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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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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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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四十七章 打草去

赵铁匠的铁匠铺子的活儿一天天地多起来,五嫂扛了把钐镰来,说是大垫方后面的草可以打了,让铁匠把着把五哥的钐镰收拾一下,她还带来满满一搪瓷罐子熬小白条和一瓶酒给赵铁匠,说是让他先放起来,没人的时候跟徒弟喝两口。赵铁匠也不客气,接过搪瓷罐,打开墙角的一个大木箱子,放进去,盖了盖子,咔嚓一声上了锁。赵铁匠对五嫂说:“明天来拿钐镰,再看看家里秋天用的工具,镰刀,耙子,拉拉车什么的,有毛病都拿来修修,眼看着秋收了,过几天活儿都堆到这儿,日急忙慌的,活儿干不好。”五嫂没说啥,转身走了。

五嫂刚走,车老板儿大老王来了,拿一把苏修钐镰来修理。赵铁匠把钐镰递给徒弟,张三秃子看了看,就是有个铆钉松了,他取下刀头,用冲子把松动的铆钉冲出来,换上一个新的轻轻地敲紧了,完活,动作麻利,轻重有度。

大老王伸出大拇指赞扬道:“真是名师出高徒!”

哈萨克牧民每年最重要的劳动是打草,把青草割下来晒干集中堆成垛用恰里巴——就是用比大拇指粗一些的茅柳编起来的篱笆——围起来,以备冬季寒流风雪天喂养牲畜。打草也有马拉割草机了,但还是受地形影响,所以主要是用钐镰。哈萨克用的钐镰跟内地人说的钐镰根本不一样,刀长一米多,像一片细长的柳叶,刀背弯如弓,刀面薄如纸。用铁环加木楔把镰刀牢固地装在木把子上,木把子有两米来长,木把子上装一个A型把手,打草时左手握钐镰把儿,右手提钐镰把上的把手。

在新疆牧区,打草是男人的绝活,钐镰是男人的脸面。

托合塔尔虽然是农业队,但有两百多头大牲口,打草如同收粮食一样重要。一年一度的打草季就要来了,钐镰是要准备好的。

以前布尔津有个外贸码头,苏联商船沿额尔齐斯河往来繁忙。布尔津人喜欢苏联生产的钐镰,把它叫老毛子钐镰,后来我们跟把苏联叫苏修,老毛子钐镰也就叫苏修钐镰了。苏修钐镰不用磨,把一个拳头大的铁砧子随便楔在一个木头或者是树桩上,把钐镰刃放在小砧子上,用小铁榔头敲打刀刃,就能让钐镰吹毛可断,这种使钐镰锋利的方法,叫“砸钐镰”。苏修钐镰砸一次用一天仍锋利无比,那时苏修钐镰是家家必备,男人必有的高档次劳动工具。

后来中苏贸易中断,苏修钐镰买不到了,见到的苏修钐镰都是老旧的了。一般用的都是国产的,厚重,钢火也不好,砸过用不了多久就钝了,打不下来草了,于是有人就装一小块砂轮在身上,钝了的时候蹭两下,越蹭钢火越不好,用国产的钐镰打草,多出不止一倍的力,少打不止一半的草。

打草要在麦收前的一两周内完成,太早草嫩,晒不出货;太晚麦收来了,忙完麦收牛羊就下山了,草场就全被牛羊践踏了,打不出草了。

大老王是托合塔尔打草的头号把式,每年大老王收拾钐镰的时候,就是预示打草季开始了。大老王这两年时不时地犯腰疼,二裘又腿伤住了医院,将来队上打草这事得有个打头的,大老王就想让我先历练历练。

他托人从牧业上找来这把苏修钐镰,修修好,又安了个臭松把儿。钐镰把儿,臭松做的最好,轻、结实、有弹性,这臭松是在深山里长的,长臭松的地方没有路,弄下来不容易,也非常的珍贵。大老王拿来让铁匠修的钐镰是给我准备的。有苏修钐镰的都是这儿的老社员了,大老王知道,我没有苏修钐镰。

亲眼看了张三秃子的手艺,大老王对赵铁匠说:“让你徒弟跟我去哈拉苏打草吧,带上简单的工具,帮着修修钐镰,你这儿活忙的时候,去跟六六主任说说,让队上给你临时派个抡大锤的就行了。”

大老王的请求,铁匠没啥好说的,张三秃子做好了去哈拉苏草场打草的准备。

打草是队上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从来就没敢耽误过,因为这关系到全队的牛马能不能过冬,牛马能不能过冬,关系到来年农业生产能不能开展,因为所有的农业生产活动,基本上都离不开畜力,有拖拉机,也就是春耕秋翻的时候来队上,耕一耕大片的田,还得排队,春天抢墒,早一天晚一天,收获可相差不少呢,等不及的还得用牛耕马种。

