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给毓兰找回来一只小黄狗,是从牧民家要的。毓兰又一次被主任伴侣花喜鹊带去相亲了,这次是去县上。毓兰把小黄狗送来我家,说让帮她照看一天。
花喜鹊很喜欢说媒,纯粹是成人之美,自己多情,也喜欢掺和别人的恩爱,这是一种潜在的意识。县城养路段有一个工人,叫魏兰生,三十岁,老婆死了,有个四岁的女儿,想找个年轻未婚女子,不论成分,也不论户口,身体健康,能对孩子好就行。花喜鹊就想起了毓兰,花喜鹊也是地主出身,同病相怜,一直对毓兰挺好的,也算是阶级情吧,总想给毓兰介绍个好人家。那时候流行的口号是“亲不亲,阶级分。”那口号是贫下中农喊的,地主喊一个试试,斗不死你才怪,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双标。那时候不叫双标,叫上纲上线。花喜鹊只是多情好事,给毓兰说媒这事儿,我说阶级情,是私下里开玩笑的,万不可上纲上线。
花喜鹊把毓兰带到魏兰生家,一进门,看到魏兰生的女儿娇娇。娇娇愣了一下,接着就走过来,叫了声阿姨,拉着毓兰的手往里走,边走边叫:“爸爸,你看谁来了。”
花喜鹊说:“看,这孩子多有礼貌。”
看着又不对,愣了半天,说:“你们认识啊。”
魏兰生端详着毓兰,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在食品公司,被娇娇认错了姑娘。他笑起来,一边请毓兰和花喜鹊坐一边对毓兰说:“我们见过的,那天在市场上娇娇认错人了,你还给了娇娇糖果呢,娇娇念叨了好几天。”
娇娇就偎到了毓兰的怀里。
毓兰说:“阿姨不知道能见到娇娇,阿姨没有带糖果。”
娇娇说:“娇娇不要糖果,娇娇要阿姨,阿姨当我的新妈妈好吗?”
毓兰红了脸,亲了亲娇娇。
魏兰生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咱们出去吃饭吧。”
毓兰说不用,花喜鹊说:“这我也不用介绍什么了,魏师傅,人我给你带来了,你看怎样,想好了再给个回话也行。”
魏兰生说:“不用等了,娇娇已经替我说了。”
毓兰脸又红了:“我得要告诉我爹,我就剩他一个亲人了。”
过了一星期,毓兰和魏兰生的婚礼在县城举行,她爹还被管制,不能来,我作为娘家人去送亲,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许老歪和桑梓扶着我,我竟然尿了裤子。
桑梓说:“喝醉了像个傻子。”
毓兰说:“他不喝醉也像个傻子,他就是个傻子。”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竟流下泪来。
伴娘裘暧说:“毓兰也醉了,像个仙女。”
婚礼结束了,许老歪把尿了裤子的我送回家。不知是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喝醉酒就有了尿裤子的毛病,以前也醉过,但没有尿过裤子。那时候没有尿不湿,我喝酒就常出丑。
毓兰出嫁了,那个像座坟一样的地窝子锁了,漂亮的小草棚子下两只水桶挂着,不久就锈迹斑斑了。我卸了大车以后,有时候到这里坐一会儿。
一场寒流从西伯利亚卷来,风雪刮过戈壁,托合塔尔覆盖在雪里,一个个地窝子变成了一道道的雪岭,门窗都已被埋在雪岭中。
雪停以后,陆续有人从一道道雪岭里爬出来。
