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别人还在睡觉的时候,罗小佑起身出了大地窝子,受罚跑步,他穿着红色运动衣,白色回力运动鞋,中等个子,人很壮实,小平头,浓眉大眼的。
罗小佑迎着朝阳,沿着湖边的土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跑得汗水淋漓,跑,努力向前跑,为了郝政委两个月的工资,也为了赖政委那一脚。
李红霞也起来到湖水边散步,从这里,可以看到坡上沿着土路跑步的罗小佑,打狗的前两天,罗小佑给她写了一封很肉麻的信,她看了后肉就麻了,她答应了罗小佑。
李红霞刚到湖边,就见一个男人过来,李红霞见过这个人,别人叫他什么狗,这地方叫猫啊狗的人很多,反正知道他是本队的。
这人手里捧着一只小野兔,他对李红霞说前面那个破地窝子里有一窝小兔,他一个人抓不住,想要李红霞帮忙堵着门,一起抓,抓住分一半给李红霞。
李红霞并不想跟他分野兔,但觉得小兔就是可爱,她想看一看一窝小兔是什么样子的,就跟他去了,那个叫什么狗的人走得很快,还不断地催促:“你快点,去晚了小兔也可能被别人抓去了。”
前面是有一个地窝子,看着很破败的样子,不算很远,那人指一指,说:“就是那个,里面有小兔子。”
那天早晨,我牵了马去湖边饮水,见五嫂从湖边洗菜回来,她拉过我悄悄地说:“我洗菜,远远地看见一个女知青跟着一个男人往湖边的破地窝子那边去了,那个男的好像是三狗。”
“三狗?”三狗见了女人眼睛就发直,我感觉事情不好,我对五嫂说:“快去知青那儿叫人,我觉得不好,你快去!”
我跑向湖边,湖边只有那一个破地窝子,是从前种菜的老蔡头的,是就近菜地盖的这个地窝子,所以四邻不靠,孤零零地在湖边。老菜头搬到公社跟儿子过去了,那个地窝子就孤零零地破败在那儿了。
我朝破地窝子那边张望,不见人影,便拼命朝破地窝子跑。
我赶到时,李小霞倒在地上,上衣被扯开,五狗正跪在地上,扯红霞的裤子。我大喊:“住手!”
三狗回身站起来,手里正握着把尖刀,也大喊:“让开!”
五狗直朝我捅过来,我闪身到破门板后,三狗握着刀冲出去了。我连忙抱起地上的红霞,她已经昏过去。
外面响起了枪声。三狗被捉住了,上来的下乡知青们把他扭住。
赖政委喊:“不要打他,不要动手!”
王菲脱下外套给红霞遮住身体,我抱着红霞向大队卫生室跑。红霞可能是反抗时被打昏的,我抱着她跑到半路的时候,她就醒了,她睁开眼,看着我,叫了声:“碧野哥哥。”,大颗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罗小佑跑步回来,听说了,他提了一把砍土镘朝五狗冲过去,赖政委喊:“罗小佑,你要干什么?”
罗小佑扔掉了砍土镘,一屁股蹲在地上哭起来。
赤脚医生很快给红霞处理了伤口。
公安局的人很快来了,有武装警察,也有法医。三狗当然是被戴上手铐带走了。
这件是很轰动,全托合塔尔都知道了,轰动的事情就不能少了大嫚娘,再说了,她跟地主有血海深仇,闾丘家是地主。
大嫚娘带着她的几个群众老娘们和几个群众老光棍,在大队部召集了一群人,大嫚娘喊:“把强奸犯狗地主家属拉出来示众。”主任六六说:“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可是这样的事情,有大嫚娘一鼓动,全村人都来了,起哄的,看热闹的,都跟着喊口号,大声喊就舒服,也不管喊的内容是什么。
主任六六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们这是违法的,大家都回去吧,犯人被公安局带走了,判刑还是枪毙,得法律说了算。大家该干啥干啥,都快回去吧。”
大嫚娘喊:“狗地主全家必须低头认罪,接受惩罚!”
