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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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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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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四十三章 那啥了

我去公社拉了一车化肥回来,托合塔尔离公社比县城远得多,也没有个像样儿的路,大车在戈壁上绕过水渠、农田和村庄,再去用了整整两天。卸了车,我就去看若溪,我花了两块钱,从公社管理员那儿买了四公斤奶疙瘩,公社大库房,原则上不往外卖东西的,一般人买不上,公社管理员是个哈萨克,叫哈德尔别克,我和他儿子是同学,我在公社上学的时候,就他那儿买过奶疙瘩。这次去公社大库房拉化肥,见到公社库房管理员哈德尔别克,我就想起了奶疙瘩,也想起了若溪爱吃奶疙瘩。卸了车,我拿着奶疙瘩去看若溪,她在床上斜靠着,把枕头放在肚子上。若溪病了?我摸摸她头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拿开枕头,指指小肚子,说:“这儿,你摸头干什么?”

我说:“可能是上次跳河着凉了,我带你去县医院。那水太凉,弄不好会落下毛病,咱们去看一下妇科。”

若溪笑了,说:“就是看了妇科,才需要休息。”

我很疑惑的神情,若溪指指自己的小腹下部说:“就这里,插进仪器检查,不舒服,已婚妇女都要做的检查。”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还没有圆房?”我说。

林芳笑了:“人家只问是已婚还是未婚,没有人管你圆房没圆房。我要说我没圆房,人家非得把送神经科去。”

就是那天,在我的大草棚子下面看到杨小玉挺着个肚子跟刘翠花说话,若溪心里就很有些别扭。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迷糊不行,杨小玉怀不上孩子,哪有结婚两年不怀孩子不被人们议论的,大多不怀好意地探听、揣测,刨根问底,再添油加醋,若溪咋能没听到过呢。于是她就很担心,她在湖边见我小玉赤身裸体地跟我在一起,她对我说过:“你要和小玉保持些距离,她是有夫之妇,你和她在一起会有麻烦的。”这回,她想,麻烦真的来了。

若溪知道我和杨小玉那啥了,我也知道若溪知道我那啥了,我和若溪都想,再不那啥就那啥了,就跟没那啥一样。可是杨小玉这肚子一鼓起来,那啥还真就那啥了!

今天,若溪正在上课,被叫到大队卫生室去,县上计划生育办公室派出的人正在那里给已婚妇女做检查。卫生室的门口摆了两张桌子,右边的一张桌子前坐着大队会计,他的旁边女人排成一队,里面叫“下一个”,会计就给一张表拿了进去。左边的桌子坐着穿白大褂的,出来一个,就递一张表给白大褂。

白大褂看了表问:“有准生证吗?”

“有”

“拿来看看。”

那女人掏出一个小本本,白大褂看了说:“好,回去按医嘱,好好保胎,按时到医院检查。”

下一个过来,白大褂仍然问:“有准生证吗?”

“有,在家,没有带着。”

白大褂问右边坐着的会计:“李桂兰领准生证了吗。”

会计翻一个账本,说:“领了,编号0084。”

白大褂向那个妇女说:“回去拿吧,拿来登记一下。”

下一个没有带准生证,也说忘带了,姚会计查了账,说:“王小丫没有领准生证。”立即便有两个穿白大褂的过来,把叫王小丫的带到旁边的房子去,那里有辆卡车停在门口。王小丫边走边喊:“俺木有怀孕,俺木有怀孕么。”

大嫚儿娘出来了,她把表交给白大褂,白大褂看了看,把表收起来,没有问。两个也穿着白大褂的人过来带大嫚娘,大嫚娘大声说:“这是要把俺给劁了啊,俺不劁,俺不干那啥不行么,俺不干那啥了。”

“俺也不干那啥了。”人们哄笑着,大嫚娘还是被带过去了。

若溪看了墙上贴的通知:“凡已婚育龄妇女,必须接受生育检查,符合生育条件但未领取准生证的,必须采取节育措施,不符合生育条件或已超生的,要采取节育措施做绝育手术。”

若溪出来后交了表,就自觉地到门口停着卡车的那间房子去,等着全都检查完,坐了卡车去县城做了节育手术。

医生说:“就是在肚子里放个环,想生了再取出来就是了。”

若溪放了环,她怕自己或是我控制不住,像杨小玉那样;也怕不像杨小玉那样,又被哈拉库勒人探听、揣测,刨根问底,再添油加醋地街谈巷议。

若溪的心里最近一直不清静,不论将来她和我会怎样,就现在,只要杨小玉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诞生,不论以何种方式都不可回避地进入她和我的生活,其实,现在就已经进入了。

现在若溪和我一见面,首先就能想到杨小玉和杨小玉肚子里的孩子,可以说若溪和我的关系,遇到了严重的危机——杨小玉危机。

若溪问我:“臭石头,你看我丑不丑?”