地窝子的门都向里开的,他们是拿了铁锨打开地窝子门,从里面向外挖一个洞,钻出来,然后再从外向里挖,挖出一条壕沟,雪很深的就干脆挖一个大洞。然后再挖开窗,让屋里透进阳光来。这样的屋内很暖和,可以节省很多的柴火。
若溪穿了一件光板的羊皮袄,戴了一顶沙狐皮的帽子,脚蹬一双白色毡筒,跟在我后面爬出地窝子,像个哈萨克姑娘。
若溪指挥着,我挖了一个很有艺术欣赏价值的门洞。
若溪看着这门洞说:“我们是爱斯基摩人。”
我说:“如果它永远都不化就好了。”
学校放假了,若溪跟我厮守的时间就多了,有时我要套车出去拉柴,天好时若溪也跟着。她喜欢在河谷的树林里玩,再过一年,若溪就二十岁了,她比我大三个月,我盼着时间过得快一些。
铁匠棚被大风雪埋了,因为开春要用的家具必须提前收拾好,铁匠活不能停,村里就把办公室旁边的一间放杂物的库房腾出来,砌个炉子,铁匠棚就搬到了大队部,挨着几个知青住的宿舍,那房子以前是工作组住的。知青们都放假回家了,郝政委也回家去过年。
柳依依不想回家,她就留下来看房子。柳依依的脚已经拆了石膏,但还是拄着拐。她喜欢听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里的炉火也很温暖,三秃子会讲许多笑话,还会套兔子,每天都套七八只,常拿了兔子肉来分给师傅和五嫂,他自己留两只和依依做着吃,兔子皮一张能卖四毛钱,三秃子一冬天能赚不少钱。
五嫂依旧拉风箱,依旧给铁匠端茶擦汗。
大雪覆盖的托合塔尔格外的安静。
郭秀美也不出来迈她那各式各样的步伐,阎鬼在地窝子里睡他那空着肚子的大觉,何麻子和阎鬼的闺女阎秀娥相互蒙着对方的脸纠缠在一起,花喜鹊和六六抱着大胖儿子乐乐呵呵,杨小玉的子衿没再生病,桑梓和红丽都怀孕了,二球的腿有点儿瘸,大嫚儿肚子鼓起来,裘娴出嫁了,裘暧迷上了跟哈丽娜会绣花毡子……
队部的大喇叭正在播送《平原游击队》:“平安无事喽——咣咣咣——”
安静的日子过得很快,新年也安静,煮个饺子放个鞭炮也就过去了。新年过后,人们纷纷把门前的雪清理干净,用爬犁拖,用抬把子抬。转眼就要开春了。
轰隆隆――
像是打了一个沉闷深长的哈欠,一声春雷,托合塔尔的春醒来了。他缓缓除去了白绒绒的雪被,抖落一身倦意走出河谷,走出树林,走过原野,走向山冈……
云幕黯淡而高远,雨丝儿密密下着,如纱如雾。纱雾中,树林泛着淡淡的青,远山朦胧着,原野残雪消尽,润湿而细腻。空气清新,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额尔齐斯河平静地流着,偶尔漂过几块浮冰,洁白如蓝天飘过几片白云。托合塔尔湖面微波粼粼在细雨中浮着一层烟雾。
拖拉机机声隆隆,马拉播种机一排排地前行,耙子耱子扬起些尘土……
新任队长许老歪,歪着脖子,骑着白马,奔跑在田野里指挥着,俨然一位白马将军。
这是抢墒播种,有经验的社员都说:“墒好苗就好,苗好收成才能好。许队长这样指挥,今天肯定不吃回销粮了。”
我是最忙的,大车要往地里送种子,装车卸车背麻袋,那可是力气活。
托合塔尔春耕又快又好,受到了公社的表扬,人们发现少了些什么——
少了锣鼓喧天,红旗招展。
春播刚完,若溪就催促许老歪队长安排挖渠引水进村,全队人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主渠道挖成了。剩下通往各家的小渠就各家自己抽空挖了。
若溪说:“一条清溪流进托合塔尔。”
可是没有几家把渠水引到自家门前,我带着二裘去林场要来的免费树苗也没有几家栽,这让若溪很失望。
她问我:“他们为什么不在门口栽些树?”
我说:“与吃无关的事,他们都不愿意做。”
若溪:“那吃饱了呢?”
