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半天红彤彤的云。天格外的暖一些,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夜里一定会有一场大雪。
那雪窸窸窣窣地下了一夜,大清早儿拉开门一看,噢,好大的雪呀!梅花瓣大小的雪花儿还在漫天飞舞着呢。天是阴的,但一点儿也不暗,远山朦朦胧胧的,天地一色,是柔和的雪白。
早就说好要带若溪去看小牛,若溪想看自家的小牛,更想见那个神奇的哈丽娜。天已经冷了,昨天,我把若溪搬来了大地窝子住。若溪睡小间,我睡大间,一般都是我做饭。这样像是有个家了,我是有家的人,从前不注意的,现在也都注意起来。出车在外,逮个兔子捞个鱼的,知道往家里拿,在牧业上给人家带个饲料捎个东西面粉啥的,人家有时候给些奶酪烤馕什么的,我也知道往家拿了。
师傅说:“这小子知道过日子了。”
师娘说:“人家那是疼媳妇。还师傅呢,多跟人家碧野学学。”
今天一早,我套了马爬犁,装上些干草,一来坐上去又软又暖,二来是给马带的干粮。我让若溪在干草上坐稳了,便扬鞭策马,向东出村,绕托合塔尔湖,过大垫方,出胡杨坡,向着冬窝子疾驰而去。不久就到好额尔齐斯河河谷。
沿着河谷逶迤东行的树林现出淡淡水墨色来,树儿在飘飘的雪花儿中舒展着身姿,枝干上挂满了雪,似乎太寂寞了,等不得绿叶出来,就只好先用这雪花儿打扮一下自己了。
远山的峭壁像悬在空中一般,显得很近,也愈发清晰了,山下的雪原起伏如铺了很厚一层洁白的鹅绒,柔软而轻暖。
若溪一会儿趴在爬犁上,搂着我的腰,一会儿坐起来,靠着我的背,一会儿跪在爬犁上,抱着我的脖子。
想一想,再过一年,就可以和我完婚了,心里就有几分激动。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么?是可以“圆房”了?到时候也不一定就能圆房,若溪要和这个大男孩子白头偕老,最重要的是决心做一个农妇,一个农民的媳妇,从此与城市无缘,这不可能是心甘情愿的,只能是不得已而已。我呢?他好像没有什么甘与不甘,在若溪看来,我是个随遇而安的家伙,换个词来说,就是不求上进。
若溪也觉得自己对结婚没有做好准备,甚至不知道怎样结婚,结婚干什么。结婚是生活,不是简单的卿卿我我。但是,她还是盼着我早点到二十岁,她便早些做出决断。
“我们要决心过一种共同的生活。”若溪说。
黑旋风拉着爬犁,驰骋在河谷的白雪里,马路踏起一条蜿蜒的雪雾,若溪跪坐着,搂着我的脖子。不到两个时辰,牧业村哈拉图别克就在眼前了。
村庄静静的,炊烟低低地缭绕着,一座座低矮的木屋,屋顶上有一尺来厚的雪,白了的屋顶,和顶上白了的草垛,高低错落,相映成趣。
早起觅食的牛踏出的几行脚印弯弯曲曲地伸向远处;有只狗,在雪地里戏耍,黑的、黄的、白的、花的,煞是显眼;草垛边的篱笆里安静地吃着草的羊儿如雪团一般,要不是那几只黑色的山羊跳来跳去,一下很难觉查到这儿竟有一群羊。篱笆是用很粗的茅柳编的,带了厚厚的雪,平添了无限的韵味。篱笆、羊群、草垛、土屋和炊烟,这是怎样的一幅水墨风景。
一个穿光板的松树红皮衣的姑娘走过,高筒靴踏着雪很有节奏发出嚓嚓声。一只黑狗跟着她顽皮地了出几声有韵律的汪汪声,和着姑娘那哈萨克民歌的曲调,几匹刚从河边饮水回来的马嘶鸣着。
那哈萨克姑娘,该说是哈萨克少妇,就是哈丽娜。
哈丽娜说:“你们来的真巧,今天我们冬宰,也算是个节日,叫‘索洪巴斯,冬宰吃羊头。’”
若溪被请进了临时搭起的毡房,毡房铺着花毡,四周挂着挂毡,那图案古朴而吉祥。若溪对我说:“将来咱俩要办婚礼,就在这样的毡房里。”
