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谁家也没有多少东西,小玉家不够一大车装的,我刚帮小玉把家当搬到张毓兰的地窝子,谢光鼎就来了。谢光鼎倚着门框说:“迷糊当年是拿了我五百块钱,他死了,留下个匣匣,里面有好多钱,我不多要,我就要我的五百。你可以为薛红丽住院花钱,说明你有花不完的钱,你就应该把我的那一点点钱还给我。”
“我不欠你钱,你给没给迷糊钱我也不知道,要钱你找迷糊去,让他写个条子也可以,你找不到我。就算是给了,也是你娶老婆的钱,哪有孩子都生了,还往回要钱的。说红丽住院的钱,那是你欠我的,早晚你得给我,医院开的有发票,这个账你赖不了。孩子不是你亲生的啊?生孩子的钱不算你的算谁的?”杨小玉一边往外推谢广鼎一边说。
谢光鼎手把着门框,我过来帮着小玉把拽出来,“你不要挡着路,耽误我干活儿。”我向谢光鼎挥挥拳头,他转身走开,嘴里嘟囔着,“还我钱。”就在旁边儿看我和小玉搬东西。
赤脚医生拿了县医院开的难产证明,去公社报销了野狗老婆思凤和谢广鼎老婆红丽住院生孩子的医疗费。社员看病是免费的,小病在队里赤脚医生治,赤脚医生治不了的,才到公社医院治,公社医院治不了,转到县医院。自己直接上县医院看病是要自己花钱的,但是因为托合塔尔到公社的路程是到县城的差不多三倍,就规定,托合塔尔的社员有急重病可以由赤脚医生带了,直接到县医院治,然后拿了证明和发票到公社报销。
谢广鼎知道红丽生孩子的医疗费报销了,他算计一下,食宿花的超不过一百块,迷糊拿了他五百块钱,去掉一百,剩下的杨小玉应该给他。
“娃儿是我亲生的,钱也是我亲手一分一分地挣的,不给钱我是不会走的。”我们刚搬完东西,谢广鼎站在门边。
小玉把屋里收拾停当,推开谢光鼎,锁了门,对我说,咱们可以把红丽搬过了。我赶了车和小玉去原来住的大队小仓库去红丽,大车上铺了干草,干草上铺了被褥,红丽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把她背上大车。小玉抱着红丽的孩子雪儿,我们接了红丽回来,谢光鼎还在门口。“快把你老婆背进屋吧,我要去卸车。”我对谢光鼎说。红丽说,“我自己能走,不要他背。”小玉看这我说,“你快点儿把她背进去吧,别动了气着了风。”谢光鼎站在一边说,“给我四百就行,我不多要。”
我背红丽进屋,然后把车赶去队上马圈那边卸了马,回到家,若溪和小玉正在做饭,小玉说,“我娘儿俩就在你们这儿混饭吃了,吃完还要给红丽带。谢广鼎在我那儿闹腾,这个人老了,脑子有问题了,我看他是假报年龄了,什么四十多岁,最起码也快六十了,这戈壁滩上的男人,又黑又瘦满脸褶子哩,也看不出个老少来。”杨小玉说着看看我,“我说的不是你。”
我被杨小玉看得心跳,“我有那么显老吗?”
“比谢光鼎年轻一点儿。”
吃过饭,小玉提了一篮子饭菜,要回去,说,“碧野,麻烦你帮我把子衿送回去。”
我说:“行,你先回吧,子衿玩一会,想回的时候我送她回去。”
小玉刚走一会儿,我就很不放心,我对若溪说:“你带着子衿,我去小玉那儿看一下,刚搬过来,可能还有些停当的,我再收拾收拾。两个女的,一个还坐月子,这谢广鼎真的很难缠,我得去看看。”
若溪说:“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动手,再说了,他们是亲戚,有事也都是人家的家务事。”
我说:“你放心。”说完就出门去小玉家。
我进了小玉的屋子,这场景真是让人火冒三丈。谢广鼎站着屋子中间,杨小玉站在床前挡着红丽。
谢广鼎说:“不管是你给,还是她给,我只认钱,不给钱是不行的。”
红丽说:“你听着,谢光腚儿,没有人欠你的钱,你说迷糊欠你五百,我还说你欠迷糊一万呢,要钱你找迷糊你去对证,这儿没得你一分钱。我还要告诉你,我一定要和你离婚,从现在起,我们就不是夫妻了,你给我滚!”
