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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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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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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五十一章 歪主意

从县城向西,迎着夕阳,过西大桥,出桦林;沿着布西公路,过“布——哈3公里”里程碑,转弯下公路向北,在一片戈壁沼泽中的蜿蜒穿行;上一道黄沙梁子,再向西北,经过一片沙枣茅柳混合防风林,就看到了托合塔尔湖;沿着湖边的沙石路向西绕湖半圈就到了托合塔尔村,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半天晚霞;村庄披着霞光,萦绕着袅袅炊烟。家家户户陆陆续续点亮灯火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托合塔尔。马车停在大队部的房后,小学校的门前。

若溪一定是听到了车马和我的哟喝声,她最先跑过来,扑到我怀里,都领了结婚证了,怕什么!但这在托合塔尔上是很出格的,你太出格了就没人敢说了,最起码是当面就没人敢说了,他们会想,这在大街上都敢这样搂搂抱抱,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别招惹他们,最好别看,可是又忍不住要看,看了又忍不住在心里说:“唉,这也太他妈的刺激人了!”

桑梓毕竟是城市来的,对我和若溪的搂搂抱抱并不惊讶,她拽拽我胳膊问:“哎,这是你媳妇,还是你女朋友?”

我说:“我都跟你说了,我的女朋友,不是女朋友,不是你说的女朋友。”

桑梓疑惑地看我:“那是谁说的女朋友?”

若溪看看桑梓,问我:“这又是从哪儿领来个妹妹?”

桑梓说:“谁是妹妹啊?还不知哪个大呢。”

我知道说不清楚,还好有个公安局的公函,我让桑梓快点拿给若溪看,桑梓说:“我为什么要给她看,她是大队主任吗?”

“哎呀,你少问几个为什么行不行,连跳河掉河都说不清楚,你是越说越乱。”我说着拿过那张公函递给若溪,说:“你看这个,我得先给她找个住处,回来再跟你慢慢说。”我让我师傅等大家东西都拿完了,帮我把大车卸到大马圈去。我拉起桑梓就走,边走边说:“这个是我媳妇林若溪,我们是合法夫妻。她是这个小学的老师,你叫她林老师就行。”

“哦,那我们现在是到你的女朋友那里去吗?我搞不懂了,怎么你都有媳妇了,还要找女朋友,你媳妇怎么会允许你有女朋友?”桑梓边走边问我,她实在是太不明白了。

我说:“我的女朋友,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是个女的,这回你明白了吧。”

桑梓摇摇头,她可能是觉得自己无法与我这个看上去并不呆傻的人沟通。我带着桑梓到了毓兰家,毓兰家干净,家徒四壁,明明就是在地下挖了一个洞,可硬是让毓兰收拾得好像是一尘不染的感觉。桑梓见毓兰,很吃惊,这里竟然有这么标致的女孩。她笑着对毓兰说:“我知道了,你就是碧野的女朋友,你很漂亮。”

毓兰吃惊地看着我,我说:“毓兰,给你添麻烦了,她一人从老家来,遇到了麻烦,无处可去,暂时在你这儿借住几天,等事情处理了再想办法,你看有没有什么不方便。”

毓兰说:“我都成了你的女朋友了,哪敢不方便啊,弄不好成了你的小妾,就更方便了。”

我说:“快别挤兑我了,我还得回去给我们家的老师作检讨去。”

我连忙又去见若溪。

若溪打开了我的行李,她拿着那套军装闻了闻,说:“这不是你的味道,别人穿过了,也不洗一洗。”

我说:“前天晚上把桑梓从河里捞上来,她在河里泡的时间太长了,冻得已经不能说话,我就拿衣服给她换上了,昨天想洗,肥皂和洗衣粉都没有了。这才拿回来洗。”

