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降雪少,夏天河水就小;河水小,加上“西大渠”年久失修,坝低渠浅了,大渠里水就少。托合塔尔严重干旱。县农机站支援两台手扶拖拉机从托合塔尔湖抽水浇地,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再说柴油也是很大一笔开支,托合塔尔根本负担不起。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挑水抗旱。
屋漏偏遇连阴雨,大旱又遭小咬灾。天旱就格外地热,干热的风一吹,小咬就来了,铺天盖地,沙尘暴一样,不见天日。所到之处,驼马牛羊驴,鸡鸭猪狗猫全都逃之夭夭,避之不及,必遭残害。大小牲口钻洞的钻洞,跳水的跳水,一时无处躲藏的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人们只好躲在家里,关好门窗,用纸糊上或用什么东西堵上缝隙就万事大吉。
白天躲小咬,夜晚来浇田,抗旱保苗,挑灯夜战。那时候家家都有自留畜,有自留畜晚上就得起夜照看,于是家家都有马灯,在北方叫马灯,顾名思义,夜晚喂马用的灯;南方叫桅灯,就是渔夫挂在桅杆上的灯。这种灯不怕风雨,吹不熄淋不灭,队里发了柴油点灯用。队里的锣鼓敲起来,家家都点起马灯提出来,灯火辉煌,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像集市上元宵节的灯会。
公社专门组织各队领导来开现场会,六六主任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县上的领导都来了,领导们到地头,咔嚓——咔嚓——拍照,拍完照就回到大队部门口喝酒去了,看着这灯火如龙的夜景,吃着抓肉,喝着红薯老白干,好不惬意,说着些“天大旱,人大干”、“人定胜天守高产”的豪言壮语。
田间地头不乏偷奸耍滑之辈,能挑大桶挑小桶,能挑一桶挑半桶, 闾丘二狗三狗甚至挑着空桶来来回回,装作很吃力的样子。天一亮,二裘看到地里玉米葵花根上的水印,还没有一个孩子尿的多呢,他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小咬就要上来了,赶紧回家吧。
小咬闹了差不多有十多天,十多天过去了,农时也就过去了,农作物大面积旱死,很多地块将颗粒无收。经过六六同意,二裘到处收集青萝卜种子,6月下旬,小麦快要成熟了,麦田已经不需要水,这时候的水用来浇菜地和苜蓿地,多余的水就白白地流入托合塔尔湖了。种青萝卜正是好时候,队里能种的地都种上了青萝卜,二球就动员各家各户房前屋后,能种的地方都种上,能上水的地方开荒种,谁种归谁,二裘说这是生产自救。他跟六六商量,六六说:“你种秋萝卜行,地闲着也是闲着,怎么种,我不知道,也不掺和。”
二裘说:“好,你不知道就行。”
说是随便种,种子免费供应,种了全归自己,一说归自己,托合塔尔的社员们劲头来了,房前屋后,哪里方便,哪里种,肯出力气的,都种萝卜。
我不会种萝卜,我妈妈更不会,就算会,她那身子骨,那高度的近视眼,也下不了地啊。要是不种,不仅是没有萝卜吃,还会少一笔收入,二裘说萝卜可以卖钱的,更重要的是会被人笑话,说是懒汉,或者是“白克儿”,“白克儿”就是笨蛋废物的意思,有了“白克儿”的名声,以后连对象都找不上,我可不想找不上对象,打一辈子光棍儿。我想起了玉兰,她爹在砖场专政着,她爷爷疯疯癫癫,从来不干农活儿,毓兰就自己一个人,也不好种萝卜吧,但是,她应该会种,她常年在队上的菜地里干活,看也看会了,她肯定会种萝卜,我可以和她商量一下,我们一起种。我去找毓兰,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我会种,除了装苇子,没有啥活儿我不会干的,你就跟我学吧,我会的多着呢,还会……”她没说下去,脸有些红了。
