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装快马,半下午我就回到了麦田边赵铁匠的铁匠窝棚,一下马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大家都在铁匠棚下面,没有铁匠,也没有铁匠家的光屁股孩儿。
一条光棍被赤膊绑在柱子上,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没人吱声。野狗指着绑在柱子上的那个人说:“你问他。”他是“洋妓”杨记工员。
我看洋妓杨伟志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的,晒得脑袋耷拉着,我赶紧跑过去,解开绳子,杨伟志就倒在了地上。“快来人帮我把他抬到阴凉地方去,这样会死人的,快!”
慢吞吞地过来两个人,帮我抬这个半死的人。
野狗说:“死了活该!”
我说:“多大的事儿,也不能往死里整啊。”
野狗说:“死不了。”
杨伟志从此再没有当过记工员,绰号“洋妓”变成了绰号“该死的杨”。后来就变成“死杨”,最后被人们当做“死羊”了,杨伟志“死羊”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铁匠的地窝子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铁匠从地窝子里出来。野狗问:“好些了吗?” 铁匠摇摇头。
“康拜因找到了吗?”铁匠问。
我点点头,铁匠牵着两匹马饮水去了。
那个“死羊”从地上坐起来了,我端给他一大碗凉水,看着他咕噜咕噜地喝完,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耷拉了脑袋。
“死羊”三十岁左右,说是上过初中,在光棍里也算是个秀才,有点儿结巴,平时就少言寡语,可是人们还是嫌他话多,因为听着费劲着急。
野狗说:“他能说出口?还是让我告诉你吧。”野狗讲了事情的原委。
住地的山根儿有个天然的坑,四周长满了兔儿条,光棍儿们来了,就成了天然公厕,天然公厕上面的崖下有一汪清泉,有个巨石挡着,跟住地隔开,是铁匠闺女的盥洗池。
光棍儿们饭后三三两两地去天然公厕蹲坑抽烟,地上就有了不少烟把儿,杨伟志偏不跟别人一块儿去,他习惯出恭之后,猫着腰在坑里捡烟把儿。
今天我跟二裘去找康拜因以后,大家也都陆续方便完了,铁匠闺女看大家都回来了,也去她的盥洗池梳洗,她向坑那边儿看了看,没有人影,就大胆地洗起来,这些天因为“熟人”来了,她洗得特别勤,她是把我当成是“熟人”的,在大山里熟人是很亲的人。
杨伟志今天收获不小,钻在兔儿条丛里捡了一大捧烟把儿。他喜滋滋地从坑里爬上来,一抬头看见了正在擦洗的铁匠闺女,赤裸着上身,水珠儿滚动,暖暖的阳光照着她坚挺的双乳,水珠儿闪着银光。
心跳气短的杨伟志扑了上去,大嫚儿发出凄惨的喊声,杨伟志捂大嫚的嘴,手被咬破了,大嫚满嘴是血。
铁匠和光棍们都冲来了,姑娘向山崖撞去,被父亲紧紧抱住,抱回家去了,杨伟志挨了光棍儿们一顿拳脚,被绑在大柱子上。
铁匠几次提起铁匠锤,都被野狗给夺了下来,野狗说:“他有罪,但罪不至死,你杀人,杀人要偿命,再说也没真发生什么,裤子都穿着呢,你要是把他给锤死了,你得偿命,问题是让大嫚咋做人?又没咋地,别闹出人命来,还是等队长回来再说。”
铁匠扇了杨伟志两个耳光,“唉”地一声长叹,进了地窝子。
“这个该死的东西——还好,离得近,他没弄成事,要是远可就毁了——只怕那闺女想不开,在那么多人面前赤身露体的。”野狗说。
我想起了林涓给的一包衣服。
我提起那包衣服走进铁匠的地窝子,大嫚儿裹着个被单,她娘守在身边,见我进来,说了句:“畜生啊!”把我吓一跳。
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十分地别扭。
“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机器找来了吗?”
“找来了,二裘队长正带着往这边开呢,得走宽道,绕路,估计半夜能到。”
我是没话找话,开始讲去找康拜因的全部经过,讲着讲着,大嫚儿抬起了头,她问:“那个林姑娘漂亮吗?”
“林姑娘……”,
我想起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把那包衣服递给大嫚儿说:“她让我把这些衣服送给你。”
大嫚儿问:“你对她说起我?”
“是啊,我对她说那匹红马是你的,就提起了你。我说你是我妹妹。”
“马送给她了吗?”