若溪说:“看你,谁让你解释了,我又不是狗鼻子,哪能闻出什么味道,你的行李都是鱼腥味。我看衣服不是你叠的,诈你的。——罗小佑去学放电影了,小蕊说去红霞那儿有点儿事,今晚不回来了,还拿走了小鸭,这个鬼丫头。你累了吧,我给你倒水,洗了睡吧,咱们躺下聊。”

我:“今天睡一起吧。”

若溪:“不睡一起,我怕你忍不住。”

我:“我可能现在就忍不住了。”

若溪:“实在忍不住,你就别忍着,我是你的。”

我:“抱着我吧,我太累了。”

是太累了,也可能是拥抱着太幸福,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很香。

若溪:“傻子。”

早上,张小蕊回来张看看自己的床没有动过,又看看我,向若溪会心地一笑。

小蕊说:“小鸭子放新蕾他们那儿了,王学农说带它们去稻田捉虫。”

若溪说:“小蕊,谢谢。”

我说:“我得去看看桑梓。”

我拿了公安局的公函带了桑梓去见六六主任,大体讲了一下情况,六六说我这是见义勇为,应该表扬。

这时何麻子来了,桑梓真的是被贼惦记上了,何麻子就是来反映桑梓的问题的,还想向六六提出理论上的建议。六六示意何麻子先坐下,他对桑梓说:“让我就写个条子,我签个字,你们去管理员那儿领些粮食什么的,缺什么,只管写上,只要队上有,会尽力帮你解决。”

我写条子,不是第一次帮六六写条子,可以说,我就是六六的兼职文书,从前他需要写什么,都是找队上小学的老师给写。

六六接着对桑梓说:“要不你就先到学校去帮帮忙,孩子太闹,林老师和张老师两人也够忙的,这学生又增加了。那些婆娘们为了自己省事,把两三岁的也往学校送,不收就闹腾,学校都成了托儿所了。”

我说:“那就成立一个托儿所,就在小学校多加两间房就可以,干打垒盖起来很快的。房子盖好了,就让桑梓和毓兰两人在托儿所,一个有文化,一个会干活。”

六六刚想说什么,何麻子上前打断:“现在这形势如火如‘茶’,要提高警惕,对外来的人要严格审查。”

何麻子把荼说成茶。六六端起大茶缸子喝了一口,说:“对,如火如茶,没有火怎么烧茶,我就说了,要没白没黑地抓。嗯,那个啥,何那啥,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何麻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大概叫何狗屎——就是何狗屎——户口本上写着呢,六六知道。何麻子老家村里的孩子喜欢起贱名,说是好养活,有叫狗蛋、驴蛋、羊屎蛋的,他爷给他起了个狗蛋,叫狗蛋的有八个,叫其他蛋的也不少,他爹就把他这个“狗蛋”改成“狗屎”了,在他们村是没有重名儿的了,独一份儿。

托合塔尔虽然流行绰号文化,但在有些比较庄重的场合,被别人叫绰号,是很恼火的,最起码会提醒对方放尊重一点儿。比如二裘是这样提醒别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不叫二裘,我叫裘家宝。”别人就肃然了。何麻子也如此宣布姓名以示尊严:“请记着,我不叫何麻子,我叫何狗屎。”,别人反而大笑。

此时,六六称何麻子是“那个啥,何那啥”,是再合适不过了。何那啥说:“我觉得应该把一些成分不好的人集中起来管制劳动,不要让他们同身分不明的人来往。我只是从理论上说,不针对任何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话要先引用毛主席语录,这是几年前流行了一小段时间的事情,早都不兴这个了,不过何麻子现在不是先引用,而是后引用,但也还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

六六还是被吓唬到了。我拉起桑梓刚想走,六六说:“这样吧,桑梓就先别去学校了,理论上说,等公安局调查完了再说,就比较符合理论了。这几天公社拖拉机站的康拜因要来我们队帮助脱麦子,许大师傅要给他们做饭,还有队上加班脱麦子的人也要在那儿吃饭,许师傅怕忙不过来,就让桑梓去许大师傅那儿帮忙吧。”