我和毓兰一起种萝卜,我妈妈做饭,干完活儿,毓兰就来我家吃饭。等毓兰走了,妈妈对我说:“这闺女太漂亮了,你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了。”
我说:“漂亮有啥错啊?这萝卜一起种了,还要一起收呢,再说都在一个队里,也走不远啊。”
我妈说:“一起干活可以,但是不能太亲近了,不可以单独在一起,这也是对人家姑娘好。”
我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毓兰就来了,她㧟着个篮子,装了玉米饼子,用纱布苫着;一手提着个烧茶壶,毓兰说:“我知道一块地,以前队上种了西瓜,因为地块太小,又远,没有人看,西瓜没熟就被小孩子们摘光了,后来就不种了,那沙土地,还上过羊粪,种萝卜好,就是远一些,咱们就去那儿,种那一块就够了,吃的喝的我都带了。”
“我妈说别走得太近了,走远点儿好。”我看看我妈笑了,有点儿坏,我妈说,“不要耍贫嘴。去吧,早点儿回来,别让人说闲话。”
我扛了工具,两把锨一把锄,跟着毓兰。
“奇怪,老地主怎么没跟着?”还没出村子,就有人在我们后面指指点点。刚出村子,大嫚儿娘正在地头上敞着怀抱着三蛋。对正在刨地的大嫚儿大声说:“看,那个小反革命,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又跟地主闺女勾搭上了。妈跟你说,出身不好的,没有好人,你离他远点儿。”她好像是故意让我和毓兰听到,也可能是想让周围也在种萝卜的很多人也听到。
毓兰回头叫我:“哎,快点儿,别想总想着驴。”她的声音也不小,好像也故意让人听到。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走自己的路,不要听别人议论。
我快步跟上毓兰去,回头看见大嫚儿娘把三蛋丢给大嫚,朝我和毓兰的方向跑过来——她跟踪我们,离得并不远。我们到地方了,果然是一小块从前种过的地,沙土里还能看见有羊粪块儿,毓兰把篮子放在地边儿上,地边上有一条小渠,小渠里流着水。我看到大嫚儿娘爬到一个高高的沙包子上,像电影里的侦察兵,她匍匐前进,钻进了沙包子上的红柳棵子里。
毓兰和我翻地,肩并着肩;一起种萝卜,我用锄头拉出沟来,毓兰下种。中午,坐在地头,咸萝卜条儿就着玉米饼子,喝大碗茶。
吃完饭接着干,看着不大的一块儿地,天快黑了才种完。毓兰擦了一把汗,我正看着种完的土地,垄沟一行行的,毓兰看着我,“你想勾搭我吗?”毓兰忽然问我,我懵了,心怦怦在跳,他不懂毓兰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我是真的不会种萝卜,才找你的,我们只是种萝卜。”我说。
毓兰笑了,“你没有,我有,想一想也没啥,你挺好的,就当你真想勾搭我,我也不讨厌。”我没有明白毓兰的意思,到底是谁想勾搭谁?是她不讨厌我,还是她这个人不会让我讨厌?真是一派胡言。不过我心里挺舒服的,像大热天喝了一碗凉爽的糖精水。今天是用渠道里的水烧的茯茶水,解渴又消暑,我喝了一大碗凉茶水,毓兰说:“能喝你就把它都喝完了,茶叶是花钱买的,茶水不能浪费。”
大嫚娘钻在红柳棵子里,一直到天黑了,我和毓兰收拾工具回家了,她也没有发现什么勾当,也是我俩都知道大嫚娘在红柳棵子后面监视着我们,不然也难说干不干什么勾当,毓兰说了“勾搭”的话,小声说的,大嫚娘绝对听不见。有人监视着挺好的,我心想。
这块萝卜地,后来就是毓兰管得多一些,除草、间苗、施肥、浇水……
萝卜长得不错,秋天各生产队的水都不用浇麦田了,都放下来,哈拉库勒不缺水,各家种的萝卜大多长得不错。
“那真像是歌里唱的:到处是萝卜,遍地是萝卜……”
“不对,歌里唱的是‘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咱们没有庄稼,只有萝卜。”