“连长不让收,我牵回来了。”
大嫚儿娘翻看着衣服,嘴里啧啧不停:“看,这都赶上嫁妆了——那林姑娘家很富吧——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
我摇摇头,不想再跟她说什么,起身,走到门口儿,又想起该跟大嫚儿说点什么。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头说:“大嫚儿,不要老憋在屋里难受了,换上衣服看看合不合身,你爸放马去了,什么都没说,你该去看看他。你气,就出去抽那个‘该死的杨’几个耳光子。”
“俺哪儿也不去了,俺没脸见人。”大嫚儿说着又哭起来。
“你就出去,让大伙看看,你好好的,你又没做错事,怎么没脸。事情都过去了,该干啥干啥,别老窝在心里。换好衣服就出去走走。”
大嫚儿娘也说:“别瞎想,他又没把你咋样,大家都看到了,不就像打了一架一样吗?在队里的时候我就跟老爷们打过架,还把衣服扯了。”
跟打架一样,她这比方还真新鲜有趣儿。
大嫚儿点点头,对我说:“你一会儿能带我出去吗?”
“行,我在门外等你。”
人配衣裳马配鞍,一点都不假,当大嫚儿从地窝子里走出的时候,光彩夺目了,如果不说话,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怀疑她是个城里的学生。
那死羊杨伟志早钻到篷布底下去了,光棍儿们看大嫚儿,都躲躲闪闪的,没有了先前那种目光,这倒让大嫚儿眉低腮红平添了几分妩媚。
大嫚儿拽拽我的衣角,轻声说:“走吧,看看我爹去。”
我大声说:“对了,我也得去看看我的黑旋风了。”转身跟大嫚儿向山坡走去,听到背后野狗说:“这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儿。”
大嫚儿问我:“你听他说什么?”
“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聋啊?”
“我没听见什么啊。”
“你看不起我们家穷是不是?”
“有啥看起看不起的,这年头谁家不穷。”
“那个林姑娘家不穷。”
“比咱们富点儿,人家拿工资。”
“娶了她,你也可以有工作了。”
“我娶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你救了她的命,她就该嫁给你。”
“哪儿的话呀,我只是跟队长一块儿碰上了,就算碰上个猫啊狗的也得救啊。帮人家一下,人家也帮我们了,算什么救命不救命的,再说是谁规定的,谁救了她的命她就得嫁给谁?二也裘救了她,她得嫁给二裘?我还救过六六的命呢,六六也没说要嫁给我。”
“六六嫁给你?”大嫚儿笑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管怎么样,她笑了,我心里很轻松。
把她送给她爹,她爹吃惊地打量着她:“你这衣服……”
我骑上黑旋风向他们父女摆摆手,一溜儿烟跑了。
半夜的时候,机器的轰鸣,车灯耀眼地亮,大家从篷布底下钻出来,迎接二裘和康拜因师傅,喧闹了一会儿,野狗就讲起了死羊杨伟志的事儿,大家忽然发现杨伟志不见了。
二裘说:“这家伙整天闷不吱声的,可别寻了短见,快,都出去找找。”
寻找到天快亮了的结果是,死羊杨伟志没有踪影,那匹红马,也不见了。
二裘一声不吭地抽烟,忽然一拍大腿说:“嗨,大事不好!这小子可能是要跑回队里去,他跑回去可就麻烦了,现在说什么也得把他追回来。”
这“死羊”跑了快一夜了,怎么能追得回来呢?
二裘看看我说:“他已经跑了快一夜了,只有骑黑旋风估摸着能追上他。”
我说:“天亮前我谅他不敢上黑龙坡,追上他应该没问题,问题是他要是不回来怎么办,他既然跑了,肯定不会回来。”
二裘看了看铁匠,把他叫到一边去说了些什么,铁匠从地窝子里叫出了大嫚儿。
二裘对我说:“你带上大嫚儿,他要是不回来,你就说带大嫚儿先去最近的公社派出所报案,别管真的假的,把他先拦住了,一切都好说。我量他小子,得乖乖地求着你们回来。大嫚儿,事到如今,要是让那“死羊”回到队上去,咱们这些人全毁了,你的脸面也没有了。”
大嫚儿说:“我去。”
启明星已经出来了,我骑上黑旋风带上大嫚儿,大嫚儿会骑马,她搂紧我,黑旋风像离弦的箭向黑龙坡疾驰而去。
太阳一树来高的时候,我和大嫚儿到了黑龙坡,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像长龙凌空而下,最上端跟白云连在一起,忽然看见有个红点沿着路飞快地下来,越来越大,大嫚儿说:“那是我的山里红。”她给这红马起了个野果子的名字。
我赶紧催马迎上去。山里红疯一样跑下来,马鞍倒挂在肚子上,大嫚儿跳下马把它拦住了,这是她的马,见到她就停下了。
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死羊杨伟志跑的时候没有勒好马肚带。
大嫚儿备好马鞍,骑上红马。