我临出门时候说:“好像中农也应该管制起来,他们很喜欢给还乡团带路,大嫚儿娘的爹妈一家十几口都被还乡团杀了,就是一个中农带的路。”

六六对何那啥说:“你说的很重要,但现在要秋收了,公社都派机器来了,咱们先把粮食收回来再说不迟,不迟。”

我和桑梓在路上,桑梓悄悄对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是在云南再教育,请病假回成都看病的,就私自跑出来了。成都我是回不去了,云南我又不能回。我在这儿落户算了。”

我说:“那你可能得嫁人,不然你落不了户。”

桑梓说:“嫁人就嫁人呗,没死就是赚的。——你也有媳妇了,我看我随便找一个人嫁了算了。”

我说:“嘿,你嫁不嫁人跟我有没有媳妇有什么关系,你说话总是莫名其妙的。”桑梓说:“你个瓜娃儿,当然不懂喽。喂,你媳妇真好。你那个女朋友说她和你不熟悉,这是怎么回事么?”

我说:“你知道那句诗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才是个瓜妹儿,以为老子不晓得四川话。你知道吗,新疆人来自五湖四海,哪里的话听不懂?”

我和桑梓两人来到队里临时搭起的秋收临时食堂的棚子里,见到许大师傅,我说:“老许大哥,六六主任让桑梓来给你当帮手,我看,干脆把她嫁给你算了。”

桑梓和许老歪的神情都怪怪的,愣愣地看着我。

我怕桑梓生气了,连忙对她说:“我是说笑来着,完全是闹着玩,闹着玩还不行吗。”说完,我又对许老歪说:“是她说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我一见到你,觉得你长得挺随便的,还随便地歪着个脖子,就忽然想到把她嫁给你算了,也是借了她刚才在路上说的话,不怪我。”

桑梓噗呲一声,笑了。

我说着退出大棚,喊了一声:“老许大哥,桑梓我可是交给你了,随便不随便,你们随便。”

许老歪对桑梓说:“我这脖子不是太生就歪的,是在外面睡着了,不小心给风吹了。”桑梓说:“歪着脖子更有男人味,很厉害的样子,让人更有安全感。”有意思,许老歪想,我就倒霉在这歪脖子上,这还成了有男人味。许老歪笑了:“那是,何麻子那些人在我面前不敢瞎逼蹭。”

桑梓脸红了,“看你像个男人似的,怎么说脏话啊?”

老歪说:“这是新疆土话,听着是有点儿像脏话,以后我不说了。”

桑梓点点头,坐下摘菜。

桑梓对厨房的里活儿很有眼色,她的后爹就是个厨子,不用老歪说,知道干什么。

每天干完活,老歪都送桑梓到毓兰的地窝子门口,桑梓有一种久违了的安全感。

二裘出院了,两条腿都打着石膏。大嫚儿怀孕了,一脸的温情。二嫚儿身体恢复得很快,脸上有了血色。二裘的老糟糠忙着,她高兴,相信她的男人不会再到外面胡乱播种去了。裘家的裘娴裘嫒和裘美三姐妹越长越漂亮了。一个庄户人家,幸福感还是很容易获得的,老糟糠只是觉得吃食就越来越不够了,生产队这几年分红是年年下降,去年年底不知道是怎么算的账,一个工欠四分钱,这就意味着你干的越多,欠的就越多。二裘家全家没闲人,是挣工分最多的户,也是欠款最多的户,没有钱,就全靠吃那点儿口粮,就算是女孩子多,也不够吃。裘家的三姐妹一个比一个苗条。

麦子长得不好,有的地块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收回来的麦子放场院里用石头磙子轧轧就行了。可是非要弄个康拜因来打麦子,说这是政治任务。这又得花多少钱,打下来的麦子不够康拜因开销的钱,年终结算总体赔钱,用工分平摊欠款,可不是工分越多,欠款越多。

