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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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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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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三十六章 牧道长

冰雪消融,哈萨克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把羊群赶出河谷,赶上戈壁,赶上北面的山坡,赶向美丽的夏牧场去。

清晨起来,三裘开始搬家,毡房的毡子一卷卷的,毡房的毛柳骨架一捆捆的。

骆驼驮大件:毡房、被褥、衣物等;牛驮小件:各种生活日用品,小的炊具;有几个亲戚来帮忙,不一会工夫,整个家就被驮了起来。两三峰骆驼,七八头牛,几匹马把一个完整的家驮了起来,把三裘的生活驮了起来,同他的哈丽娜一起从从容容地走向他们并没有多高奢望的更幸福的生活。

这被驮起的家缓缓地向前,那雪白的羊群在后面边吃草边挪移着:几只山羊总在前面跑着跳着,找个宽敞的地儿抵上一架;绵羊温文尔雅,慢慢踱着步,时而低头啃啃刚出土的青草;天使般的小羊羔,不离母亲左右,偷空儿吃几口奶;偶尔有母羊在途中产羔了,那刚出生的小羊羔便被装进褡裢驮在马背上,绒绒的小脑袋钻出来,美丽的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在这前行的队伍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年轻的母亲哈丽娜,她身着色彩明丽的长裙,外加一件短袄或坎肩儿,头裹彩巾,脚蹬长筒马靴,怀中紧抱着架在鞍桥上的小摇床,扬鞭跃马,英姿飒爽。他们出生才两个月的宝宝在摇床里不哭不闹,掀起盖在上面的小被来看,小家伙还在甜甜地笑呢。

牧民向夏牧场行进的路线是一定的,互不相扰,这叫牧道,有点像天空的航线。这牧道上有一个个站点,都选在有水、背风、草好的地方,牧民们在这些地方用石块,或用篱笆,或用干羊粪块圈一个很大的羊栏。是那样的朴素和自然。这里是羊儿的驿站。

接近黄昏的时候,三裘驮在牛马骆驼背上行走着的家就落在这驿站的旁边了,如同它被驮起时一样的迅速而有条理。

羊儿进了圈,驮队的大牲畜们饮完了水、吃好了料后,就在周围休息。骆驼不时地吐出沫来;牛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卧下津津有味地倒着嚼;马儿就地打几个滚,就解除了一天的疲劳。

毡房立起来了,奶茶壶吊起来了,抓肉锅架起来了,篝火燃起来了。

圆圆的毡房内铺好了花毡,挂起了挂毯。哈丽娜喂了宝宝,又在为一家人准备晚餐;三裘在大声地吆喝着牲畜。

早春的夜,寒气逼人。

我卸了车饮了马,又给每匹马分了料,就来到毡房内,和三裘一家三口,还有哈丽娜的妹妹围坐在篝火旁慢慢地喝着奶茶,谈笑着。哈丽娜刚生完孩子不久就要搬家,妈妈让妹妹那孜古丽来姐姐家帮忙。

午夜时分,才上抓肉。吃过肉,还要喝汤;没喝完的肉汤里下了面条或面片……

这顿饭慢慢地吃,直吃到黎明了。寒冷的春夜就这样暖烘烘地度过了。

第二天火红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一片牛羊的欢唱,起得最早的是哈丽娜和妹妹。她们挤奶,烧茶。早餐是很简单的,男人喝好了奶茶,三裘怀揣一块馕和一些奶酪,还有一块熟肉,骑上马,放牧羊群去了。

我在草滩上悠闲地散步,看着他的马儿,拿一本临来时若溪给他塞进背包里的书。想若溪,自然就想起了杨小玉,深深的愧疚浸染在心头。

新的一天是轻松惬意的,一家人和他们的羊群要在这儿住上一些几天或十几天,他们要在这里接生大部分羊羔,然后就又向北迁移了,走走停停,是在等那高纬度的地方天暖起来,草也长起来。一两个月的时间,就到了那美丽的夏牧场了。我的大车,只能把他们送到北面那道山下,然后他们自己再慢慢把马车拉来的东西运上山,有给养、饲料、牲畜吃的盐等等。

