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溪告诉我,云燕已经调到县文工团去了。
后来,云燕儿跑来托合塔尔看过我一次,在我的地窝子里过了一夜,还差点儿被人给捉了奸,那是后来的事情。直到现在,我对云燕儿调到县文工团的情形,还如亲临其境一般,也不知道是她对我讲的,还是我自己想的,她不会对我讲那么具体,更不会绘声绘色地描述细节,我也不会没事儿想些跟我没啥关系的事情,大概是梦,是我梦到过。我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做梦,现在老了,回想从前的事,就常和梦境搅和不清,我讲的从前,可能一半是实事儿,一半是梦境吧,可谁又能说从前的实事儿,不像是一场梦呢?
话说那个暴风雪的夜晚,我送云燕儿去县医院,我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离开医院的时候本想去看看云燕儿,在医院的走廊里遇见了云燕儿娘,我以为她没认出我来,我就没去看云燕,转身出了医院,骑上我的黑风,回托合塔尔了。云燕儿住了二十多天医院,略显消瘦,白皙的脸上多了些成熟的忧思,愈发令人怜爱了,刚出院,没有回公社去,她妈眼镜青蛙就直接把她带到了县文工团报到。文工团政委是县武装部的副部长,姓高名志远,是个年轻军官,就是那天我在医院走廊里见到的那位,当时他是跟眼镜青蛙一起去看云燕儿,我看到他的军装是四个兜的。高志远高高的个头,白净的脸端端正正,浓眉大眼,嘴角挂着笑,横竖怎么看也算得上英俊。
云燕儿娘眼镜青蛙跟高志远寒暄了几句,便言归正传,她把云燕儿向前推了推,说:“我就把女儿交给高政委了,您要多关心她帮助她,希望她早日成长为一名又红又专的文艺战士。” 高志远把手伸向云燕儿:“让我们在共同的战斗中,建立起革命的友谊。”云燕儿握了高志远的手,点头笑笑,高志远的眼神,让她有些心慌。
填了几张表,再由高志远拿去盖上几个公章,云燕儿就改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了,成了工人阶级,是国家人了,就有了供应本,按月领国家工资,这叫“铁饭碗”。
很快办完了手续,云燕儿跟着她娘眼镜青蛙来到文工团宿舍,云燕儿娘两天前就已经来把床铺收拾好了,这间屋这个床原先是若溪的,云燕儿从前到县里汇报演出时跟若溪住过,一切都很熟悉,她想起了若溪,想起了让若溪给我带的信,不由得按按胸口,里面贴身挂着从我的衣襟上拽下的一枚纽扣,心中怅然,眼眶儿也湿了。有人说,若溪的所有“关系”都要从文工团转走了,安排到哪儿去还没有定。原因可能是她父亲去世了,人走茶凉。
“你知道高政委的父亲是谁吗,就是咱们县的高主任,现在调到自治区去了,这高志远可是前途无量啊。妈看出来了,他对你有意思,你可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心细点儿,多用点心思,也别太热乎了,这男人们脾气,你要是贴得太紧,他反而不把你当回事儿了,多注意他喜欢啥,缺什么,你悄悄地给他弄好,要让他知道是你做的,又得做出你不想让他知道的样子。你可别辜负了当娘的一番苦心,你的前途都在这个人身上了,娘在公社秦主任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才通过秦主任认识了这个高志远政委。”
云燕儿的眼镜青蛙娘唠唠叨叨半天,看云燕儿心不在焉,扳着女儿的肩膀,瞅着女儿秀美的脸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知道那天送你来医院的是碧野,咱们跟他家可早就划清界限了,他是什么人啊,成分不好,没有前途。再说,他救你也是因为赶上了,赶上是别人也同样会救的,咱们心存感谢是应该的,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应该了,要知道你可是有国家指标的人了,阶级立场要坚定。”
云燕儿摇摇头说:“妈,我现在还小,我想上学。”
“傻孩子,小什么啊,女孩儿家的本钱就是这张脸蛋跟这身材,年龄一大就不值钱了。上学有什么用啊,知识越多越反动,你娘我就没上过学,不也断文识字的吗。再说了,解放军是所革命大学校,高政委是解放军,就是你的大学校,跟他,就是上了最好的学校了。”
“可是我不想让人把我当文盲,我连初中都没上完,谈什么对象?我想把户口办好了,就去上学。”云燕儿说。
