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旦,没有多久,学校就放假了,县城里又有一批中学生毕业了。从老知青杨秋水来到托合塔尔,这里来过三批知青了,这是第四批。今年托合塔尔分来一个知青排,二十五名知青,十名男生,十五名女生,是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也就格外地重视。
六六主任亲自指挥,派劳力把光棍们前些年集体住的大地窝子整修一番,给知青们住。
那个大地窝子,在湖边斜坡处挖的,六米宽,三十米长,从地面到地窝子顶有两米半高,地窝子顶是杨木檩子毛柳的椽,上铺平整的苇把子,又干净又好看。屋里左右架起两排通铺,中间过道宽敞。又增加两个玻璃天窗,地窝子里亮堂堂的。
大地窝子原本就一头各开一个门,现在用木板隔开,就成了男生和女生的宿舍,男生占三分之一,女生三分之二,各走各的门。
空间很大,可以摆放几张书桌和生活用品,劳动工具一般都不用往回拿,放在地里或队上的场院里。那时候的劳动工具是集体所有个人管理。
知青排有一男一女两个政委,都是县上选派的,年富力强,男政委姓赖,女政委姓郝,过了一段时间,群众都说,赖政委不赖,郝政委真好。公社又派了男女助理各一名,负责知青们的生活物资供给。
生产队开了一个隆重的欢迎大会,开完会,六六主任等队里的大大小小的干部就好像与知青排没有什么关系了。有什么劳动安排,政委会和六六联系。现在是猫冬的时间,队里也没有什么活,知青们主要是学习,熟悉环境。
过了几天,知青们觉得队里的大喇叭太吵,可这大喇叭不仅是队里最重要宣传阵地,还是社员们最重要的娱乐媒体。
知青们提议,为各家各户接通有线广播,政委同意,六六支持。说干就干,六六组织社员砍来最直的杨树做电线杆,村里买了电线和广播匣子,知青的小伙姑娘们,在冰天雪地挖坑埋杆子,拉电线,到各家装广播匣子。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就是最能干的大老爷们,想在这冰冻三尺的沙石地上挖个深坑埋下个大风刮不倒杆子,也得累得屁淌。
知青就是有知识,有知识人办法多,他们看到大马棚那儿有堆得像小山似的草渣子粪末子,他们拿来堆在要挖坑地方点燃,慢慢熰着,冻土熰化一层挖一层,挖这个坑熰那个坑,大大地提高了挖坑速度,降低了劳动强度,知青说这是用热做功,就是用热替人使劲,社员们听不懂,但是佩服知青能干。
有线广播的安装,是一件新鲜事儿,群众很方便,想听广播,一拉开关就响了,不想听了,一拉就关了。那三个一组在高高杆子上支着的高音大喇叭除了有重要通知,传达上级重要文件,别的时候就不响了。村里显得安静祥和,知青的姑娘小伙,穿得干干净净,还真是一道风景线,大嫚娘虽然看不上眼也不敢说出来。
“这些孩子不吃我们的,不喝我们的,口粮都是公社供应的。”
“到我们家装广播匣子,连口水都不喝,还说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孩子们下了这么大苦,给咱把广播安上了,队上应该犒劳他们。”
“拿啥犒劳啊,都被猪头他们给糟践光了,任嘛没有啦。你说都是知青,前面来的小分队的那一帮,咋就不像是人揍的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旦上纲上线,就凭这句话,你就玩完了。”
“我还是不明白,咋就不一样呢?这样说行吧。”
现在大冬天的,吃一顿就是最好的慰问,可是真的队里啥都没有了。
说来也巧,队上的一头大犍牛胀肚了,不快点治就要倒地断气了。一般这胀肚都是在春天里发生,大冬天以前没有发生过,现在却在社员们说要犒劳知识知青的时候胀肚了。
队上治牛胀肚最拿手的是二裘,老窦充都不行。二裘一看,说可能是吃了烂菜叶子了,“治啥治,杀了吃肉,这牛也老了,干不动活了,要是病死,肉就不能吃了。”大家一致赞同老队长的话。
牛很快被抹脖子放血,杀了。头蹄杂水不好分,连着前半扇牛肉送给知青排,剩下的全队分了,一家一小块打打牙祭,单身汉们五人一组,拿回去煮了。
