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鼎喝了一小盆苞谷面糊糊,照例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又抽了两根莫合烟,他决计还是要到县上去。
半上午的时候,谢广鼎来到县城,他到信访办坐着,排队等接待,他已经来过几次,脚顺路熟。
信访办的值班同志问:“老谢,这回什么事啊?”
谢广鼎说:“领导同志,我没法活下去了。”
领导问:“棉衣棉被,锅碗盆勺,粮食柴火不是都给你解决了吗?还有什么没解决的,你说,我催他们尽快解决。”
谢广鼎说:“我的钱没了,老婆也没了。”
领导说:“这个我解决不了,我也不知道哪个部门能解决。你回吧,为这个别再来了,钱和老婆,我们解决不了。”
天快黑的时候,谢广鼎被工作人员推出门外,信访办接待室的门锁上了。
“怎么,连饭也不管了吗?”谢广鼎嚷嚷着。
谢广鼎到人民饭店,捡了些剩菜剩饭吃了,天太冷,没地方睡觉,谢广鼎决计还是回托合塔尔去,他跑得飞快,像是被狗追的兔子,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到托合塔尔,他住的铁匠屋子去。
炉子里用灰压了的火炭还没有灭,他捅了捅,火炭红起来,他出去拽了几根柴火进来,长长地塞进炉灶里,火苗一会儿就燃起来。
谢广鼎抽了两根莫合烟,屋子暖了一些,他和衣躺到用麦草铺的地铺上,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半夜谢广鼎被烟呛醒,他坐起来一看有火苗,就像被烧了屁股狗,直窜出屋去,一边跑一边喊:“失火了,我的钱——”
谢广鼎不知是在哪里游荡,抑或是鼓秋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站在那个被他烧光了的地窝子前,没戴帽子,光头顶三周下面的长头发上还粘着几根麦草。他跺着脚,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的钱,我的钱。”
薛红丽从三秃子的地窝子出来,提了一桶脏水,倒在门前的雪堆上,看了一眼谢广鼎,连忙跑进屋去。
谢广鼎看见了薛红丽进了屋,他笑了,指指三秃子的地窝子说:“搞错了,那才是我家,我的钱在家里藏着呢。”
谢广鼎进了三秃子的地窝子,一眼就看见刚起床,正在提裤子的三秃子,他一把抓住三秃子,吼道:“你怎么睡到我屋里,怪不得薛红丽说孩子不是我的,你跟我走,去大队办公室。”
三秃子一把推开谢广鼎,系上裤子说:“你有神经病啊,这是我家!你跑我家来干什么?”
谢广鼎说:“你家?这是我老婆,我花五百块钱买的。”
薛红丽说:“光腚儿,我们早都离婚了,钱也给你了,你不要来胡闹了。”
三秃子抓起谢广鼎,像提一只小鸡,把他扔出门外去,吼了一声:“滚!”关上了地窝子门。
谢广鼎趔趔趄趄地走了,他晃了晃脑袋,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是离了婚了,可是,钱呢,我花的五百块钱呢?对,我得找迷糊把钱要回来。可是迷糊在哪儿呢,好像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是怕还钱,躲起来了吗?”谢广鼎想着,越想越糊涂。
谢广鼎糊里糊涂地走到大湖上,我和几个社员正从冰窟窿里拉上挂网来。
一条大鲤鱼被丢在雪上,活蹦乱跳,雪末子四溅。谢广鼎跑过去,抠住鱼鳃,把鱼提起来,那鱼一摆尾巴,从谢广鼎的手里落下,他连忙去摁住。
“放下!”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拿鱼,谢广鼎趴在地上,把鱼死死地抱着,那青年去夺,谢广鼎打着滚儿不松手。
我说:“算了,就当他提前领了,分鱼的时候没他的份就行了。”
谢广鼎抱起鱼,跑得飞快,比兔子还快,一会儿就窜得不见影儿了。
“这老头好奇怪,怎么突然变成飞毛腿了。”一个整理网的人望着谢广鼎跑的方向说。
另一个摘鱼的说:“我以前在公社看到过一个疯子,就跑得飞快,上墙头,走房檐,就跟平地似的。这谢广鼎不会是疯了吧。”
“快干活吧,他本来就不正常,这又离了婚,失了火,挺可怜的。”
谢广鼎抱着那条大鲤鱼跑去了县城,街边儿上有㧟篮子的,东张西望,悄悄问身边走过的人:“买鸡蛋不,一毛钱一个。”谢广鼎抱着大鲤鱼,问身边走过的人:“要大鲤鱼不?五百块钱卖给你。”
一个戴红胳膊箍的过来,㧟篮子的跑,被拦住,掀开篮子,“这鸡蛋是卖的吗?”红胳膊箍问,随手拿两个装进衣兜里。
㧟篮子的又拿了两只蛋,装进红胳膊箍的衣兜里,说:“自家下的,不卖,送亲戚的。”
“走吧,以后别在这儿转悠。”红胳膊箍对㧟篮子的说。说完又转向谢广鼎,红胳膊箍还没有开口,谢广鼎连忙说:“自家下的,不卖,送亲戚的。”
“你还真会下,回家再下一个,这个没收了。”红胳膊箍从谢广鼎怀里抢鱼,谢广鼎不给,红胳膊箍一推,谢广鼎倒在路边儿上,脑袋碰在电线杆子上,他头嗡的一下,鱼滚落在雪地上。红胳膊箍抱起鱼来,看看左右,径直走了。
谢广鼎坐了一会儿,起身喊:“你还没给钱,我的钱!”