老糟糠说:“又是政治任务,搞政治的人不吃饭啊?”饭是照吃不误,就是不干活。托合塔尔那几个搞政治的都是不干活的,他们搞政治搞的托合塔尔干活越多的人欠账越多。这些搞政治的,用哈萨克牧民话说,都是些“偷了马克思皮大衣穿的”家伙。

阎鬼说:“吃肥了累瘦了,不划算。”

阎鬼正走在队街上,敲着一面锣,扯着破锣嗓子喊:“托合塔尔的革命群众注意了。除了瘫了的死了的都得到大队革委会门前集合开会,半个小时后点名,没有到的后果自负!”

队里的大喇叭也不用了?整得真像还乡团来了似的。阎鬼算什么东西?贫专队不是早就没有了吗?人们带着各种疑问走出家门,走向大队门口那个二裘从前经常敲钟派活的土台子,有从地窝子里爬出来的,有从干打垒里低头钻出来的,手里都没有什么吃食,小孩子拿抓着几根沙枣枝,摘上面还青着的沙枣吃,边吃边往外噗噗地吐,那东西太涩,剌舌头。

何麻子和尕娃子一起从路左边的斜坡下爬上来,并肩走在村街上,一拐一拐的,两人腿脚都不好,一个向左边拐,一个右边拐。大嫚儿娘迈着幸灾乐祸的步子追上来,神秘兮兮的。

积极的和不怎么积极的群众从四面八方叽叽喳喳地过来,走着的,跑着的,扭着的,有的昂首阔步,有的蹑手蹑脚。他们不是听阎鬼的,也不是怕阎鬼,就是好奇,看热闹。大多的都是抱着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心态。另外的不被算作群众的人,也都蔫头耷脑地走过来。

“哎,听说了吗?碧野从哈拉苏带回来个特务,女的。”

“六六中美人计了,没有审查清楚就让去秋收大食堂做饭了。”

大嫚儿和裘暖用抬把子抬着二裘,二裘的老婆老糟糠领着她的三个闺女,他们一家从村西头走过来。

刚才听到破锣嗓子,二裘说:“用拉拉车把我拉上,我又没瘫没死,我要看看又要作什么妖。”

老糟糠说:“拉拉车不是让你卖了吗?”

二裘说:“用抬把子,用抬把子把我抬着。”

抬把子是新疆独特的一种短途运载工具,使用时需两人一前一后抬着走,所以称“抬把子”。当年,新疆天山南北的广大农村都出产这种工具。两根铁锨把一粗的长长的木棍,作为抬把子的把手,用小拇指粗细的树条编成,两根木棍之间有一肩来宽。简单形象地说,就是一个用木棍和柳条编成的担架。抬把子在水利工地抬土、抬石头时候用,冬季也用来抬雪。二裘卖掉了拉拉车,以后可是要多编几个抬把子了。

托合塔尔的男女老少们没多久就差不多都来到了大队部那个土台子前,东一堆西一堆地或站着或蹲着,或靠着墙歪着。懒汉、泼妇、二流子,居无定所者,自然地凑到一搭里去,阎鬼正提了个锣从这一堆人里走出来。

我说:“闾丘虎,你站错队了吧?”

阎鬼要搞管制,是谁给他的权利?这个权利好像不用谁给,因为他要管制的对象是四类分子及其家属,没有明文规定,但好像是不论什么人都对四类分子有管制的权利,群众管制,阎鬼是群众,就可以管制,理论上是这样,不信你问何麻子去。

耐不住寂寞的大嫚儿娘郭秀美又做起广告来:“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知道在家生孩子带孩子,两眼一抹黑,腰也酸,腿也疼,一天吃五顿,一顿中吃五个大馒头还饿得发昏。自从开始斗地主,我站得高了,看得远了,眼睛也雪亮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天吃喝一碗稀糊糊也不觉得饿了,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全队的劳动力都来了,许老歪没有来,他有他的“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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