死羊杨伟志没有死,我和大嫚儿在半山腰的一个急转弯的路边岩石下找到了他,他正在声唤。我和大嫚儿两人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从岩石下弄上来,他那条腿半截儿耷拉着,肿得好粗,很明显是骨折。
我爬上山坡,用匕首割下二十几根手指般粗细的兔儿条。
大嫚儿问:“弄这干啥?——都这样了,可别打他了。”她挡着我。
死羊杨伟志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闭着眼睛。
我看着大嫚儿的样子,笑了:“打什么呀,他这腿不处理一下,送进医院也得锯了。”
我从马鞍后解下一盘皮绳,脱下衣服垫着,把杨伟志的脚脖子系牢了,一头拴在大嫚儿的腰上,然后骑在“死羊”的大腿根上,让大嫚儿脚蹬着岩石使劲地拉,“死羊”不闭眼了,杀猪般地叫。
“忍着点儿,一会儿就好——大嫚儿别松劲,等我把他这腿固定了。”他用那些修好的兔儿条在他的断腿上围了一圈,用皮条捆牢了。跟大嫚儿一起把他架上马鞍,驮回了驻地。
麦田里机声隆隆,野狗套着三匹马,一车车地往地头上拉麦子,所有的篷布都被取下来铺开了,几条光棍扬起木铣,金黄的麦粒儿抛向天空,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微风吹着,麦壳儿随风飘扬。二裘舞着一个大扫帚,掠去落在麦堆上的燕麦和草渣儿,麦堆在扫帚下变得金灿灿的,洁净耀眼。
我对二裘说,得赶紧把死羊杨伟志送到林连长他们那儿去,矿山的卫生所一定能治骨折。
铁匠张说:“杨伟志,你也得到了报应,我们不找你麻烦,你就安心把腿治好,咱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杨伟志说:“我是该死,其实我啥也没干。”说着流出眼泪。
我和大嫚儿一起,把杨伟志送到了矿山,林连长亲自安排给杨伟志治疗,拍片牵引打石膏不在话下。
医生说:“二十根兔儿条,保住了一条腿,可以当战备教材了。”
杨伟志的腿看来是没事了,他留下了个外号——“死羊”。
大嫚儿见到了林涓,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说:“人家拿工资的人就是不一样,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她还问我跟你。”
“问我跟你什么?”
“——不说了,怪臊人的。”
大嫚儿穿得整齐了,性情也变了,不再漫山地疯跑,也不在人前转悠。整日里除了帮她爹拉拉风箱,就是洗,再不就是坐在阴凉地儿里发呆。于是也就常听到大嫚娘母鹅般的叫声——
“大嫚儿——二蛋拉屎了。”
“大嫚儿——该做饭了。”
“大嫚儿——大蛋渴了。”
“大嫚儿——三蛋吐奶了。”
“大嫚儿……”
“大嫚儿——又死哪儿去了!”
我拉麦子回来,大嫚儿从铁匠棚下端来一大缸子水,递到我手上,搪瓷缸子洗得洁白。他正咕噜咕噜地喝水,就见铁匠家的几个孩从地窝子里跑出来,他一口气没顺过来,“噗——”一口水喷在了大嫚儿肩上,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铁匠家的几个孩子把林涓送给大嫚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五颜六色长长短短的,大嫚儿哭了。
大嫚儿一边哭一边追,孩子们四面跑散,有的上了山坡,有的进了草丛,叫二蛋的那个穿了白底绿格连衣裙,因为太长跑不快,绕着铁匠棚,一下扑倒在炭堆上,三爬两爬,那就成了条黑色乞丐裙了。
大嫚儿娘敞着怀,怀里那个光头小子,嘴里含着奶头,身上也穿上了“衣服”,堆在一块儿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大嫚儿娘冲大嫚儿喊道:“哭什么哭,那几件破衣裳有啥稀罕的,用得着整天洗呀涮的吗?庄户人身上还能不沾土星子。一个大闺女家整日里打扮得妖里妖气地给谁看,咱们正经人家可不兴丢人现眼。”
铁匠把锤一扔,一跺脚,冲着那群孩子大吼一声:“都给我脱下来!小心我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棚子震得直掉土,大嫚儿娘出溜地钻进地窝子里去了。
那几个孩子也都跑回来电打似的脱衣服。
大嫚儿抱着那一堆衣服咬着嘴唇流泪,那上面粘着草籽、泥土、炭灰,有的已经挂破。
我已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可笑。世上的事往往是这样,我们感觉可笑的事,后面有多少血与泪交织着呀。如果有一天我们流泪流血的时候,也一定会成为无聊者的笑柄。人的情绪有时是很恶毒的。
铁匠收拾收拾工具,拽了条麻袋,把那一堆打好的马掌,捡巴捡巴装了小半袋子,牵了枣红马来,说:“大嫚儿,爹去把马掌卖了,给你买洗衣粉回来,你就歇着吧,别忘了把炉子里的火压了。”
大嫚儿点点头,我把缸子递给大嫚儿,赶紧去拉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