打草很重要,打草队的选人就被领导看得很重要。

阎鬼是出名的懒虫,又特别能生事,不能让他去。闾丘家五个儿子有三个在家,大狗病刚好不多久,再说他老婆怀上了,也就算了吧;老四游荡惯了,腿快手长,也算了吧;窦乐子——或者叫莫祖慰——好像是真的疯了,不能去……闾丘家二狗闾丘虎得去,他家那么多的男劳力,一个都不去说不过去;野狗得去,他虽然体力不咋样儿,可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滑;老爱去徐寡妇那儿找事儿的赵四得去,在没有寡妇的地方,他可是又规矩又能干的;西大门的李富安要去,他还是队长呢;何麻子是个光棍儿,因为干活不攒劲,外出干活没有派过他,这次就凑个数吧,不行忙的时候帮大师傅送水送饭的总行……

六六和大老王正在选人呢,死羊杨伟志回来了,他没有失踪,是向六六请了假,去兵团办事去了。回来了,就去打草,也是个壮劳力。

全队挑挑拣拣,选了二十个壮劳力组成了打草突击队,由大老王担任队长,全权代表六六主任,对调皮捣蛋闹事的,偷奸耍滑磨洋工的,不听指挥擅自行动的,要严肃处理。

打草队的给养准备充足,还准备了四只活羊带着,是六六专门申请向公社打条子领的。四只活羊就暂时由死羊杨伟志负责看管。

出发的那天早上,我用化肥袋子装了几片挂网。若溪来给我送行,给我一个布包里面装着驱蚊油和风油精什么的,若溪说:“在外面要多加小心,要干干净净地回来,我在等你。”杨小玉在人群里像是在看热闹,伸着脖子张望着。在托合塔尔,有两辆大车,二十个人要出村,就算是很大的一件事了,热闹,闹出点儿事情来,就更热闹,所以来的人很多,不都是送行的,更多是看热闹的。但这一次没有,铁匠老婆郭秀美没来,连个骂街打架的都没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两辆大车坐着二十个男人出发了,看热闹的人群很快无趣地散开去。

从托合塔尔到县城,就到了额尔齐斯河边,沿着额尔齐斯河溯流而上,向东大约二十公里的路程,就到了哈拉苏草场。这是每年涨水时漫浸而成的大面积的沼泽和绿地,黑水沟纵横相通,从河边向北延伸出几公里,这儿望不到边的一片,是公社划给托合塔尔的草场和冬窝子,住房和棚圈就建在北面的沙包子上,那里洪水上不去。草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打好晒干的草就近垛好,编恰里巴围起来,恰里巴就是用毛柳编的篱笆。

打草队的营地设在河边,图的是用水方便,也相对凉爽一些。

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我掩住车轮,支起车辕,放马去,八匹马就绊在不远处。有人在砍木头,有人在割柳条,有人在搭棚子,有杀羊的,有埋锅烧水的,大师傅和了面。不一会儿,肉就煮进了锅里。张三秃子叮叮当当地砸起钐镰来。高高的杨柳树下,密密的毛柳丛旁,两排长长的棚子相对应着搭起来了,中间是宽宽的走廊。行李卷儿铺开了,蚊帐挂起来了。

肉也熟了,捞出来,装进三个大盘,切些皮芽子撒上,香味儿顿时弥漫开来。大铁锅边,几个人围着,开始往锅里揪面片儿。

大家各自盛了一大碗羊汤揪片子,围了大盘抓肉就着草地坐下来吃,这就是美美的开镰饭。

吃过开镰饭,就该开镰了。太阳已经偏西,天空湛蓝,有几朵洁白的云,几只白尾巴的老鹰在高高地翱翔;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是温润的,齐腰深的绿草油油的,一大片远远地延伸开去。大老王起身,喊了一声:“开镰啦——”提了钐镰向着草场走去,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提了钐镰跟过去,大家都提了钐镰,有的是扛着。大老王开了第一镰,只见他略岔开两腿,身体稍向前倾,左手握钐镰把子,右手提钐镰把手,镰刀从右向左贴近地面呈半圆划过去,牧草就在沙沙声中被割倒并收拢在他的左边。

在这沙沙声中,大老王一步步向前,青草就被干净地割倒,在他左边聚成一条垄。我紧跟师傅身后,再往后,一个跟着一个。除了大师傅在洗刷整理炊具,十九个人十九把镰都在自己的前面划着半圆,让青草倒在自己的左边,在漫天的晚霞下,优美地舞着我们的钐镰舞,夜幕降临时,回看着自己打的这一片草,割倒的青草一垄一垄的,真好看。

我感慨地说:“劳动是人间最美的舞蹈!”

