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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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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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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二十六章 在危途

收完麦子就去修马圈。

突击运木料、石头。料备齐后,二裘让我和野狗赶车去拉铁匠家先回托合塔尔,剩下的人,等把圈修好,选几匹能骑的马,骑回去。

二裘说:“万一大雪落下来,铁匠家的那几个光屁股孩子非冻死不可。”

六个孩子、六麻袋麦子还有一只羊,是铁匠的所有家当。公家那几大块篷布叠巴叠巴也不占地方,车装得容易,马拉起来也轻巧,天没黑我的大车就上了黑龙坡。山顶上已经有点寒风刺骨了,眼看着彤云密布卷下漫天雪花儿来。要是晚上坡一两个小时,这雪一落可是山高路滑,马车就别想过这黑龙坡。

我正庆幸,只听铁匠跺着脚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早知这样,要这麦子干啥,还不如多装些麦草。”铁匠老婆搂着几个孩子蜷缩在篷布里;大嫚站在马旁边儿,上牙打着下牙。野狗搓着手说:“赶紧往前赶路吧,赶一截是一截,总不能冻死在这山顶上,”天色已晚,再往前赶,可是天黑路陡,下山路,不摔死才怪,停车在道儿上,连找柴火也找不到,这几个光屁股孩子,不摔死也得冻死。

我决定停车卸马,安营扎寨。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师傅告诉过我:“遇到风雪,路险或迷路时,要弃车骑马逃生,马是有灵性的,它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现在穿着一件光板羊皮大衣,又有黑旋风,但看看大嫚儿,看看铁匠老婆和那群光屁股孩子,我感到死亡在向这些人走近。我不能弃车逃生,我是车老板儿,是主心骨,要对全车的人负责。

责任使人沉重,也给人力量和智慧,我那时候像一个沉着的指挥官。“铁匠叔,野狗哥,你们去多弄些爬山松来。大嫚儿,把车上的篷布铺到那边,让你妈他们坐到上面去,把这几个行李卷都打开,给他们裹上。”

我把几匹马卸下来,解开一个麻袋,找出马料兜儿,装了麦子,挨着个儿给马挂上料兜,喂饱马是车老板儿的首要任务。

柴火弄来了,火也燃起来了,可在上风烤火跟没烤一样,在下风又烟熏火燎,这火只给人们带来心理上的一丝温暖,身上依然是越来越冷。风卷雪花下得一阵紧似一阵,篝火随时都可能被吹灭。

大孩子喊冷,小孩子哭叫,铁匠老婆唱一般地嚎:“你个缺心眼的东西呀,不让你来,你就听那个二裘的话呀,我们娘儿们可要冻死在这荒山野岭喽,呜呜——老天爷呀,别下了,放过我们吧——要是做错了什么,就让我死好了——老天爷呀,别再下了,别把我的孩子冻死了,呜呜——”

野狗说:“你就别喊了,雪停下来,天会更冷——这越冷越饿了。” 我说:“铁匠叔,把车上那只羊杀了吧,就着火给孩子们烧点肉吃,吃点热乎乎的肉能抵挡一阵子,”

大嫚儿全身发抖,我脱下皮大衣给她穿,她只摆手,不说话,也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想说。

“等你不抖了再给我,咱俩倒换着穿,冻不死我,也冻不死你。”我说着把大衣给大嫚儿裹上。

铁匠又往火堆加了些柴,跟野狗宰羊去了。

夜还很长,午夜后会更冷,牧业的畜群可能都已进入冬窝子了,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能找到个山洞也好,熬过这一夜等明天太阳升高了,天还会热的,大半天时间就可以把车赶下山去。山下现在还不太冷,最起码还没到结冰的季节。就算是有山洞也在悬崖峭壁上,这么黑的夜,怎么上得去呢?我想着,禁不住打起冷战来。

羊宰了,肉剔下来,大家用打铁的火钳子夹了在火上烧,半生不熟地往下吞。铁匠把肉切成小片分给孩子们,铁匠老婆冲大嫚儿嚷:“这都没烧熟,怎么吃。”

野狗披了个单子,外面穿着他那个烧了脊背的条绒大衣,单子在屁股上呼扇着。他使劲地嚼一块肉,伸伸脖子咽下去,冲铁匠老婆说:“将就着点儿吧,现在不吃,后半夜你可就连嘴也别想张开了。”