只要送到,回程就可快马加鞭了。

从那天若溪和杨小玉在村口送我上山,二十天后,我回来了。

二十天,托合塔尔发生了一些大事。

迷糊回来了,有四个老光棍结了婚,都没说花多少钱,发过誓的,老光棍都没啥文化,信这个。

队上到处都贴了标语:是“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坚决打倒什么之类。

“二裘又当队长,就像当年的还乡团。”大嫚儿的娘唾沫星子四溅地说。二球刚刚恢复队长职务不久,又被罢免了。

老知青和大嫚在牛圈里偷情被乐子捉了双,大嫚娘让大嫚告老知青强奸,大嫚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她要和老知青成亲。大嫚娘把大嫚锁在地窝子里,非法拘禁了,大嫚娘说:“关自己的孩子是管教,应该的,不是非法。”

社员们都说,老知青这辈子别想再进学校门。大嫚娘想把大嫚立马嫁出去,只要彩礼出得合适,嫁给猪嫁给驴都行。

我又得到学校帮忙劈柴,有时也帮忙上课,就有人说我和若溪的关系危险,“走着瞧吧,就碧野那成分,若溪不会嫁给他,弄大肚子了得坐牢。”

若溪却对我说:“我现在确信,只要你愿意娶,我就嫁给你,你不娶,我就不嫁,我等你,咱们都不老,不急。”

从和小玉偷尝了禁果后,我对若溪变得稳重和体贴了,若溪也不再挑逗我闹着玩,女人是非常敏感的,直觉告诉她,碧野和杨小玉的关系越过了界限,她不知道这个成了男人的男孩子越过了男女那条线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像那个人——她不愿意想起的那个人,也不想戳穿了我。

有的人让人不再愿意想起,有的人让人想不起。

范胖子走了,猪头小队长进过村,全队大人小孩子都知道,若干年后再提起也还都会清楚地记得。

大裘死了,埋了。过几天人们就忘记了,若干年后,除了他的亲朋好友,他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永远地消失了。人辞于世,真正能记得你的亲朋好友也寥寥无几。

正所谓好人不长久,祸害万年长,越是好人,越容易被人忘记。也有人真的是可有可无,有无都无人在意。

当一辆绿色吉普停在大队办公室门前,杨伟志从上面下来的时候,人们忽然想起,这个大名鼎鼎的杨记工员——“洋妓”,好像失踪很久了。

“洋妓”穿了崭新的工装,人也格外的精神,对了,就是在山上发生他跟大嫚那件事后,他现在叫“死羊”。

林连长去师部开会,正好路过托合塔尔,顺便把早就康复了的死羊杨伟志带回来。同来的还有他的女儿林涓,她毕业了,暂时还待在家里,等候安排,想搭个便车来看看她的碧野哥,林连长就把她带来了。

林涓一见若溪就说:“我知道你,你是若溪,大嫚说过你,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

若溪笑了:“你就是山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啊!太可爱了。跟我玩吧,你碧野哥哥差不多天黑才能回来呢,他给知青拉柴火去了。”

林涓问若溪:“我跟你住几天行吗?在这儿等爸爸散会来接我。”

若溪说:“行啊,只要你爸爸同意,住几天都行。”

“你跟我爸爸说嘛,你们都是当领导的,好说话。”林涓摇着若溪的胳膊,撒娇地说。

二裘招待了林连长午饭,就是煮了一大铁锅的洋芋南瓜胡萝卜还有两个甜菜疙瘩。二裘说:“去年让猪头小队长给割了尾巴,啥也没剩下,就这些,你们凑合吃吧,对不住了,等过了今年秋天,您来,我一定大鱼大肉招待您。”

林连长说:“老裘同志啊,这些就很好,我们在山里开矿,是国家供应,不缺吃的,就是吃不上这带着泥土味的蔬菜啊。你们可以多种些,我们秋天来采购,可以比牌价稍高一些嘛,我们按牌价收上来的,不新鲜,折耗大,反而更贵了,我们就到你们队来收购,距离又近,省时省油少折耗,你们种多少,我们要多少,我相信你们。那个小杨同志——杨师傅,跟矿上人都熟悉,就让他当个联络员,需要多少,你们队上先帮我们收好,我们派车来就拉,多省事儿啊,什么鱼肉鸡蛋都要,我们也给国家减轻负担。”

二裘笑了:“当时割尾巴小分队规定,一家只能养一只公鸡,猪头小队长说‘一唱雄鸡天下白’,鸡只能养一公的,养多了就是和伟大领袖唱对台戏,是反革命。现在连鸡毛都没有了,谁下蛋啊?”