谢光鼎说:“离个什么婚嘛,看在娃儿的份上,你把钱给我,我现在就回去,你好好坐月子,我不再来打搅你。”
薛红丽说:“我告诉你,你死了心吧,这个娃儿根本不是你的哩,你觉得你这么大年纪还能生出娃儿来?上床就软蛋的东西。”
谢广鼎一下跳起来,又跺着脚说:“你说,这娃儿不是我的,是哪个的?你个不要脸的。”
薛红丽说:“我只要娃儿,不要脸,是谁的娃儿你管不着,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我和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谢广鼎蹲在地上,不说话,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向我说:“娃儿是你的?我最近就看你和薛红丽关系不正常,不然你跑来干什么?刚才你还背着她,我是她男人,她为什么要你背?”
我说:“老谢,我刚才看见几只狗在追一头猪,人家说那猪你家的,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别让狗给咬死了,或者跑丢了。”
“你不早说,这不是耽误事儿嘛。”谢广鼎转身出门,边说边朝湖边跑去。四川媳妇会养猪,红丽养的猪就比别人家的猪长得好,本来她是准备坐月子的时候杀的,现在是不可能了,谢光鼎要等天大冷了,杀了卖钱。现在有个口号很流行,叫“一切向钱看。干什么都是为了钱,为了钱什么都干。”
谢光鼎追猪去了,杨小玉笑了,薛红丽哭了,我说,“他一会儿还会来,这事得跟队里说,去找老歪和六六。”
谢广鼎从杨小玉家跑出来,越过村路,绕过小学校,在一堆的黄土包的地窝子间东张西望地窜着,“见到我家猪了没有?”谢广鼎边跑边喊,也不管有人没人,野狗说,“哈拉库勒地邪,先疯了个乐子,又疯也个闾丘二狗,现在,这个谢光腚儿是不是也疯了?我刚才从他地窝子过,他的猪饿得叫好大声,把猪圈门拱得哐当哐当的。”
谢广鼎从自己的地窝子前来回跑过好几次,最后终于听到了猪在自家圈里叫。
他好像没有疯,只是真懵了。
谢广鼎喂了猪,猪就不叫了,他一屁股坐在猪圈边儿上的矮墙墩子上,拿出烟荷包来,卷了一支细细的烟,卷好后在左手的大拇指甲盖儿上磕一磕,让嘴吸的这一头多空出一些来,好能够把莫合烟末儿彻底吸燃干净。谢广鼎猛地吸了两口烟,烟卷得太小太细,烧着嘴了。他把那个没有了莫合烟的烟把儿,摁土墩上,又卷了一支稍大些的。吸了两根莫合烟,谢广鼎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愈加气恼。
谢广鼎很勤快,能挣钱或者能省钱的事儿,他是一定要做的;谢广鼎又很懒,不能挣钱的事情,是绝对不干的;自己的钱被别人花了,那就是割了自己的肉给别人吃,自己给别人花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想女人,但是宁可自己解决生理上的需求,也不肯给女人一个白面馒头。这熬到五十来岁了,也没有挨着过女人边儿,也就对女人不大感兴趣了。只是为了不断子绝孙,才拿出五百块钱给迷糊,就像是死了一回,一直到看见红丽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这才又渐渐地有了口活人气儿了,他有后了,他不知道有后能怎么样,反正也不指望这后代给他挣钱,能少花他两个,他就谢天谢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有后,也没想过香火什么的,那个好像是太遥远,太玄虚,没有一张张钞票那么实在,但是他知道必须有后,绝后是骂人最难听的话。尽管如此,如果有一大堆钱和一个后代,让谢光鼎只选一个,他肯定毫不犹豫地选钱。谢光鼎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看是不孝有四,没钱最大,有了钱就可以娶老婆生儿子,没有钱有了老婆儿子也是也可能成了别人的。”
可是现在,这花了五百块钱娶回的女人说孩子不是他谢广鼎的,他自己细想也不像是自己的娃儿,自己娶了薛红丽后,就勉强地跟她只做过几次,也不知道成功不成功——这娃儿肯定不是自己的。这是比要了命还要命,只有把那五百块要回来,才能救命。“我不能人财两空!”