我:“吃得更饱。”
若溪:“吃得更饱了呢?”
我:“吃好。”
若溪:“吃好了呢?”
我:“吃珍稀,什么少吃什么。”
若溪:“吃到什么时候能干点吃以外的事呢?”
我:“吃到死。”
若溪:“我们今晚吃点什么呢?”
我:“干辣椒煸鱼块。”
若溪:“你就会做这个,不过我喜欢。”
我:“别的,我们也没有啊。”
两正说着话,放在路边的杨树苗就全都没有了,被有些人抱回去,说是可以搭豆角架。
许老歪和六六挨家挨户去要,最终还是少找回来两捆,豆角架是不敢搭了,肯定是藏起来留着烧火。
若溪把学校的房前屋后和操场上全都栽了树。院子里全都种上了草,有人说:“人家都拔草,她种草,奇怪。”
许老歪安排劳力,把剩下的树苗都栽到村街的两旁,并用铃铛刺围起来。
若溪说:“谢谢许队长!”
许老歪说:“我们应该谢谢你,若溪若溪,你就像是一条清溪,静静地流进了我们村里,我们就把这条渠道叫若溪渠吧。”
这里的每一条渠道都有一个名字,比如大垫方、小垫方、五斗渠、南支渠、北支渠……这条渠叫若溪渠。
若溪很感动,她心里说:“有碧野就不能没有若溪;没有若溪就没有碧野。”
冬天的雪大,春夏的河水一定就大,河水大,渠水就大,灌溉用水就充足。问题是去年秋后,阎鬼他们闹鬼,生产活动差不多就停止了,没有清渠修坝什么的,就怕渠道出问题。
“托合塔尔太穷了,等以后有钱了,把大垫方渠道全用水泥板镶起来。”许老歪想。
贫穷的托合塔尔,不穷的是时间,不缺的是光棍儿。太阳还没落山,光着膀子的光棍儿们就端着饭碗陆陆续续地来到五哥家门口的大草棚子下,这里是他们的“温馨餐厅”。
五哥人高马大,立过军功,受过伤,都说是腰伤,不能干重活,就巡视大垫方。
天还没黑,五哥从屋里出来,五嫂给他包一条蒸干鱼,把四两的小葫芦灌满老白干。
光棍们打趣着说:“五哥好福气,白天床上干活,夜里渠上喝酒。”
“五哥腰受过伤,重活干不了,床上的活可不差,看人家那孩子跟小犊子似的。我说五嫂,你是咋给五哥补的。”
五嫂三十出头,听说是结婚的第二天,五哥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了。凯旋归来的五哥带了伤,后来闹灾荒,两口就走西口,来了新疆。
这几年,虽然贫苦倒也安定,多年没有生育的五嫂,三年生了一男一女。可是让五哥在那些背地里说他绝户的人面前挺了挺腰杆子。
五嫂一连生了两个孩子,身段非但不像其他乡下媳妇那样像个水桶似的,反而腰是腰腚是腚的,更加丰满迷人了。惹得光棍们眼里闪绿光,有事没事往五哥家的大草棚子底下钻,有点儿好吃好喝的也往五哥家里拿,自个儿端着碗喝着从队里食堂里打来的稀粥,筷子串着窝窝头。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哪个说到赤裸裸处,五嫂会用一根咸萝卜条,或者一块蒸鱼干什么的塞进他嘴里:
“堵住你这张破嘴。”
那人大嚼,众人大笑。
五嫂爱干净,儿子利利索索,女儿花枝招展,傍晚光棍们陆续到来的时候,五嫂就把孩子们赶进屋里去。
五嫂针线好,还会使缝纫机,光棍们的衣服破了,都拿到这儿来,“五嫂,你看我这裤裆又开线了,麻烦你给连连。”
“五嫂连的,你那老二不老实呢,不开线才怪。”
嘴皮子和眼睛在这里无拘无束,可哪位要是手脚有什么举动,众多的目光都从五嫂的身上移到他这边来了,眼睛冒的不是绿光,可是红红的火。
村里的老少媳妇也常来转转,有的拿件衣服来让五嫂给扎扎、拿块布料来让五嫂给绞绞;有的找个借口把想在这儿跟光棍儿们打扑克下象棋的自家的爷们儿叫回去;有的跟光棍儿们耍笑一会儿,让光棍儿们的放肆话把她们剥得精光,才不轻不重地骂着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半夜,大队部门口那个大齿轮子急促地响起来,“大垫方漏水了。”
人们跑上大垫方,锅口大的洞,水汹涌着打着旋往里灌,转瞬间就会堤垮渠毁,没一年半载的修不起来,而那全村人赖以生存的水浇地将颗粒无收。