我和毓兰在一起的时候,话题也只有萝卜。挖萝卜的时候,我赶着大车帮各家运萝卜,我们的那块地全是毓兰一个人挖的,挖了好几天,雪都落了一层了。我赶着马车来,没有那么多的麻袋,就用麻袋装上萝卜在车厢的四周围起来,中间再装萝卜,高高地堆起来,马车慢慢地稳稳地走。毓兰和我一家收了满满一大车萝卜。
留够过年包饺子的和来年吃的,深埋起来,到时候挖出来用。青萝卜这玩意不好存,怕冻,还容易糠心。于是炒萝卜、炖萝卜、凉拌萝卜、红烧萝卜,变着法地吃萝卜,托合塔尔的人一出门,隔好几米都闻到萝卜味。这也吃不完啊,就想法贮存,于是腌萝卜,酱萝卜,做萝卜泥,晒萝卜干。萝卜干晒了老鼻子了。
毓兰自己把大部分萝卜都晾成干了,还去我家帮着切萝卜晾萝卜干儿,又把所有能用的家什,都用来腌了萝卜咸菜。我妈妈说:“这姑娘,长得又好,又能干,又会说话,谁要娶了,可是福分啊。”
我说:“妈,你放心,我没有那福分,也没有和她近乎。”
我妈说:“你们都太小,太小不能谈对象。”
二裘去找县供销社的李主任,还带了队里最好萝卜干,给李主任尝,是闾丘家的腌的,二裘说:“李主任,这不是受灾了吗,麦子都给旱死了,我们就补种萝卜,这萝卜不好放,就只好晾成萝卜干了。要是卖不掉,烂了多可惜啊。”
李主任捏起一条萝卜干来放进嘴里细细咂摸,“清脆爽口,有嚼劲,味道也好,你有多少要卖啊,要什么价,说说吧。”
二裘说:“这都是队上的,要多少有多少,价钱您来定,给你们进货的最低价就行。这不是受灾了嘛,您收购了这也是救灾啊。”
李主任说:“是你们集体自产自销的?”
二裘说:“是啊,这个我哪敢骗您啊,我投机倒把也弄不了那么多啊,这全队社员都在给队里晒萝卜干,您看看就知道了。”
李主任说:“好吧,你就按照这个的标准腌制,要保证质量,我找技术员去检查验收,我再给你统一的坛子,统一按技术人员的要求装坛,要保证保质期八个月。”
二裘千恩万谢。
二裘回到生产队,就要求各家各户都按闾丘家的配方,腌制萝卜干,队里统一收购后再以生产队的名义卖给供销社。
六六早就知道有人会不欢喜,他在门前屋后也种了萝卜,全都交了队上,说是粮食损失蔬菜补,生产自救。他一根萝卜条也没有卖。
最不欢喜的人是阎鬼,他一根萝卜也没有种,别人挖萝卜的时候,他带着他的老婆去队里菜地挖萝卜,种菜的蔡老汉百般阻拦,还是被他挖走了几麻袋。萝卜条他一根也没有腌,不会腌,也懒得腌,他去队里的库房拿,他说是领,领二裘替供销社收的萝卜条。二裘不给他,他就告到公社去。
多亏二裘手脚麻利,把大部分萝卜干都送去了供销社,钱货两清。等公社的领导来调查的时候,没剩下几坛子萝卜干了。
二裘说这萝卜干是专门给秦主任留的,拿回去尝尝,如果好吃,明天就多腌一些给公社的领导。二裘还说托合塔尔这儿沙土地,上羊粪,特别适合种萝卜。好管理,产量高,主要是生长时间短,收了麦子就可以种,小萝卜头腌咸菜更好吃。
总之,二裘的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秦主任只问一句:“你是不是搞包产到户了?”
二裘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敢包产到户啊。是这么回事,这种萝卜得要赶时间,要等秋收完了,那就上冻了。这得边割麦边种萝卜,就得起早贪黑地抽空儿干,没法把人集中起来,所以我就给他们下了任务,谁种的谁管、谁收,最后交队上统一处理。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吃萝卜。是卖了点儿萝卜干,那也是供销社收去保障人民供给了,不是投机倒把。”
秦主任说:“这最后一条,供销社收购了,最重要,这性质就不一样了,是社会主义的。种萝卜、腌萝卜也需要一定的成本,这咸盐调料的总得花点儿钱嘛,卖了钱给社员一些补贴也不过分,队里挣钱了,发展了集体经济,这也是好事。但你让社员自种自收,虽然是大部分都交到队上来处理,但还是有包产到户的苗头,要坚决制止,下不为例。二裘同志必须作出深刻检查!”