谢光鼎去找许老正,许老正找来六六,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许老正和六六一起调解。
道理讲了一箩筐,谢广鼎什么也听不进,他就一句话:“把五百块钱还我。”
六六说:“没见过你这样横竖不讲理的人,钱真的比老婆孩子重要?”
谢广鼎说:“老婆孩子不可靠,还是钱攥手里踏实。”
许老正说:“你无法证明迷糊拿了你的五百块钱,更没有理由让杨小玉来还你这个钱。你这是经济纠纷,你找法院去解决吧。”
谢广鼎说:“我不找法院,你们不管,我就还去找杨小玉,她说她把钱给了薛红丽,那她就应该要回来还给我。”
薛红丽说:“离婚,我就是卖身也给你五百块,以后我们就没有丝毫关系,你要是再敢骚扰我和我姐,我就要了你的命,活不下去,大不了同归于尽,你不要不信!”
谢广鼎说:“我只认钱,拿钱来。”
因为薛红丽还在月子里,许老正去公社请来管办证的人,给薛红丽和谢广鼎办理了离婚,谢广鼎一手签字,一手拿钱,然后就急急忙忙回家喂他的猪去了。
薛红丽被折腾得没有奶水,小玉去我的师傅大老王家要了牛奶来喂孩子,二裘知道后,说羊奶比牛奶好,就让裘美每天送羊奶来。
薛晴长得白白的,她的乳名叫雪儿。
大雪过后,天气渐冷了起来,不组织政治学习了,也就不开大会了,有重要的事情,就广播喇叭通知几遍,托合塔尔人真的猫冬了,大车也停了,我复习正紧,准备考试。
大车停了,跟车的野狗正喜得在家抱孩子。
刘遇周抱了一根木头进来说:“我看柴火堆里这根木头挺直溜,烧了多可惜,你把它顺放到靠墙那边儿上,这头把那个五斗厨柜搬过来一堵,你往里多垫上些麦草,铺个毡子,就是个地铺,你睡上多舒坦。那个床也不大,你四口人在上头睡,我觉得挤得慌。”
“哎呀,你这是折腾个啥,这屋本来地儿就不大,我跟这床上睡就中。”野狗怀里抱着爱凤,一掂一掂的。
刘遇周上前从野狗怀里抱过爱凤来,“你个懒蛋,快去干活。万一你挤着俺外孙,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野狗说:“看你闲的,操的是哪份儿闲心?俺的亲孩儿,俺怎么会把他们给挤着了?”
刘遇周把怀里抱着的外孙女儿递给闺女思凤,又把外孙爱思接过来抱着,“你别啰嗦,快去干活去,爹亲不亲不一定,姥爷肯定是亲的。”刘遇周对野狗说。
野狗说:“孩儿他姥爷,你骂人不带这么损的,把自己闺女都拐带上了。”
刘遇周对野狗说:“你就是说你是打地铺,还是不打地铺吧?”