“什么初中没上完,高政委就是你的大学,跟高政委谈对象,就是上大学,你要多用心在他身上。”眼镜青蛙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说着,畅想着云燕儿的未来,有人敲门,是高志远来了,送来两张电影票,他很郑重地说:“文工团已经研究决定让云燕儿演李铁梅,今天晚上演电影《红灯记》,这两张票是特为你们发的,大婶就陪燕儿一起看吧。”
眼镜青蛙心里乐开了花,一边端水送糖,让高志远坐,一边满脸堆笑地说:“你看今天真不巧,公社秦主任安排有重要任务,我得马上回去,电影就你们俩去看好了。高政委可要多帮助燕子,她还很不成熟,特别是政治思想还不够高,高政委要关心她的成长进步,我可是把燕子交给你了。”她说着向高志远妩媚地挤挤眼,徐娘半老的眼镜青蛙妩媚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妩媚。
眼镜青蛙的热情使高志远有点不自然,甚至有点儿不舒服,他看了一眼云燕儿,又把目光移开了,端起那个搪瓷缸子,并没有喝那加了好几块方糖的水,又轻轻将缸子放下。云燕儿有些窘然,站在一边,正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眼镜青蛙已经拿起她的黄挎包,装了梳洗用具,说:“你们聊聊吧,熟悉一下也好开展工作,我得走了,公社派来的爬犁还在人民旅社等着我呢。”高志远也站起身说:“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云燕儿同志也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云燕儿娘一愣,接着说:“那好,你们有话晚上看电影时再说吧。”她把看电影说得很重,眼角的每一条鱼尾纹都绽着笑。
眼镜青蛙并没有马上就走,她到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云燕儿的宿舍。她把女儿打扮了一番,梳了两条小辫,解开白衬衣的第一个纽扣,将雪白衬衣领翻到绿军装的领子外面,白皙的脖颈显得颀长,腰间束一条武装带,身姿愈加挺拔精神,婀娜而飒爽。
宿舍里有穿衣镜,在当时除文工团的宿舍,别处的女孩子住处是没有这个的,女孩儿们只好在有玻璃的地方照一照自己没有色彩的身影,走过玻璃窗的时候女孩儿们常常向窗子张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女孩子都有朝人家窗内偷窥的癖好呢。其实隔一段距离看窗户,由于玻璃的反光作用,里面的人能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的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有个年轻人办公桌对着窗户,早晨他刚坐到办公桌的前的时候,一个女孩从他窗前走过,驻足向他张望,妩媚地微笑,他也笑笑,只觉得那女孩很美,也并没有太在意,可一连好几天,天天如此,便惹得这小伙子心神不定,夜不能眠了。
一笑之悦成了痛苦的煎熬,小伙子终于在一天夜里姑娘下班经过他窗前的时候拦住了她,说:“我爱你”,并抱住那姑娘要亲吻,姑娘大呼救命,小伙子被抓了,定为强奸未遂判了刑,姑娘被人背后说成是作风不好而丢了在县文工团当演员的资格,下乡当工作组去了。只是为了照一照自己没有色彩的身影,唉!都是窗户惹的祸。
那姑娘正是若溪,云燕儿知道这个故事,她已经很久不敢在玻璃窗前照影儿了。
若溪走后,高志远就给文工团的宿舍都装了穿衣镜,说是工作需要,但这也是需要很大的胆量的,也难免会遭到非议。云燕儿现在照着镜子,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也对高志远有几分敬佩。想到要跟他去看电影,心里又有些忐忑,在当时男女恋爱往往都是从看电影开始的。
事情并不是像眼镜青蛙想象的那样,电影是在文工团的小礼堂演的,看电影是文工团全体人员和县上的领导,电影结束时,高志远把云燕儿介绍给大家,云燕儿给大家唱了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表演了舞蹈《翻身农奴把歌唱》,她的演唱引起了阵阵掌声,领导们也同她握手。这让躲在宿舍的眼镜青蛙很有些懊恼,后悔自己不该失去这次机会,要早知道是这样的,自己一定要去,一定有更精彩的表演。
第二天清早,眼镜青蛙怕遇见高志远,就匆匆地离开县文工团的宿舍,到人民旅社去,看看有没有回公社去的马车或爬犁,临出门又叮嘱云燕儿:“千万别再想着那个碧野,要同他划清界限,你的前途可不能毁在他身上。”
这小小的县城还真有点儿邪气,怕遇见高志远,偏偏又迎面遇上了。高志远正在跑步,看到眼镜便迎上前去:“大婶昨天没有走啊?”