我很吃惊,他想若溪是要谈杨小玉的事情了,没想到她是这样进入话题,一时没法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若溪。

若溪噗嗤一声笑了,她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更何况我还不算丑。正好我休息,你请个假,带我去见公婆。我想骑上黑旋风,你抱着我,我们在草原上驰骋,就像你和若涓那样。”

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儿,还记着。”

若溪说:“我心眼儿本来就不大,有时候还缺心眼,我连河都敢跳。”说着就扑到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她锤打着我的胸膛,又紧紧地抱住我,疯狂地吻我。她哽咽地说:“我没有怪你,只是我想得好累,我好难受。”

我也拥抱若溪,吻她的眉眼,吻她的额,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的苍白无力,有多么的自欺欺人,但我真的是无话可说,又不能不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都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杨小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明明白白地隐晦着。

张小蕊在外面喊:“我回来了。”我们这才收了眼泪,整了衣襟。我起身对小蕊说:“我走了,若溪不舒服,麻烦你多照顾,改天请你吃鱼干。”

媳妇见公婆,这理由很正当,六六准了假,还准了骑黑旋风去。若溪骑上大黑马,靠在我怀里,让我抱着她,她说:“抱紧些,紧一些再紧一些。”骑着大黑马在这宽阔的原野上,若溪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马儿啊,你慢些走,

喂,慢些走哎。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土地,好像是浸透的油。

良田万亩,好像是如黄金铺就。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

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

没见过绿丝毯上跑马牛。

公社砖厂在西戈壁上,山沟里流出一条小溪长年不断,几棵柳树就长在溪边的草滩上,人们叫它柳树沟,这里山坡是适合烧砖的黄黏土,又有长年不断的水源,公社就在这里建了砖厂。

我和若溪在医务室见到了妈妈,在工地看到了爸爸,远远地指给若溪看,没有说话。中午妈妈从食堂打了饭菜,又拌了我和若溪路上挖的野菜,和爸妈一起吃了个午饭。

我说:“这是若溪。”

爸爸:“嗯,若溪,好。” 

我说:“我们领了结婚证。”

爸爸:“嗯,好。”

饭后,妈妈叫若溪一起去溪边散步。

妈妈:“孩子,你跟我说实话,碧野是不是把欺负了。你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

若溪说:“没有,我们两个根本没在一起。”若溪把领结婚证的原委讲给了我妈妈。若溪说:“我一个女孩子,没有任何依靠,在那个地方,要么结婚,要么被糟蹋,真的不敢想,我感谢碧野,当时,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在救他,实际上是救了我。他很好,呵护着我。我们都还小,等以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情,现在我们相依不是为爱,是为命。”

我妈妈说:“处变不惊,将门虎女,有你,对我碧野就放心了。”

匆匆地相见,又匆匆地分离,只为传达一个消息,我们结婚了,是假的——也是真的。我和若溪向父母挥手,黑旋风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对若溪说:“我们有家,你是我的家,我是你的家。”

若溪说:“我们回家。”

这一晚,若溪就住在了我的地窝子,他们趁夜色,偷偷地溜进屋,我给若溪做了干辣椒熬狗鱼干,玉米面锅贴。若溪给这个饭菜取名叫“好丈夫晚餐”,她说:“你真是我的好丈夫。”

吃完饭夜已深了,两人钻进一个被窝。

若溪:“脱了睡吧。”

我:“全脱吗?”

若溪:“不,今天不能圆房。”

两人相拥而眠,若溪问:“那天你和云燕儿就是这样睡的吗?”

我:“你又来了,真扫兴,不许说话了,再说我就——我就——咯吱你。”

若溪:“我还以为你说要和我圆房呢。”

我:“你上辈子一定是个童养媳,就知道个圆房。”

若溪:“我太像个童养媳了,嫁个小丈夫年龄不到,不能圆房,我的命可真苦啊。”

“睡吧,你别一会再给我弄出来个“民女冤枉”,让我想起大嫚娘来,可就要做噩梦了。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若溪没有睡意,淡淡的月光透进来,清冷地洒在他俩紧贴着的脸上。有点儿悲凉,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害怕……

若溪紧紧地拥抱着我,枕在他的肩膀,让他的臂弯搂紧自己的腰。她像在暗夜里漫天星光下驾着一叶小舟,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不知道彼岸在哪儿。她贪婪地感受着我的温暖和心跳。

天刚亮,我和若溪被堵在了地窝子里。

门口一群大嫂、大妈,叽叽喳喳的,闾丘五狗的娘,就是那个地主婆上官玉容拿了一把生锈的剪刀对着我,说:“碧野大侄子,帮我把这把剪刀磨了呗。”那边一位大嫂说:“碧野兄弟,把菜刀给我戗戗吧。”

我说:“你们先回吧,我没有工具,上县上买也得需要时间,等我把工具准备好了,我告诉大伙,大家伙再来,我给你们磨,菜刀剪子,五分钱一把。”

于是,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走了。

“钱钱钱,张口就是钱,胆儿也忒大了。”

“什么啊,你不想磨就别磨好了,人家也得花钱买工具,还得搭工夫,凭啥给你白干啊?”