野狗说:“我怕你了,我去场院背麦草。”
“哼,我是刘遇周我怕谁,就是曹操见了,也得称我一声英雄。”你别说,这刘遇周懂的真不少,绝非等闲之辈。
各家要拉柴,就到队长那儿拿个条子,然后到饲养员何麻子那儿去牵一匹马或是一头牛,自己套了爬犁去河边砍了拉回来。
懒汉阎鬼被人举报装病,五保户被取消了,他不去拉柴,就到麦场背麦草回来烧,麦草也不好捆,他就拿个麻袋来背,背一趟不够做一顿饭的。屋里太冷,他老婆张脖子整日缩得没有没脖子了。
托合塔尔没有几个大姑娘,都有了主了;有几个半大小子也没事儿干,就偷鸡摸狗套兔子,凑到一起喝酒,酒厂里的红薯干酒敞开来卖,几毛钱一斤;男人们有的凑一起打扑克,几分钱小赌,说是可以解闷儿;女人们拿了织着毛衣或纳着鞋底儿,走东家窜西家,也传传闲话。
“雪里蕻生的娃儿不是谢光顶的。”人们还是习惯把薛红丽叫成咸菜。
“是谢光顶非得朝迷糊老婆要回娶老婆花的五百块钱,惹恼了雪里蕻,雪里蕻才胡说的,专门气他的。”
“听说杨小玉把钱退给了谢光顶,迷糊给人说媳妇,是挣了钱的,死的时候抱的那匣匣里面有好多钱。”
这些闲话很快也传到了通过迷糊娶到媳妇的那些男人的耳朵里,有人就去找杨小玉,闹着要钱。是想着闹一闹也不搭什么,说不定还真能要回来,要回来多少算多少呗。
若溪下班,远远地看到有一些人围在杨小玉家门口,就赶紧跑过去。向围观的人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有人立即说:“哪有娶媳妇不花钱的,说当时迷糊介绍对象挣了他的钱,现在来向杨小玉讨要,你说这还是人吗?”
另一个则说:“迷糊那是贩卖妇女,是非法的,那钱应该退。”
若溪赶紧挤过去,小玉正在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吵。若溪进屋抱起子衿,跟小玉打个招呼,回地窝子去。
若溪放下子衿对我说:“又有人在小玉家闹事儿,你快去,找许队长或六六主任,你千万不要自己去。”
我听若溪的,快跑去找来了许老正和六六,六六对围观的人们说:“这大冬天的这么冷,都回吧。什么时候才能不看热闹啊,谁家能没有些大事小情的,能帮就帮一把,不能帮也不要看笑话,这也是积德,都回吧,积点儿德好不?”
许老正问那个要钱的男人:“你要的什么钱?”
那人说:“娶媳妇的钱。”
许老正问:“是媳妇没娶上,还是跟人家跑了?你娶媳妇你花钱,你找人家一个女人要钱,你要脸不?”
那人说:“那谢光顶怎么把钱要回去了?”
许老正说:“谢光顶离婚了,孩子也不要了,那是卖了老婆孩子和良心的钱。你也卖啊,你要是不要老婆孩子,也不要良心,我给你钱,把你老婆孩子给我。你要是还要,就给我滚!”
那人知道许老正可不是吃素的,还有他也应该知道,我可是发过誓,说敢谁欺负杨小玉,他就和谁拼命,一命换一命,我敢。他人不会不知道。那人连说:“我不要钱了,我走。”一溜烟地跑了。
杨小玉哭着说:“孤儿寡妇的,在这儿怕是过不下去了。”
说完跟我走了,去领子衿回来。
我去找许老正,说要给小玉家拉两车柴火,不然大冬天了,刮起寒流来,这孤儿寡母的四口人可咋办。许老正说:“应该的,我和你一起去,再叫上六六主任。拉完这两车柴,你就休息吧,大车让野狗赶,再给他找一匹老实的马的驾辕,拉少点儿,走慢点儿,慢慢练练就好了,你这眼瞅着就要上大学去了。”
我说:“老许哥,你也是知道的,小玉救过我的命,我发誓要保护她,我如果去上学了,你就替我照顾一下她母女,有情后补,我忘不了老许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