知青的大地窝子热气腾腾,大盆的牛肉端上来,六六主任提来一塑料壶的地瓜干白酒,郝政委说他们都是孩子,最好别喝。六六说:“今天喝了,就成大人了,他们不是学生了。”赖政委赞同六六,他说:“我看喝就喝了,只要不耍酒疯就行,我们是成人了,是下乡知青,是来大有作为的,我们要学会适应我们的社会角色,有成人意识,学会自我约束。”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这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感觉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正在开始,而且并没有刚离家时的那一种悲凉。
我和二裘进来的时候,大家正举杯。
六六说:“同学们,今天我给你们请来了两个——两个人啊,肯定是人啊,应该是两个好人。这个是老队长,就是以前的队长,牛就是他给你们杀的。这个青年,也是知识青年,他是回乡知识青年,给队里办了很多好事,现在是咱们队的车老板儿!以后你们的柴火还得他给你们拉啊。”
一说到“车老板儿”,立即响起了掌声。在知青的印象里,车老板都是有故事的人,见惯了杀人越货、行侠仗义,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好汉。
几杯酒下肚,我就认识了几个叫我“大哥”或者叫“碧野哥”的。
我说:“我好像不是下乡知识青年,他们都叫我‘小狗崽子’或者是‘小四’。”
“小四是什么?”
“小四类分子呗。”
于是,哈哈大笑,又倒上一碗酒。
男知青李勇拉起小提琴,女知青王菲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
歌声悠扬甜美,令人陶醉。
有人说:“苏修的歌不能唱。”
郝政委说:“我们讲马克思列宁主义,列宁也是苏联的,难道也不能讲了?歌唱得好听,大家鼓鼓掌。李勇王菲,你们原来是一个学校的吧?”
王菲说:“一个班的。”
大家又是一阵鼓掌,有人竟吹起了口哨。
郝政委说:“别起哄,不论是不是一个学校,是不是一个班的,大家现在都是战友了,‘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有什么思想动态,谈恋爱什么的,可一定要向组织,也就是向我和赖政委汇报,我们要对你们父母负责。”
聚餐在王菲动听的歌声中结束,意犹未尽,正如喝酒,恰到好处。二裘早走了,就在知青们围着我问长问短时,他二裘就悄悄地走了。
赖政委让六六把剩下的酒拿回去,免得这些孩子喝醉生出事来。六六说拿来的酒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让赖政委带回去慢慢喝,或者哪天他去找赖政委喝。
拉小提琴的李勇拿来只空酒瓶,用纸卷个漏斗,灌了一瓶酒给我:“大哥没喝好,拿回去喝。”说完把塑料壶递给赖政委。扎了一对羊角辫的张小蕊用报纸包了一大块牛肉递给我:“碧野哥哥拿回去下酒。”
我笑着收了酒肉,乐呵呵地说:“这是在送客啊,我走了,找老队长喝酒去。”
当我正想敲二裘那扇低矮的羊圈门时,和迎面开门出来的花喜鹊刘翠花撞了个满怀,我说:“我找老队长喝酒。”花喜鹊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我进了羊圈,二裘说:“她想给我生个儿子。”
我说:“嗯,喝酒。”
两人再也没说什么,你一杯我一杯,互敬互让地喝,一瓶喝完,又开了一瓶。直喝到天亮,今天是逢十休息,我没有套车,就在羊圈里又睡了小半天。
当我下午路过小学校去看若溪时,若溪说:“你这味,隔十里都能熏倒人,准又是在羊圈里喝了一夜。快回去把衣服都换下来,我帮你洗了,这棉衣棉裤洗完得先冻上一夜,再放火墙上烤才行。唉!明天你就穿毛衣毛裤再套个皮大衣行了,出车别忘了把我给你的那条围巾戴上。”
若溪又说:“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你臊不臊臭不臭,碍我啥事儿,多余管你。”又说,“本来想在你身上靠一会儿,熏得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还是让我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什么时候想抱就抱,想靠就靠,挺好的。”若溪说着就脸红了,又问我: “臭石头,你咋不说话,我是不是太流氓了?”