“她长得漂亮呗,还以为自己是张毓兰呢。”

我外出打柴拉草的,只要方便,就会给张毓兰捎一捆柴火放到门口,这个全村人都知道,也风言风语过一阵子,可从未见我进去过地主闺女的地窝子,也没见我跟地主闺女有什么单独来往,甚至没见我们说过话,更没有什么眉来眼去、拉手摸腚。时间久了,除了柴火还是柴火,也就无话可说了。

“碧野为啥总给地主闺女送柴火?”

“那个破鞋长得漂亮呗。”

他们说的也就是这些,这些话人家也是当好话说的,我就当好话听着。

我去县城给队上拉东西的时候,买了粗细磨石、砂轮,请杨木匠按照《红灯记》里磨刀师傅的道具的样子做了一个磨刀长凳,又让铁匠给打了一把菜刀戗子。我把磨刀工具摆在草棚子底下,挂一块牌子,“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情景体验”下面写“磨剪子戗菜刀,一把五文。”牌子边儿上,挂一个纸糊的红灯,自己用麻袋片破布头做了一套磨刀师傅的行头穿了,每天下班后,出现在草棚子底下。

我没吆喝,唱上了——

为访亲人四下瞧,

红灯高挂迎头照,

我吆喝一声,

磨剪子来,戗菜刀。

来生意了,磨一把刀五分钱,锃亮飞快。

“别说我收你钱了,说了以后就磨不成了。”

一边磨刀一边唱,大家都会唱,男的女的,来了都对上几句,大家都是票友。

我心想,小牛犊子快来了。

若溪说:“小心,你这把凳子好不容易做的,这么好看,就是一件艺术品,没事儿别总朝外摆。我那儿有个长凳,坏了扔柴火堆了,你拿回来修修用呗。”

几天过去了,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戴一顶蓝色帽子,五十多岁,偏瘦。这人来了我的草棚子底下,自我介绍是县上百货公司的修表师傅,他拿出一张纸,说是来找张毓兰。那张纸上用毛笔写着——

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张毓兰爷爷张三龄的笔迹或者叫真迹。那人又说,他叫张三泰,是张三龄的叔伯弟弟,受托照顾张毓兰。他还说,他并没有见过张三龄,只是常听家人说起,家里有张三龄的字画,所以他认识张三龄的字。这张纸是最近有人送给他的,才知道张三龄已经离世,孙女张毓兰在托合塔尔。

张三泰对我说:“我与毓兰素不相识,贸然前去认亲,实有不妥,烦请你帮我叫毓兰来这里相见。”

素昧平生的祖孙,在我的大草棚子下相认,恍若隔世,惹得我潸然泪下。

张三泰给毓兰留下一些钱,还有一个熊猫牌袖珍收音机。说是以后再来,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临走还嘱咐毓兰说:“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的关系。”

张毓兰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个张三泰走远,对我说:“他怎么不问问我爹,难道他不知道我还有个爹?”

我说:“谁见过你爹啊,连我都快不知道你有个爹了。”

毓兰说:“我也没听我爷爷说过有这么个人,我爷爷没事就跟我讲老家,讲亲戚的事情,他常说要知道亲戚,要记着,早晚都什么有来往的,人就像是树,有根有干有枝叶,有这么近个亲戚,我爷爷早就不知道要跟我讲多少遍了。这个人没有搞清楚,这个钱我不能用,这个东西我也不能收,你常去县上,替我还给他,我得搞清楚这个人的来历。——我得去看看我爸爸了。”

我说:“好,等有空儿我专门去一趟县上。”

毓兰说:“你一直没有来找我。”

我:“我常常去看你。”

毓兰:“谢谢你常给我送柴火,特别暖和。”

我:“温暖是相互的,你的屋里很暖,我的心里很暖。”

毓兰:“已经有个天仙嫁给了你,我原先说的话我收回。”

我:“你也是天仙。”

毓兰:“我那个小草棚子快倒了。”

我:“我帮你撑起来,你需要它,不能让它倒了。我需要一头奶牛,你可以帮我挤牛奶吗?”

毓兰:“只要你需要,什么都可以。”

“你有什么活儿要干,就告诉我。”

“我有刀让你磨。”

“你去拿来吧。”

“在这儿呢。”毓兰从腰里摸出一把小尖刀来,我给她磨得飞快,寒光闪闪。

土豆苗破土了,麦苗拔节了,沙枣树花儿开了,微风过处,飘来沁人心脾的芬芳。罗小佑的稻田秧苗碧绿。赵铁匠的铺子炉火正旺。老窦充渐觉得日短夜长。杨小玉挺着她傲人的肚子。我把自己的大草棚子拆掉了一截,又拿平时捡回来的破铜烂铁去赵铁匠那儿换了一堆蚂蟥钉,下班卸车前,用大车拉去了毓兰地窝子前,把毓兰那个风雨飘摇的小草棚子拆了,重新架起一个结实的稍大些的小草棚子。活干得麻利,天刚擦黑就完工了。

我就着毓兰端着的水盆洗了脸。

“好了,回了。”我说。

“回吧,我等你。”毓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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