这里的雪天很温暖,牧民的篱笆院很大,满院是雪,随意地堆积着,这场大雪是真正进入冬季的标志。各家各户的冬宰也大都在这一天开始了,这是哈萨克人的习俗,人们要备好冬季和春季甚至到第二年秋季的肉。那不是惨不忍睹的屠杀,一切都进行得温文尔雅。牧民们请来阿訇念经,感谢造物主的恩赐,然后便可自然大方地享用羔羊和悬特了。
刀刃非常锋利,据说这样可以减轻被宰杀者的痛苦;宰杀的动作很熟练,使人想起了庄子的《庖丁解牛》。要不了多少工夫,肉就被分解成了大小不同的块,那是根据骨骼决定的,牧民们在分解牛羊时是绝不允许动用斧子的。分解好了的肉或冷冻或悬挂或熏制,有条不紊。
牧民的冬宰是很隆重的事,要请来有威望的长者和亲朋好友,聚餐庆贺。
大家盘腿坐在绣花毡上喝着茶,吃着奶酪、水果、各种油炸的小食品,非常具体地互致问候,天南地北地拉着家常,也不时地开着玩笑,引起阵阵笑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谁也不会忘记有长者的存在,大家会不时地恰到好处地向长者致意,既让长者得到了尊重,又不使年轻人感到拘束。
有时是几代人团坐在一起,真是其乐融融啊!这时新鲜的牛羊肉就煮在锅里。这煮肉是有讲究的:要开水下锅,撇去血沫,用温火煮最好是用牛粪火,只要水稍稍地翻着水花儿,万不可沸腾滚开,就这样煮上一两个小时,除适量的盐外,不放任何佐料。功夫全在这火候上,那肉要煮得熟而不烂、脆而不硬、汁饱肉软、香气四溢。
哈丽娜拿来了水壶给大家倒水洗手——是冲洗——这是非常卫生的习惯。洗完手,主人用一个可以盛下半只羊的大盘,端上满满一大盘肉,那上面有一个羊头,阿山拜老人做个祷告三裘从羊头的脸上割下一块肉给尊贵的客人,再割下耳朵给年纪最小的,羊头就端下去了,哈丽娜切碎了洋葱用滚烫的肉汤浇成汁浇在这大盘肉上,这抓肉也就正式开吃了。三裘很熟练地削着肉,大家一边相让着,一边撮着削下来的肉吃,有时要五指并用,所以叫抓肉。也山拜老人不饮酒,但老人们很宽宏,年轻人可以喝些酒。有我和若溪在老人让三裘拿酒来助兴。三裘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哈萨克人,在新疆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机遇。
饮酒用一个小碗,一碗一碗地传着喝,酒碗不可停在谁的面前不动,那样会被认为是很扫兴的事,不胜酒力也无妨,年轻的可以敬给年长的,年长的也可以请年轻的来代酒。喝得朴实而又文雅。
炉火很旺,肉香酒酣,也山拜老人弹起了冬不拉,大家唱起歌,跳起舞。哈丽娜又为大家准备好了香喷喷的肉汤,那汤是一定要喝的,她对若溪说:“吃肉,漂亮在脸上;喝肉汤,漂亮在骨头里。”
夜已很深,客人们都走了,哈丽娜安排我和若溪就住在这个毡房里,她拿来很多的被褥。笑着对若溪说:“两个人睡在一起不冷。”
我说:“那个草垛更暖和。”
哈丽娜一个枕头砸过去,说:“闭嘴吧,坏人!”
第二天,若溪看了我们的小牛犊,黄色的,白花,没有犄角,肉乎乎,肥嘟嘟的,很健壮,若溪搂着它的脖子贴着它的脸,舍不得,说:“带回去吧,我要天天和它在一起。”
三裘说:“不行,托合塔尔太冷了,你们没有牛圈。明年开春它生小牛了,就拿回去。你们先要给它盖个冬暖夏凉的圈,这最重要。”
回家的路上,若溪想:“是啊,要结婚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若溪问我:“你想结婚吗?”
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了啊。”
“你想圆房吗?”
