问他,他也没有说清楚过。反正他说毓兰是他女朋友,毓兰说你是他女朋友。我是碧野哥哥的妹妹啊,是他从河里把我捞出来的,我做不了他老婆,就只好做他的妹妹喽。”
若溪说:“云燕儿,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越说越糊涂,他有七八个妹妹。”
桑梓说:“我数了,真正亲的,算上云燕儿有七个,经历过生死的。”
云燕儿没有怎么搞懂,但心里很不是滋味,脸上很勉强地笑着。
桑梓对云燕儿说:“都是碧野哥哥的妹妹,就一起来我家吃午饭,我要回去帮我家老许再加两个菜。”说完就笑哈哈地走了。
云燕儿来的时候,想要见我的那种心跳的感觉顿时没有了,吃过午饭,她说回去有事,就走了。若溪是很诚恳地留她,她还是走了,说以后再来,还说请我和若溪去县城,到她家做客。
我天黑才回来,吃饭的时候若溪详了云燕儿回来的事情,说:“人的变化真大啊。”
“她什么样儿了呢?”我问若溪。
若溪一边在脸盆里兑温水,一面说:“我也说清她哪儿变化了,但绝不是以前的云燕儿了。好像是更好看了,你想她了?想她你就抽空儿去看看,她留了地址。”
若溪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说:“只是问问,没有什么好想的。她这两年过得好吗?”
若溪说:“看样子挺有钱的,她没说到咱家来,我就没有请她来。是在桑梓那里吃了午饭——对了,云燕儿说内地很多地方都开放了,人们不怕富了,富人渐渐多起来,大家开口闭口谈钱说富,也没啥忌讳。”
我洗完了脸,把毛巾挂起来,说:“哪那么容易就富起来,想挣钱也得大家有钱给她挣才行。”
若溪说:“以前不安稳,也不觉得穷,现在没什么事儿了,也不斗争这斗争那的,安心了,还真觉得咱们太穷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我说:“是啊,以前我装疯卖傻,给人家磨剪子磨刀,就是想买一头小牛,让你天天有牛奶喝。现在赚钱没人管了,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赚钱了。这大垫方修好了,队上很多人都不出工了,许队长找人给阎鬼他们盖地窝子,都问给多少钱。”
若溪说:“这眼看着过了年,咱们就可以正式结婚了,以前也没有想过要花钱的,现在想总得有点儿钱才好结婚。可是我挣那些工资大部分都接济学生了,一点儿也没存下。”
我说:“们还有一大一小两头牛了,过年就又生小牛了,可以卖不少钱,现在牛价涨得快。”
“不行,牛不能卖。”若溪说。
我说:“咱们把大牛留着,每年都生一头小牛。”
“牛是一头也不能卖,小牛我还没见过呢,这个不好商量。”若溪说。
我说:“不行咱们就再等等,以后再办。我年龄到了,这个结婚证就是合法的。”
若溪说:“不行,我要正式地嫁给你,而且我不想再等了。”
我沉默了,心里想:“钱,关键是钱。不需要钱来建立和维持的婚姻是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