闾丘二狗说:“你真是没有劳改够啊,下辈子还得让你劳改。”

我笑了,我对二狗说:“劳动不是劳改,劳动创造了世界。”

“骗鬼呢吧,劳动和劳改有啥区别,劳改还不是劳动吗,有劳改不劳动的吗?劳改就是劳动改造,劳动就是改造。”

他知道二狗听不懂,他说的也可能有理,但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也就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对他笑笑。

营地燃起熏蚊子的牛粪烟,在牛粪烟的缭绕下,就着大师傅蒸馍的灶火光,我写下了打草日记——

若溪:

今天是我出来打草的第一天,但这不是我外出的第一次,这一次,我特别想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就是想你,想想就不累了。我明天开始多用点时间去打草,想把技术练一练,出点儿力没什么。我师傅打草真是出神入化了,我要赶上他。你要注意身体,我那个地窝子里有鱼干,还有些野菜干,你拿来叫他们几个一起做了吃。

晚安!

早上是哈拉苏草场最凉爽也是蚊子最少的时候,早上露水重,草不好打,打下来也容易发霉,早上要把露水晾晾再打草。我就找个地方去下挂网,营地旁边就有个菱角湖,菱角花开了,湖不大,有进水口也有出水口,这湖里有鱼,是下挂网的好地方,下两片网看看。湖的前面是个河弯,水很稳也很深,几乎看不出流动,也下几片挂网。

下完网,大家才陆陆续续地起床。

吃完饭太阳也有一树高了,大家拿上钐镰跟着大老王,去昨天开镰的地方,按顺序开始一个跟着一个打草,太阳照过来,蚊子也上来了。

我穿了一套补了很多补丁蓝色劳保服,袖口紧扣,脚蹬一双短筒胶靴,头戴防蚊帽,一会儿汗水就湿衣背顺着裤腿流到胶靴里去,在出汗和被蚊子咬中,我选择出汗。也有人摘了蚊帽的,说出汗了,蚊子就不咬了,我试了不行,可能是我的汗不好,没有防蚊功能,我又无端地联想到,大嫚儿娘郭秀美应该来打草,蚊子肯定不会咬她。打草,去年就跟师傅学过,打得不好,但因为钐镰好,随大流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一块草场不小,早上出去,转着圈儿打,一圈回来,正好该吃午饭了。大老王说,先打大片的出活,还好集中。小片的打不完就不打了,也不可惜。

第一天打草还算顺利,上午一圈,下午一圈,行进的速度是大老王来控制的,一趟过去,趟子宽窄就能看每个人干的活儿是多是少了。

张三秃子,带着他的砧子和小锤子,扛着几把备用钐镰一路上叮叮当当地敲打过去,确实给全队打草提高了效率。有五把国产钐镰,是需要不停地敲打的。

收工吃过饭,我去收网,收获很大,有鲫鱼、鲤鱼、大鳊鱼、有狗鱼,最多的还是小五道黑和小白条。他把那些大的鱼都给大师傅做了给大家吃,小鱼他就腌起来晾成鱼干,这方面我是很有经验的,我小时候经常帮妈妈收拾哥哥们弄回来的鱼。大家看我只要一些小鱼,把大的给大家吃,觉得我是成分不好想巴结大家,要不就是脑子进水了,短路不好使,所以对我业余时间抓鱼晾鱼干也没有意见,还表示赞扬。

哈拉苏风清气爽中晾晒的小白条鱼干,接受干牛粪烟的熏染,带着一股草场原生态芳香,被我用青草编的小辫绳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我业余时间除了晾鱼干,还跟师傅学打草技术。

大老王提着钐镰给我示范,边做边讲:“两腿自然分开,你觉得站直了很舒服就行,不要别着劲儿。你这个把手离镰刀的距离,也是身高臂长来决定的,站到这儿,把刀放到地,这个角度是你觉得舒服的,符合你的臂力的。打草的时候,不能砍,刀刃与草根是斜着顺着擦过去的,不是直着砍过去的。要顺着劲儿甩起来,带过去,你要从心里感觉用轻柔的角度力气速度把草割下来带到你的左边去。”

别人躲在蚊帐里打扑克的时候,我就忙着打草挂鱼,还要照看那几匹拉车的马。这样的行为,被人们不屑地说成是:“勺子,想当劳模。”

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后,就会来到河边,脱个一丝不挂,在漫天的星光下,跳进滚滚的额尔齐斯河,游到对面去,在那片沙滩上翻几个跟头,打几个把势,四腿拉叉地躺一会儿,再游回去,抱了衣服回到蚊帐中睡觉。我的蚊帐不与别人挨着,我不打扑克不抽烟,成天没完没了地干活,拉屎要游到河对岸去,除了几个跟我熟悉的,去过大龙口上过山的,其他人都十分肯定是指着我说:“那就是个勺子,也不是想当劳模。”

我不怎么合群,群也怎么不容我,我乐得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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