“你又来了,我的童养媳。”
若溪说:“可是我觉得,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我说:“那我们就赶紧准备。”
回到托合塔尔,我去卸爬犁。
哈丽娜包了一些奶圪垯、包尔萨克、风干牛肉给若溪。
若溪舍不得吃,她拿了这些去看子衿。
“子衿,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若溪不知道该是子衿的什么,阿姨不对,后妈也不对。
“子衿才一个月大点儿,怎么能吃这些东西呢?你拿回去自己吃吧。”小玉说。
若溪说:“小玉你吃啊,你吃了就等于子衿吃了。”
小玉接过了东西,把子衿递给若溪。
若溪:“阿姨抱抱,小美女,长得像谁呢?像爸爸吗?单眼皮。”
小玉:“这么大的孩子还看还出是双眼皮单眼皮,有时候双,有时候单。她爸爸是双眼皮啊,子衿像我,我小时候一直是单眼皮,很大了才长双了。”
若溪“嗯啊”地答应着,心不在焉。
小玉说:“若溪,那天摆满月酒没有请你们,铭武是说等子衿百天的时候再请你们,就请一些有威望的人,还有长辈,认个亲,让碧野给子衿当娘家舅。”
若溪笑了:“嗯,这就对了,外甥多像舅。”
小玉说:“若溪,你和碧野都是我的亲人,可是子衿,她真的跟碧野没有丝毫关系,你不要再说这个,子衿没啥错。”
若溪说:“那就不要扯上什么关系嘛,什么娘舅啊,不是没关系扯关系吗?”
“这是铭武的意思,我跟他说了,‘人家碧野和若溪还不一定应允呢’。”
若溪说:“你就跟铭武说,我不同意,八竿子打不着,当什么娘舅。碧野的妹妹多着呢,会吃醋的。”
“说点儿别的不好吗?”小玉对若溪说,一脸的不卑不亢。闲聊也没有什么话题,若溪说要回去改作业,就出来了,出门正碰上迷糊回来。
迷糊说:“林老师,再坐会吧,我有话对你说。”
若溪说:“我知道了,让我当舅妈,不行。他当他的舅,我不管。”
说完径直向学校走去。
若溪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态度是有些过分,既然是迷糊想要给子衿认这个舅,就说明迷糊跟我没有什么芥蒂,再说孩子是无辜的,不管子衿是不是我的,认我当舅舅,也是为了子衿不要一出生就举目无亲,还是认了这个亲吧,这样往来也自然些。“我是有些过分了,找个机会和小玉解释一下,我不能拿孩子撒气。”若溪一回来就对我说。
若溪坐了一会儿,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绪,便拿了课本到书桌前去备课写教案。
我从三裘家拿也些冻奶坨子回来,化开一块,烧了奶茶,若溪回来时,奶茶刚刚烧好。我倒了奶茶端给若溪,她接过来,吹一吹,喝了一口,放在书桌上,我在她门边坐下来。若溪看着我说:“你还不是我的丈夫,你就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大男孩,先回到家这一会儿,就烧了奶茶在等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爱你。”她伸手摸着我的脸,“刚才小玉说,要让子衿认你当舅舅,我想,子衿可能真的和你没有关系,可能是我想多了。那个迷糊可不迷糊,孩子要不是他的,怎么能骗得过他呢?他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如果子衿不是他的,他也不可能对子衿那么好。而且认你当舅舅是迷糊的主意。所以子衿的事,是我多想了,我不对,这事咱们再也不说了,听小玉的,她生的孩子,我真不该胡乱猜测,我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我握着若溪的手,看着她真诚的目光,点点头,流泪了。
若溪说:“其实,容易招惹女孩子也不全是你的错,要不我怎么会爱上你。”
我说:“其实,我觉得我们还不能说是相爱,是相依为命。我说实话,你先不要生气,不要激动,那一次我说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没有错,但被你误解了。你想啊,我们都不是托合塔尔的人,我们和这里的人有很多不同,最重要的是相互不能认同。我来这里,是接受再教育的,或者说是被改造的,意思就是我要被改造成为这里的人,和贫下中农一样的人;你到这里来,是工作组,是教育这里的人的,要指导教育这里的人,让他们有你们一样的思想和生活向往,或是生活方式。可是我们都是徒劳的,我一样不受欢迎,我们都面临着被同化,强行的也好,渐染的也好。我们俩挣扎,就挣扎到一起来了。如果离开现在这个环境,我们相互被对方吸引,那才叫爱情。”
若溪说:“如果离开这个环境,我们就不可能相爱了吗?”
我说:“我想过,我也多次地问过我自己,我会爱你,我也相信你会爱我,这个爱的缘起还是这个环境。一旦这个环境成了我们的累赘,成了我们的伤痛,那爱就不一定了,即使还爱,也不会是甜蜜幸福的。”
若溪看着我,她说:“我忽然感觉你在我面前高大起来,不是那个在唯唯诺诺,受着我爱抚呵护的大男孩了。你似乎更成熟,比我想得更深远。”
若溪过来,靠在我的怀里,奶茶温馨,脉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