“没——没有走——不——是没有赶上回去的车。”
“你先回云燕儿宿舍吧,等会儿我让武装部的车送你回去,这大清早儿的,不会有回公社爬犁,要有也得等下午了,再说天也太冷了。”
眼镜是坐县武装部的北京吉普回到公社的,这在乡下也算是一件大事,好几天都是人们谈论的话题。
“眼镜不简单哩,县里的车接送,这吉普车全县只有两辆,秦主任都没坐过的。”
“以前眼镜青蛙侍候秦主任,这回可是要秦主任侍候眼镜青蛙了。”
“可别瞎说,这吉普车是眼镜女田蛙女婿的,人家是武装部长呢,跟县主任是一个级别。”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镜青蛙正为失去了一次接近县上领导的机会懊悔,没想到竟坐了一次吉普车,且使自己在公社身价百倍了。“要是真的成了高志远的丈母娘,那可是……”
在眼镜心里,“那可是”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但有个她已经记不起模样的臭小子的名字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怎么不死呢?眼镜从前是念过佛的,她不能咒人死,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这小子死了多好。唉!要是没有遇上那场寒流多好,没有那场寒流,云燕儿就不可能去托合塔尔,也可能就不会得了阑尾炎。
又一场寒流来袭,没有大雪,格外的冷,一切都好像是要被冻裂了,云燕儿应该正在温暖的排练厅里排练吧。
天太冷,在外面时间长了就会冻伤,“学大寨多积肥”活动暂告一段落,托合塔尔放假了。我看见若溪吃力地拖着一个小爬犁从托合塔尔湖爬上来,爬犁上的大柳条筐里装着冰块,少说也有一百来公斤。她吃力地往坡上拉,脚下一滑,扑倒在地,爬犁拖着若溪又滑回到地下去,若溪满身是雪。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我连忙从坡上跑下来。
“脖子里灌进雪没有?”我问。
“没有,你没看我围着围巾呢,你怎么来了?”若溪摘下围巾来,抖一抖沾在上面的雪。
我说:“我摔倒就总是从脖子灌进雪去。这白茫茫的,你这绿军装红围巾就特别鲜亮,老远就看到你摔倒了,都看傻眼了,你滚到坡下去的姿态也那么优美。”
若溪抓起一团雪砸向我,“叫你看我笑话。”我也没躲闪,一团雪砸在我胸口上,我说,“我是来帮你的,你不能这样直着往上拉,要斜着,呈S形往上拉,你拉这些冰干什么?”我拖起爬犁问若溪。
若溪说:“我早上来担水,所有的冰窟窿都冻上了,我就捡了两桶冰块挑回去,放炉子上化开了用,结果发现用冰化开的水真好喝。以后我就吃冰水了,这湖里的水碱大,有股怪味。我就拿了这积肥的爬犁来拉冰了,前些天‘学大寨,多积肥’,我天天从河谷往地里拉粪,一趟要两三公里远呢,我就自己来拉冰了。”
我说:“怎么能让你自己来拉冰,你们工作组的男人呢?”