“快去搬沙袋抱柴草”五哥大喊着,跳进洞里,沉没了。大垫方两头没有沙袋,大家运来了沙袋柴草的时候,大垫方垮塌了,人们从淤泥中挖出五哥,五哥死了。
五哥死没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垫方垮了,托合塔尔所有的农田都浇不上水,今年将是颗粒无收。
人们不去想为什么几年不修大垫方,为什么不备救险用的沙袋。他们虽然也怜惜五哥,但他们还是认为,五哥是罪人。人们给五哥脱去衣服,洗去淤泥,看到,五哥竟没有男根!
“那是被美国鬼子的炸弹片给削去的。”五嫂声嘶力竭地哭,撕肝裂肺的声音震颤着整个乡村。众多愤怒的目光笼罩着她,五哥的生殖器怎么没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两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女人们向五嫂呸着。
五嫂被骂,被挂破鞋,她一句话也不说。
五嫂回家,大嫚儿娘郭秀美站在猪圈墙上,端了一盆子屎尿,向五嫂泼去,可能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她站在墙头上等得太久,被日头晒昏了头,她一头栽下来,头撞在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上,血流了一地,死了,瞪着好大的眼睛。
人们对郭秀美的死也并不太在意,只是说:“这个婆娘太疯狂了。”
铁匠赵哭天嚎地:“大嫚儿她娘啊,你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不能跟别人一起好好活着啊,整天就是斗啊斗啊,你的仇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啊?他们都和你有什么仇啊?”
郭秀美的孩子们,很平静,并不十分悲伤。
白天,五嫂家的大草棚子再也没有人来了;半夜里,却常有男人的敲门声和女人的骂声;五嫂出门总会有不知从哪儿投过来的土块牛粪;村里再也没有五嫂的声音,也很难见到她的身影。
一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五嫂忽然从紧闭的家门里走出来,赤条条一丝儿不挂。洁白的皮肤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照人的光彩,秀发飘动如黑色的瀑布,她不时地举起玉臂拢一拢黑发,挺拔的双乳微微颤动,圆润臀和修长的腿流动着美丽的曲线。她就这样走在村子的街上——那就是一条不宽的路。王嫂冷漠地看着一切,光棍儿们转过身去。女人们把自己的汉子往屋里拉,被拉的男人还不时地回头。
“疯了,她真疯了!”人们这样说。
若溪追上去,给五嫂裹上了一条被单儿,五嫂就微笑着跟若溪回去。
村里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抑或是怕了什么,没有人再欺侮五嫂的了。两个孩子都送到学校,小的还差一两岁才到年龄。若溪待五嫂的两个孩子像珍宝。五嫂接孩子回家,若溪陪着他,人们又说:“没有疯,没有疯。”
女人又说:“那孩子是谁的呢?”
有人气愤地说:“是谁的孩子碍你屁事,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生的孩子是谁的?谁知道呢。”
于是,那置疑女人没趣地闭了嘴。
托合塔尔又恢复了平静,出奇地平静。只有“东大门”、“西大门”的狗偶尔叫几声,拉帮套的高麻子和李驼子一般不见面儿,见面儿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