爸爸死了,妈妈嫁人了,自己一个人在这乡下,工作没有着落,像是一个被发配的人,等着期满,现在的生活不“流氓”一下,又怎么熬过去呢?我理解,我也是,多亏有若溪,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干些什么。或许会像毓兰她爷爷,那个老地主那样,疯疯癫癫的。
其实,没有女人的生活才真的跟死了一样,像腐臭的尸体,或躺平,或游荡。
太阳落下山去的时候,炊烟在晚霞中缭绕,闾丘家正在吃饭,远处传来一两声母狗的叫声,闾丘大狗闾丘龙尿了,他一听见母狗叫,就尿裤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分辨出狗叫声的公母来。正吃饭,大狗尿得稀里哗啦的,其他四狗,拍碗出去,狗地主闾丘进财长叹一声:“造孽啊!”也放下了碗筷。
本来就三间屋住人,狗地主和狗地主婆住一间,五个儿子住两间。自从闾丘龙得了这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二狗闾丘虎就去和三个弟弟住,二狗二十六岁,三狗二十四岁,四狗二十二岁,五狗二十岁。
四个男人住在一间低矮的干打垒屋子里,这种干打垒也叫半地窝子。一间半地窝子里汗味、臭脚味、莫合烟味,红薯干酒味,还常有些鱼腥味、臭肉味,混杂在一起。外人进到这屋会怀疑这里是食腐动物的窝。这四兄弟如果遇到生化战争,不用戴防毒面具都没事儿,锻炼出来了。
这家里除了臭气就是雄性动物的臊气。原来还有两头母牛,五只母羊,一群母鸡。缺德带冒烟的割尾巴小分队,在猪头小队长的带领下,全都当尾巴割了,只给留下了一只公鸡,公鸡乱打鸣,被二狗闾丘虎抓住拧断脖子戳根棍子,在门口笼一堆火烧着吃了。
要说母的,可能只有老鼠了,是那种小灰鼠,成群结队地在这个家里到处乱窜,肆无忌惮,目中无人。最可气的是不论有什么食物都要拉些屎撒些尿。闾丘豹跟车,帮我往车上装粮食的时候,从公家库房里抓两把葵花籽放兜里,回家衣服就丢在床上,晚上躺下掏出来往嘴里放,嗑出老鼠屎来,伸手一摸,有些湿,闻一闻,是老鼠尿。三狗闾丘豹骂老鼠:“你们当自己是闾丘龙呢,想什么时候拉尿就什么时候拉尿,想在哪里拉尿就在哪里拉尿!”
四狗闾丘彪说:“你别拿老大打比方,在你兜里拉尿的是母老鼠,老大可是公的。”
三狗说:“老大就是被母的给害的。张三龄出殡那天,突然死在棺材旁边的那个大黄狗就母狗!那狗是老大毒死的,所以他怕母狗叫。”
大狗那天遇到了什么,反正是跟女人有关,乐子说有女鬼追他,他又不承认,再也没有目击者,所以大狗的遭遇至今还是个谜,只有狗地主婆猜个差不多,他是找女人找错地方了。
三狗觉得大狗太㞞,一说起女人,三狗潜意识里就会有一种铤而走险的冲动。三狗二十四岁了,才对女人特别关注起来,好像是带有强烈的厌恶和仇恨,其实也是一种恐惧,很多厌恶和仇恨都是由于恐惧产生的。他总把女人跟母的雌的联系起来,也是出于某种恐惧。
他想女人,想到张毓兰,就想到她有一把尖刀会不知从哪儿突然就出来了,不知有怎样的机关,瞬间就会握到手里,他还知道张毓兰有句名言:“我杀不死你,也可以溅你一身血!”