若溪说:“这不要过年了吗,都回家了。”
“这个冰咱们不要了,你跟我来。”我把爬犁掀翻了,冰块倒在雪地上,拽着爬犁,拉着若溪的手向坡上走。“我去套车,你去叫毓兰,咱们用大车拉冰。”
很快就套好了车,拿了十字镐和钢钎,我刨冰,若溪和毓兰往车上装,三人各自家门口都堆放了一车冰,用干净雪盖上了。若溪和毓兰都跟我去卸车,车卸了,我说:“要不就到我家去呗,咱们煮羊肉吃。”
原来在“学大寨多积肥”的时候,我在河谷的一处羊圈拉羊粪,和那家牧民认识了,就寒流前一天,那个牧民来找我,说他的羊群遭狼了,十几只羊被咬死在戈壁上,让我帮他拉回来,我赶了马车去把帮他把羊拉到冬窝子,队长检查确认后,牧民剥皮上交,向公社报损,不是正规宰杀而死的羊,哈萨克牧民是不吃的,那家牧民就把十七只被狼咬死的羊都给了我,羊都挺肥的,牧民说,狼专挑好羊咬。我拉回来已经快半夜了,没有人见到他拉回羊肉来。
第二天,我给师傅送了四只,给六六送了三只,不是巴结他,远亲不如近邻,他是我邻居。剩下十只,一些腌了挂起来风干,一些炒了装坛子准备带去给爸爸。还有几只就用塑料编织袋装了,埋在雪堆里保鲜。我跟若溪、毓兰讲这些,一是告诉她们羊肉是好的,来路也正当,可以放心吃;二来也是显摆,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在漂亮女孩面前,总是禁不住要显摆,不为什么,就是为显摆而显摆。
毓兰说:“学会溜沟子了,给主任家送羊,成分不好不能干这个,让人家抓住就是腐蚀革命干部。”她是认真的。
若溪笑而不语。我说:“我是送给花喜鹊的,感谢她给我介绍对象,她就是个媒婆,不算革命干部。”
毓兰的脸一下就红了,“我不去了,你们吃吧,我也不是没有吃过肉。你不来我家,我凭什么去你家?”
毓兰给我说的是暗语,我懂,我就很尴尬,目瞪口呆。
若溪拉住毓兰说:“都是开玩笑,不待生气的,主任家婶子给你俩介绍对象的事我早就知道,成不成都应该感谢人家嘛。你忘了那天大嫚娘欺负你,碧野是怎样不管不顾地往上冲的了。”
毓兰说:“那介绍对象的事,我也是被骗去了,搞得好像是我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上,还拿这事挤对我。”
我说:“毓兰,我错了,全是我错了,我不是挤兑你,也不是开玩笑,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以后我保证再也不说这件事,咱们都别再把这事放心上,就当没有发生过。”
毓兰点点头,跟着若溪一起,到我家煮肉去,毓兰和若溪说:“本来我是好意,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成分。”
到了我家,我妈妈说冰化的水确实好喝,夸若溪聪明。
毓兰说:“若溪聪明,漂亮,还特别地善良,最让我感动的是她从来不把我们当四类分子的子女看,有时候我都觉得是在做梦。”
我妈说:“若溪和毓兰,过年就来这儿过吧,我给你们包饺子,现在过革命化的春节,团不团圆的没个啥,咱们一起过。”
若溪说:“好,我去和我煮肉去。”
毓兰对我妈说:“我来不会影响他们吧?”
我妈说:“看你说哪儿去了,你和她一样,你们都是孩子,现在不说这个,你们还小,不合适。要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长大,要能长大,才有希望。”
毓兰点点头,“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会好好长大,别的都不重要。”
好好长大,别的都不重要,这话让我很感动,我心想:“毓兰,你一定要好好长大,说话可要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