二裘说:“秦主任,我叫裘家宝。”
秦主任:“就叫二裘挺合适的,这次种萝卜就有点儿二。”说完大笑,二裘也大笑。
阎鬼不笑,他追上秦主任说:“这是搞资本主义,我们不能答应。”
秦主任说:“你太懒了,啥事儿都是被你们这些懒虫搞坏的。你也拿了不少萝卜了,自己回家腌腌,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大老王的腿好了以后,有点跛,他动嘴的时候多,动手的时候就少了。车上所有的重活都由我来干了,大老王要把他赶车本领都教给了我。
黑旋风也开始拉外套,前面那三匹马里,套在右边的那一匹叫外套,左边的那一匹当然就是里套了,中间那一位,自然就是中套。
那年刚一入秋,队里就新拴了一挂马车,经大队研究决定——其实就是六六拍拍脑袋提出来,二裘表示同意,我成了这挂大车的车老板儿,黑旋风驾辕。我师傅大老王车老马老人也老了,尽管才四十多岁。他跛了脚后,又开始腰疼。
大老王坐在田边的土埂上,卷一支莫合烟,点着,吸了两口,说道:“哎!赶车的人呀,年轻时不注意,使气逞强,风里雨里的,这一过四十,疼呀痒的就找上门来了。小仔,记着了,怎么着也别在湿草地上睡,更不能在冰天雪地里找女人,再怎么着也得忍着,可别图一时痛快……嘿,你别装着不乐意听,那他妈的真叫痛快,拉着自己想好的女人,到大草甸子里,一人多高的青草,呼啦压倒一大片,软绵绵的,凉爽爽的,可劲地折腾,把一身的燥全泄出去,四腿拉叉往那儿一躺,腾云驾雾似的,给个神仙你也不想当,哈哈!”
我说:“师傅有很多相好的吧,师娘能愿意吗?”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我接鞭子给东家赶车时候十九岁,家境好的话,就该娶媳妇抱儿子了,可赶车的几张羊皮半车干草,窝在车上,咋娶媳妇呀,但有一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饱喝足看人家成双成对的,心里那个痒,就跟被牛虻叮了脚心似的难受。” 师傅这比喻还真出奇,我没有被牛虻叮过脚心,可上次翻船那晚上在河边被蚊子叮的滋味确实是刻骨铭心的。
大老王又呼呼地抽了几口烟,眯缝着眼接着说:“赶大车的,有吃有喝有力气,带个柴火捎个草的,就有女人跟你好,咱真心待人,人也真心待咱,可就是没谁愿意嫁给咱。钻树林爬草地的,那时候想,要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该有多舒坦呀,可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又老是想那大草甸子——人真他妈的是个怪物。”
他把烟把儿猛吸两口,眼看着要烧着嘴唇,才对着火头唾口唾沫,往地下一扔,用脚尖儿一碾,站起身来,“你小啊,以后可要悠着点,着凉做病的事别干,不然,上了四十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看师傅锤腰眼的样子,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别傻愣着了,快起来装车,这装麦捆子可是咱赶车人的看家本领,麦捆子能装好,别的装什么都不成问题了,上车,我让你咋摆就咋摆……”师傅又冲着几个跟车的吆喝着,“递慢点,挑高点,别只管一个劲地往上扔,他手生。”
今年因为旱,很多地块麦子长得矮,穗小的只有几个粒,要不是上面要求颗粒归仓,真不值得收。这样短粗的麦捆子最难装车。整个秋天师傅手把手教我装车刹绳、上坡过沟、垫路铺桥……讲自己赶车遇到的各种惊险事儿和应急的招儿,也讲些自己或者是别人的风流韵事。
那年没有收多少麦子,家家都收了不少萝卜,本来我跟毓兰说好的,明年还一起种萝卜,可是,后来再也没有一起种过萝卜了。我喜欢种萝卜,就是很多年以后,我进了城,那怕有巴掌大一块地,我也要种几棵萝卜,后来住楼房,我也在阳台上,用大花盆儿,种两棵萝卜。不吃,让它开花结种子,萝卜花开很好看,淡淡的紫色小花,极为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