“真的活不成了,我好命苦,呜呜——”铁匠老婆边哭边嚼。

天一阵冷似一阵,地上已经结冰。围着那些光屁股孩儿的篷布已经冻硬,一敲梆梆响。死神正在向这几个光屁股孩子逼近。

大嫚儿在那儿哆哆嗦嗦地烤一块肉,肉不好吃,有块馕就好了——我忽然就想到了哈萨克人烤馕,砌个馕坑子,先在里面架上劈柴烧,把馕坑子都烧红了,便把火炭清出来,揉好的面团摆在铁盘上放进馕坑子里,封了口再捂上个小棉被,不到半个时辰,焦黄酥软的馕就烤出来了。真好像是有神灵在指示,我突发了一个想法,大概就是常说的灵感吧。

我说:“铁匠叔,野狗哥,快拿铁锹,跟我来挖坑。”

野狗问:“挖坑干什么?”

“这样——别耽误工夫了,听我的,这样挖坑,反正是取暖,挖好你们就知道了,管保错不了。——大嫚儿,你好好地烤肉,放点盐和辣子面什么的。别把火弄灭了。”

山上的土很松软,我、铁匠和野狗,三人呈三角站开,一人挖个坑,两米见方,一人来深,不一会儿就挖好。他们在一个坑里架柴烧起来,爬山松火很旺,烧过一会之后,把燃剩的火炭儿清到另一个坑里去,让铁匠的老婆带着光屁股孩子都到刚烧热坑里去,上面用篷布一盖,不一会儿就听到坑里的孩子们,喊着:“真暖和呀!”嘻嘻哈哈地闹起来。铁匠咧着大嘴笑了,笑出了眼泪。

野狗推我一把说:“佩服,以后我是真心叫你师傅了,师傅请受徒弟一拜。”没提防,我被野狗使劲一摁,坐在了地上。这是谁给谁拜呀?

我接过大嫚递过来的一块烧黑的肉,嚼一嚼——放了盐,挺香,我说:“大嫚儿,把大衣给我,你进坑里暖和暖和吧。”

铁匠说:“你们都进去,我来烧这个坑。”

我说:“都进去吧,火不灭就行,不用急着烧,等里面不热了再烧第二个坑,烧好后,把火炭清到第三个坑里去,人挪到第二个坑里来。就这么一直往下转着烧。大家都不用在上面冻着,等坑里不热了再烧下一个也不迟。我现在要去四处找一找,看有没有水,那马光吃干麦子不行。”

野狗说:“咱们一块去。”

铁匠留下来看着火。

很快就找到一眼山泉,饮好了马,我又吃了几块肉,真是又冷又累,钻进那个热乎乎的坑,大嫚儿挪挪身给我让个地方。

我坐下来,忽然想:“二裘他们,还有那一群羊能安全撤回队里去吗?到队里就安全了吗?这帮人,这群羊的结果会怎样?”我瞌睡得直点头,大嫚儿拉我,把我的头轻放在她的腿上,我又讨了女孩子喜欢,大嫚娘瞪我一眼,凶巴巴的,没办法,顾不那么多,坑就这么小,我累了,我睡着了,很香……

梦中恍惚回到了童年——

漫天大雪,他拖着个小爬犁,云燕儿拽着他的胳膊。

“哥,你背我,我走不动了。”

“你坐爬犁,我拉你。”

“不行,我冷,就要你背。”

铁匠、野狗轮换着烧坑,挨过了温暖的一夜,太阳出来时,雪停了,天气格外的冷。几个人支了锅,烧了开水,晚上宰的那只羊已被烧吃了差不多一半,剩下的就连骨头带肉全煮了,一大锅肉汤,让每个人都喝出了汗。铁匠老婆和光屁股孩子们,还不能出坑,我们只好一边生火烤着晚上弄湿了的东西,一边等太阳升高。

半晌午的时候,太阳晒化了冰冻的一切,我们准备出发了,有一群羊爬上山来,骑马跟在后面的是二裘。打发我给铁匠搬家去之后,二裘越发不放心,再说羊群走得慢,等修好圈再走恐怕就晚了。二裘看修棚圈剩下的也就是出力干活儿,光棍们兜里都装了“巨款”,干活儿就十分有力,要不了几天准能保质完工。他给老艾山交待一番,紧跟着就赶羊群出来了。

到黑龙坡天黑了,又是雨夹雪,二裘算着我们刚到山顶,山上一定很冷,他仿佛看到了铁匠的光屁股小孩冻得梆硬,人命关天,他感觉大祸已经临头。

现在看到铁匠的那几个光屁股孩子安然无恙,二裘真是喜出望外。他从马上跳下来,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二裘摔倒了。大家扶起他,这条汉子眼里竟溢出泪水来,把我抱起来转了一个大圈。说:“只要没死人,什么都不怕!”