林连长说:“快好了,政策宽松了,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是为了促生产,养个鸡猪猫狗的还不容易,鸡蛋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午饭后,林连长就要赶路,有若溪带着,林连长同意林涓留在托合塔尔等他散会。

积雪消融了,雪水从四面的沟壑流入托合塔尔湖,湖水涨了许多,早有野鸭水鸟飞来湖上游弋,鱼儿也不时地跳出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林涓和若溪在湖边散步。

“真美啊,这一湖春水,大山里看不到的。”林涓说。

若溪说:“山有山的美,水有水的美,比如你的碧野哥哥和你。”若溪说着笑起来。

林涓说:“那天我追小松鼠不小心掉下山去,被一个树杈子给挂住了,没摔死。腿上一个大口子,不停地流血,我一直在喊,喊得都没有声音了,我想我的血快流干了。看到碧野哥哥爬过来的时候,我心里说他就是我的稻草。他爬到我身边,给我系上绳子,又把他的衬衣撕了,给我包扎,他的动作那么熟练,赤膊着,我心里想,他就是我的大树了。后来听大嫚说:‘碧野哥哥有对象了,是城里人,工作队的,叫若溪,若溪跟碧野可好了,给碧野织围脖,还冒着寒流到大龙口去看他,在农村,只有媳妇才能这样。’我心想我真不走运,有嫂子了。”

若溪微笑着看林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若溪想,还不老,不急,这样挺好,就假装当一回嫂子吧,对林涓说:“走了,嫂子带你到前面芦苇丛看看,说不定可以捡到野鸭蛋呢。”

“嫂子,你看这儿就有一窝蛋。”林涓兴奋地跳起来,拍着手叫若溪。

十三只淡绿色皮儿的蛋,是野鸭蛋,还是新鲜的,若溪拿一只告诉林涓,“看这鸭蛋,非常干净,蛋皮儿像磨砂玻璃,细腻。要是已经开始孵小鸭的蛋呢,就发亮,颜色也没有这么新鲜了。还没有开始孵,现在拿走,留下一两只,野鸭还会再生蛋再孵,就是麻烦鸭妈妈再多生十几只蛋,不影响繁殖小鸭。”

若溪说着脱了外套,留下三只,把十只鸭蛋兜了,抱着,“今天给你煮鸭蛋吃,我觉得这新鲜的野鸭蛋就是白水煮了最好吃。”

“嫂子,你知道的真多。”林涓敬佩地看着若溪。

若溪说:“是你的碧野哥哥告诉我的。——当着外人不要叫我嫂子,多丢人啊。给你当嫂子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和你碧野哥哥只是——好朋友。你以后就叫我若溪姐姐吧。你碧野哥哥也叫我若溪姐,我比他大。”

林涓好像若有所思,她说:“那也总有个先来后到,我不会把碧野哥当男朋友的,除非你不要了。”

林涓一本正经地对若溪说,若溪无可奈何地笑了。

晚饭是若溪做的,建华拿出了家里带来的午餐肉罐头,只煮了五只鸭蛋,林涓、若溪、建华、老张和我,五个人一人一只,林涓把我的和若溪的也据为己有了。

我说明天他去捞些河虾来,用鸭蛋炒河虾是很好吃的,再去拔些野韭菜。

建华告诉大家,下个月她就要走了,去红旗公社广播站工作。

若溪想,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接到一个通知,到托合塔尔当老师。回城是遥遥无期了,回城也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一个亲人的伤心地,不回也罢。她心里又在说那句话:“什么城市户口国家指标,我不在乎,只要你愿意娶我,我就嫁给你。”想着她自己也笑了,老知青被赶出学校去了,若溪对学校也不是那么厌烦了。

建华说若溪:“你不安慰我一下,还笑。”

老张没有说话,他很快吃完,回自己的房间抽烟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对我说:“碧野,等建华走了,你就搬来跟我住。把口粮放这儿,不用自己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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