红胳膊箍早已没有了踪影。
脑袋嗡了一下之后,谢广鼎的脑袋好像是突然明白了许多。钱,自己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九百七十块五毛八分,杨小玉赔的五百块,还有迷糊欠的五百块。谢广鼎的脑袋里全是钱,一张张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钱了。
红丽生孩子住院的那天,我拿了杨小玉的存折去银行取钱,把那折子往里一递,柜台里就哗哗地数钱给我,谢光鼎是亲眼看到的。
“杨小玉那张存折上有老鼻子钱了。”谢广鼎胡乱地想着,越想越恨,牙咬得咯咯响。
谢广鼎再跑回托合塔尔的时候,在湖里打冰窟窿下网抓鱼的已经收工了。网下的够多,下午才起完,大获丰收,大鲤鱼剁成了块儿,大小搭配,托合塔尔不论大人小孩子,每个人分到四公斤鱼。每家一堆,贴了名字,就摆在大库房里,托合塔尔人就像是过节,说着笑着,用袋子或篮子装了鱼回家去。谢光鼎来到大库房,到处看了一遍,没有他的,谢光鼎是个什么饭都能吃,什么亏都不能吃的人,当时就闹起来。
许老正问:“你抱了一条大鲤鱼跑了,有七八公斤,现在又来闹什么?”
谢光鼎说:“我的鱼没了,你得给我分,我是队里的老社员。”
许老正问:“你的鱼哪去了?”
谢光鼎说:“我的鱼到县城卖了,可是我没有拿到钱,我的媳妇是花了五百块钱买的,也没了,我也没有拿到钱。我现在鱼和媳妇都不要了,我要钱,你给我钱就行了。”
许老正听谢光鼎这样说,觉得他是真的疯了,就挑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鱼给谢光鼎,叫两个年轻力壮的把谢光鼎送回去。
何麻子也来得早,冲着谢光鼎说:“你都是假装的,现在装这个有啥用,当时要是把薛丽红让给我,哪会有今天。”
何麻子转悠半天,看看这家的,再看看那家的,最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化肥袋子装了鱼,一瘸一拐地走了。
队上的大喇叭一通知,社员们很快就来了,都先看看别人家的,又各家把各家的装了篮子或口袋拿走了,也没有多大的意见。
有夸碧野为大家做好事的,五嫂说:“我家闺女就说碧野哥哥长得像雷锋,我看不仅长得像,做事也像。”
也有人有见识,说:“碧野就是偷鱼,被人给发现了,就编谎说给队里抓鱼,借坡下驴呗,我们只管借坡吃鱼。”这人真有大智慧,比何麻强一万倍。
马虎的爷爷说:“有智慧的人从来不把别人没看到的和没想到的说出来。”那个有大智慧的立刻闭了嘴。
天快黑的时候,六六带着公社祁书记来了,大喇叭又喊各家必须来一个大人开会。大库房的大油桶炉子烧起来,热烘烘的,人们吱哩哇啦地议论着。
六六说:“欢迎祁书记讲话。”
大家呱唧呱唧地拍巴掌。
祁书记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是来听大家说的,大家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说。”
会场立马安静下来,小声议论也没有了,都怕被点名起来说话,这些年大家都有经验了,不是领导事先安排好的发言,就千万不要发言,胡乱发言被批斗的不是没有先例。
会场沉默了一会儿,何麻子拐到前面来了,他说:“大家都不说,我来说几句。这第一呢,我要说的是,现在都拨乱反正了,可托合塔尔怎么还是六六说了算,他可是造反派,还带头批斗过祁书记,这样的人就应该抓起来。”
祁书记打断何麻子的话,“这位同志,你怎么称呼?”