下山的路,羊群和马车的速度差不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赶的马车和二裘赶的羊群到了山下那片开阔的草地,远处还隐约有两三处毡房。他们找个感觉合适的地方卸了车,野狗跟着我,给马饮水喂草,其他几个人到山崖上去拽爬山松,这东西油性大水分少,带着绿叶子也能烧出熊熊烈火来。

二裘在羊群里转悠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挑出一只感觉是小点儿的羊,说:“好好地煮一锅肉吧,昨天夜里,天上飘着雪,我钻在羊群里,心想,只要人都活着,这群羊不要了也行,可现在要宰羊还真有点舍不得哩。唉!今日有肉今日饱吧,这群羊还不知是福是祸呢。昨晚你们要是出点啥事,我可是就——可惜没有酒了,酒都留给老艾山了。有酒今天非得一醉方休才行——我你可是救了老哥一命呀。”

二裘的话说得我眼眶热辣辣的,我问二裘:“二裘叔,其他人能安全撤下来吗?”二裘卷烟,点着了,吸了两口,递给我,说:“抽两口,别担心他们,马是现成的,一人骑一匹,一天走咱们两天的路,我让他们带足草料,走时还留了两只羊,让他们煮了熟肉带上,吃饱喝足,大男人冻不坏,晚上冷了就赶路,骑马冷了就下来跑。”

夜色降临了,寒风依然透骨,我绊好马,二裘把羊拢在一块儿,四面燃起了篝火。不是给羊取暖,是防狼,这里四处的山崖上有成群的狼,狼在夜里怕火,羊也像懂事似的,缩在一堆堆篝火的中间。

没有山顶那么冷,大人们围着篝火铺开几条毡子,随便围点什么在身上,也还过得去,铁匠的几个儿子嚷嚷着:“冻死了,冻死了。”这山谷里地湿,挖几铁锹就出水,那个烧坑的办法是不行了。铁匠的老婆又开始骂铁匠,这回没骂二裘。二裘走过去,连提带拽,把几个光屁股孩弄过来,说:“别哭,我给你们找个暖和地方。”他把那几个孩子塞到了羊群里。回头冲铁匠的老婆喊:“大嫚她娘,你要是嫌冷就也跟羊挤在一起,管保比家里的火坑还舒坦。”

夜格外静,黑旋风就在我的身后安静地啃着草,其他的几匹马也不走远,没有月光,淡淡的云中忽而透出几颗星星。远处鬼火般的绿光窜来窜去,那是山地狼的眼睛。前面的路不会很艰险,可我的心却越发的紧张了,预感到比山路更险的路还在后面,明天就可以回到队里去,可我却似乎已经看到了一双双比那绿光更可怕的眼睛。

天亮就赶路,在下山的路上,马车要比羊群快多了。二裘说:“别赶太快,走走停停,半夜到家就行,不要让人看见这几袋粮食。”

大伙儿在山根装足了水,在山谷里慢慢地走,时不时地停下车来休息,磨蹭到夕阳西下,才出了山谷,走上戈壁,深秋的风吹着,马车直达河边,我们在河边的树丛里休息很久时间,后半夜我们的马车到了村头。我解去马笼头上的铃儿,马蹄轻轻,大车悄悄进入村庄,直奔铁匠家的破地窝子,连狗叫声都没有。孩子们也都悄无声息地下了车,铁匠在车上卸东西,我和野狗抬起一个麻袋往铁匠的门里进。突然射过几道手电光,一群背枪的人围过来。

我预感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想,是我预感它就发生了,还是它必然要发生,被我预感到了,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事儿,我总觉得我有预感的特异功能,我经常是怕什么要发生,什么就一定要发生。但是,我对我这次他的预感一点儿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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