人们也跟着喊,但觉得这个没有意思,声音就不大,有气无力的。
“让那个女知青出来控诉、讲经过,教育大家。”大嫚娘喊,群众跟着一起喊,他们觉得这个有意思——讲经过。
于是大家便一起使了吃奶的劲喊,喊声震天——
“让那个女知青出来讲经过,揭露强奸犯的罪行!”
似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集中过来了,他们只觉得这个有意思,特别有意思的就是控诉被强奸讲经过,这个都想听听。
我和几个知青拦在门口,若溪想进去,挤不进去,她在外面喊:“碧野,你快出来,没有你的事!”
人群喧嚣着,我根本听不到若溪喊的啥,大嫚娘撕扯着我,我也顾不得看若溪。若溪急得满脸是汗。
大嫚娘和她的几个“群众”,撕扯着要进去拉红霞出来。红霞全身发抖,郝政委紧紧地搂着她说:“放心孩子,有老师在!”
人们在卫生室前越集越多,赖政委持枪走出来,他鸣枪示警,人群暂时安静了。赖政委说:“这里面是我们的学生,她给你们安装过广播,她刚刚受了伤。她现在需要安静,需要治疗。请大家散了,回家去好吗。”
大嫚娘松开撕扯我的手,回头向聚集人们说:“我们有权利知道真相,你们要隐瞒真相,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下面一片欢呼声:“让那个女的出来讲经过,控诉强奸犯的罪行!”
赖政委说:“乡亲们回去吧,谁家没有女人?没有女儿,还没有妻子吗?没有妻子还没有母亲吗,是父母所生的人,回去吧。我是受命保护这些孩子的,我向上级发过誓,用我的鲜血和生命保护他们,谁要是一定要进来把她拉走,先问问我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他怒视着大嫚娘:“不信你就试试!”
赖政委对着大嫚娘:“后退,你给我后退!”
大嫚娘朝后退了三步。
赖政委说:“后退,再后退!——你不是说你见过枪吗,我告诉你,我开过枪,我上过珍宝岛!我的命没有丢在那儿,今天就丢在这儿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战友救回来的。”听得到轻微金属撞击声,子弹上膛了。
赖政委说:“我以一名战士,一位老师,一个父亲的名义,让你们马上离开,你们给我滚!”
人们向外散去,有几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在最混乱的时候,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生产队革委会主任六六,早已拨通了县公安局和公社革委会的电话。
吉普车从县城到这里只需半小时。很快,五辆吉普车,四十名武装警察,驱散了人群,李红霞已经在郝政委怀里昏过去了,县上来的医生检查过说:“没事儿,她身体除了有些划伤,没有受到别的伤害,她吓着了。”郝政委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对公社秦主任:“我要带孩子们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我们必须离开!”
秦主任说:“好,我们一定要好好研究,再向县里汇报。我也是有孩子的人。”
秦主任宣布郭秀美的群众组织非法。
大嫚娘涉嫌非法集会,破坏上山下乡被逮捕。她戴着锃亮的手铐喊:“民女冤枉,我是和她一伙的,我是让她控诉强奸犯!”
大嫚儿对着她娘说:“你比强奸犯还强奸犯。”
郝政委让罗小佑陪着李红霞,暂时不用每天跑十公里了。
几天后,大嫚娘被放回来了,管制劳动,监督改造。
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民女冤枉。”
大嫚儿似乎好多了,脸上有血色了,衣服也穿得干净,她也不闲着,能上班就上班了,在队里先干点儿轻活,争半个劳力的工分。
老知青杨秋水走了,被县莫合烟厂招工招走了,他的后爹在莫合烟厂当销售主任。在县工会组织的全县汇演上,老知青杨秋水的吉他弹唱《大嫚》得了一等奖。
他还到托合塔尔演出慰问下乡知青,他在台上唱——
村里有个姑娘叫大嫚
让人思念又喜欢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垂胸前
谢谢你给我的爱
……
台下大嫚喊:“杨秋水你个破鞋养的,我操你八辈祖宗!”