他想大嫚,他知道大嫚是不离铁匠左右的,铁匠那一把十八镑的大锤抡起来虎虎生风。其他的,他都想过,他想,有机会我就干,可是总是没有机会。
“女人,母的”,三狗脑子里常常就会跳出这几个字来。
四狗闾丘彪中等身材,四肢长于常人,攀爬跳跃,迅疾如猿,翻墙入室,轻捷似鼠,经常游走于县乡之间,走家串户,窥色窃货,常常得手。就是常看女人洗澡,有时也偷点儿东西,看多了洗澡女人,就不免对自己下身下手,时间一久养成毛病,成天价哈欠连天,刺模糊满眼。
四狗近来好像是有什么好“生意”,有钱了,每天都带回些酒肉来与兄弟们分享。喝醉了放声大哭,说自己花了大钱,跟徐寡妇睡一宿,结果啥事没成,还没爬上寡妇身子就……
哭得好凄惨,连闾丘五狗的娘都听到了,趴在老头子身上流泪。
老两口下决心,说什么也要给闾丘家娶个媳妇回来,闾丘五狗的爹,拿出了在一边镜片上贴了黑纸,假装破眼镜戴着的石头眼镜托人拿去买了,说是可以当文物收藏,卖了一百块,闾丘五只狗的娘又把一颗怕人发现镶在最里面的金牙拔了。凑钱托人从老家娶回个儿媳妇来,人黑瘦,腿瘸,胸平如板,但确确实实是个女人。
四狗也正是顺当的时候,有钱给新娶进门的大嫂买好吃的调养着。
在闾丘家老两口把大儿媳妇娶进家的时候,五狗闾丘獒离开了闾丘家再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跟着公社秦主任走的。
那天秦主任来视察知青工作,晚上在中农吴老二家用餐,酒肉都是从公社带来的,只是借用一下吴老二家的锅碗桌凳,也是因为吴老二家宽敞干净一些。肉饱酒酣时有人说骆驼奶能壮阳,秦主任就要喝了试试,这儿连骆驼毛都没有,上哪儿弄骆驼奶啊,可秦主任就是要喝这一口。
就那晚上,三裘的新婚妻子哈丽娜见过闾丘熬,他跪在她和三裘面前,说他妈妈不行了,要骆驼奶救命。这个季节没有人挤骆驼奶,骆驼也都放出去了,一般都会跑得很远。
受他央求,三裘和哈丽娜求亲戚朋友,四处找骆驼,最终挤了两公斤骆驼奶给了五狗闾丘獒去救他娘。
闾丘五狗拿了去给秦主任壮阳。我们不知道秦主任的阳壮了没有,只知道他带走了闾丘獒。后来人们在大山里的战备粮库见到过五狗闾丘獒,他是那儿的保管员。再后来人们在公社招待所见到他,穿着中山装,左上兜插两支钢笔,已经是所长了,单姓一个丘字。
据说是秦主任给改的姓,秦主任说:“闾丘獒,你这个姓名不好,第一次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闾丘獒’,我就当成‘驴㞗熬’了,以为你又要给我壮阳呢。对了,听说驴㞗好吃还壮阳,你想法子搞些来。以后你就别姓驴㞗了,不好听,就姓个㞗就行了,咋还这么别扭呢。”
“您说姓啥就姓啥,不别扭。”
于是,五狗闾丘獒,就姓丘了,叫丘獒。
丘獒是一条忠诚主人,又绝不会乱叫乱咬的狗。他最看不起乱叫乱咬的狗,骂他们不齿于狗类。五狗丘獒是一条特别会讨有些人喜欢,又不被很多人讨厌的狗,做这样一条狗,是一般人的智慧所不能及的,需要修养。特别是在那个批倒批臭“黑修养”的年代,修养是最宝贵的东西。
有人说,有修养的人能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其实,这还不算是有修养,真正的有修养是不忿,内心没有怨忿。大嫚娘就没有修养,她太容易怨忿。地主家的儿子都娶媳妇了,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儿子都还打着光棍儿呢,这社会到底是谁当家作主?大嫚娘心里忿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