下面有人喊:“何狗屎。”
祁书记:“不要人身攻击嘛。”
六六悄声说:“他就叫何狗屎。”
祁书记笑了,“何同志,刘六同志有什么问题,你说具体些。”
何麻子:“具体的,一时没想好,以后再说,可他过去确实是得势的。”
祁书记说:“过去的就不要纠缠了,一切向前看。”
何麻子说:“现在的村领导有重大问题,他们把队里的羊分给私人了。”
六六说:“这个问题向公社汇报过了。”
祁书记说:“分羊到各户的事情我知道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羊现在怎么样了,你们各家的羊怎么样了?”
下面七嘴八舌地嚷嚷:“羊都活蹦乱跳着呢。”
祁书记说:“活着就好。何同志,你还有什么问题?”
何麻子说:“这村干部指使小反革命碧野捞集体的鱼,这是盗窃行为。”
祁书记说:“哪有小反革命啊,他爸爸是革命干部,已经平反了——大家鱼都分到了没有啊?”
下面又喊起来:“分到了,一大堆,过年有鱼吃了。”
祁书记说:“那就过年吃,年年有鱼,大吉大利。何同志,你还有什么问题,继续讲。”
何麻子站那儿愣了一会儿,缩了回去。
祁书记说:“大家有什么只管说,说的不对没关系,说错了也没关系,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
大家还是不说话。
祁书记说:“那我就总结一下,我刚才说了三句话。一句是不要纠缠过去,一切向前看;第二句是羊活着就好;第三句是鱼留着过年吃,年年有余。大家同意我说的吗?”
“同意,太同意了,祁书记明天到我家吃鱼去!”下面的人又乱嚷嚷起来,六六宣布散会。
何麻子耷拉着脑袋回家去,他想不明白了,这形势怎么和自己估计的不一样了呢?
何麻子走到家门口,抬头见门框上挂着一把芨芨草扫帚,他转身去到马棚去睡觉去。
祁书记就住在大队办公室,花喜鹊做了红烧鲤鱼,村上的几个领导陪祁书记吃了晚饭。祁书记说:“这打鱼要马上停止,注意派人巡查,防止有人偷捕,现在政策我也把握不准,放开乱捕肯定是不行的。”
那晚上,若溪早早地就炖好了鱼,等我回来,两人一起吃。吃完饭,若溪对我说:“这两天你太累了,早点睡吧,我给妈妈写封信。”
我躺到炕上没有多在一会儿就睡着了,若溪一边流泪一边给妈妈写信。她太难了,她向妈妈说了我的事情,她说她实在割舍不下我,希望妈妈能理解。她向继父提了个非分的请求,想法儿把我也安排到北京去,做什么都可以,打扫厕所也行,只要不让她和我分开,就千恩万谢了。若溪最后也说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回到妈妈身边,给妈妈和继父养老。她写这封信写到半夜,眼睛都哭肿了,她知道要把我带到北京去,比登天还难。
半夜的时候,托合塔尔还有一个人没有睡觉,他就是何麻子。何麻子实在是饿得不行,还有就是想起那堆鱼,总是在眼前晃呀晃的,让他不住地咽口水。何麻子回到家的时候,地窝子门前的扫帚没有了,他进了屋,地上多出一堆鱼来。
何麻子说:“给我做条鱼,我饿了。”
他老婆阎秀娥把遮着半边脸的那个绣花面具取下来,对何麻子说:“饿了自己做,老娘我累了,那个老光棍太能折腾。”
“真不要脸。”何麻子一边煮鱼一边低声骂道。
“我要脸我怎么养活我儿子,你要脸你就干点正事儿,别他妈的当王八。”阎秀娥上床脱衣躺下,说:“你吃完就赶紧滚回你那个牲口圈去。”
何麻子半生不熟地把鱼吃了,怎么说也比苞谷面疙瘩汤好吃,他看了一眼睡着了的阎秀娥,何麻子今天心情不好,没有兴趣,他起身回牲口圈去。
何麻子在他的牲口圈里打起呼噜的时候,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