一块砖头扔过去,杨秋水用吉他挡,吉他破了,杨秋水跳下台去逃走了,再也没有来过托合塔尔,但他那支歌唱火了,火了很久很久。
张小蕊晚上要去陪红霞,她对若溪说:“若溪姐姐,今晚上我不回来,不给你和我哥当电灯泡了,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哦。”
张小蕊前脚走,我后脚就来了。
“啊!我的英雄,你是我的太阳,永远放射着光芒,你要把全世界都照亮,你要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听,我为你作的诗,我为你唱的赞歌。”若溪扬着手,比划着,夸张地做着朗诵的样子。
我说:“这不是赶巧碰上了吗,又不能见死不救。”
若溪说:“这英雄救美的事情怎么都让你赶巧了呢?像是写小说的人编出来的一样,可在你身上咋就那么现实呢?你怎么就不赶巧救一回我?难道我不美?”
我拉着若溪:“你怎么啥话都敢往外说?这儿地邪,怕啥来啥,说啥来啥。”
若溪说:“越不怕啥就越不来啥,我不怕被你救啊,所以你放心吧,不会的。”
若溪把我搂过来,亲一口:“我救你,美女救英雄。”
我说:“总像是落难了似的,你救我,我救你的,你这是一张什么嘴啊,百无禁忌——也可能百病难侵,你就说吧。”
若溪说:“你看我们领了结婚证了,也不要避嫌了,也不用害怕什么了,怎么反而越来越没趣了呢?我就是想没事儿找事儿,哪怕是吵一架也好。嗯,给你制造点儿麻烦。我觉得我这个人,麻烦太少,所以你就越来越不关心我。”
我没有说话,我是在想,自己确实很对不起若溪,真的是一直受到她悉心的照顾和保护。作为男人,这很失颜面的事情。自己真的没有给若溪什么,也给不了若溪什么。
若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又紧挨我坐下,习惯性动作,又抱着我的胳膊靠在我肩上。若溪说:“其实,就是想靠一靠,说说话,能知道你每天都没有忘记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于你很重要,比别的女人都重要,她们给你的,我都能给,我给你的,她们没有,我只想让你明白,我们相依不是为爱,是为命!”
我把若溪搂在怀里,看着她,看她的眼角眉梢。
“今天留下吧。”
“今天留下。”
“你睡我床,我睡小蕊的。”
“不用吧,挤挤可以睡下”。
“我可不想让你湿鞋。”
“睡吧。”
“洗脚!”
我在若溪的床上躺下,吹了灯。若溪说:“真想和你睡一起,什么也不管了,谁也管不着。可是真的有很多事没有想清楚,我真的很害怕。我不如红霞她们,她们有老师,有同学,还有家。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儿,看到有些人,我感觉我随时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有你,我才感觉好多了,如果我遇到小玉那样的情况,你也会为我去拼命吗?”
我说:“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妻子,我当然要保护你。”
若溪说:“现在还不是,但我们真的好像是亲人。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我怕我那天要离开,对你,我就有一种负罪感,我不想离开你,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做了自己的主。说实在的,我对这里充满了恐惧。”
我说:“我明白,你在这儿,我把你当妻子保护,你离开这里,我把你当亲姐相送。你不是孤零零的,你有我呢。”
若溪说:“我,如果你实在想要,我现在可以过去。”
我说:“不,不是我不想,是不可以,没有确定做夫妻就绝对不可以。我懂了,我能等。”
“你不怕白等了吗?”若溪问。
我说:“世上所有的心甘情愿的等待,意义就在等待本身,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任何事都一样,不想等就不要等,想等就没有白等。”
若溪说:“如果是我不想等了呢?”
我说:“那我会告诉你,亲爱的,再等一下,也可能明天就有奇迹发生。我不知道你要等你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自己在等什么,但我还是要说,亲爱的,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出现的,发生的,可能就是我们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