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又去做他的女人生意去了,就是从光棍那里每人收四五百块钱,然后去杨小玉的老家,用花言巧语加上他和杨小玉的照片,再给女人家里一点儿钱,把女人从四川带来新疆给预订的老光棍们当媳妇,就算是货款两清,买卖成交了。
当然也有小光棍,比如闾丘家的五狗闾丘獒就预订了一个,他出钱最多,娶的也是最漂亮的一个,才刚满十八岁,一包水似的,好像一掐就会破了。
杨小玉的表妹也要被带来,本来是小玉介绍给我的,让迷糊带来给我做老婆。我又没有钱,想白娶个媳妇,没门儿。迷糊还不知道,我已经跟若溪领了结婚证,就是没有和若溪结婚,迷糊也绝对不会把小玉的表妹给我。队上有一个老光棍,是个秃头,叫谢广鼎,他出的钱跟闾丘二狗差不多,迷糊就把这个表妹预订给谢广鼎了。
郭秀美近来很闹心:她家的大蛋也不小了,眼瞅着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拿什么娶啊?人家没钱的人家,都是花嫁闺女得来的钱娶媳妇,有合适的还可以换亲,可是轮到郭秀美,大嫚儿弄成这样,二嫚儿病成这样,都是赔钱货讨债鬼。每每想起这些来,郭秀美就恨得咬牙切齿。
说起大嫚儿,真是让二裘吃惊不小,那天,就是前些天,大嫚儿娘来闹、阎鬼老婆来提亲的那天,她们刚走,二裘就急忙拉了老糟糠进屋,关了房门说:“暖娃他娘啊,赶紧地,问问大嫚儿,刚才她当着她娘说,她和暖娃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怎么个熟法,哎呀,我的天啊,你说这两娃怎么就勺到一块去了,这要是做下啥事儿啦,咱们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二裘的老糟糠问过大嫚儿之后,脸上尽是轻松喜悦。她对二裘说:“没啥,看把你给急的,这两个娃就是做了。大嫚儿说暖娃正常着哩,我看也是越来越正常了,倒是你今天有些不正常。大嫚儿铁了心要跟暖娃过,暖娃也喜欢大嫚儿,暖娃也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我看两个娃挺般配的,哪天给娃把喜事办了。谁爱说啥说啥去,我还等着暖娃给裘家续香火哩,你外面乱下的种,长的是别人的庄稼,收不回来的。”
“就这么就做成熟饭了?这也太意外了,我还想着暖娃这憨熊他不会哩,怎么就做成熟饭了?”二裘说完自己笑起来,在屋里转起圈圈来,边转边说:“饭熟了,饭熟了,这个憨熊。”
得赶快找赵铁匠商量,这事要避开大嫚儿娘,那老娘儿们太操蛋,什么好事都能给你搅和喽。二裘心里这么想着,就出门直奔赵铁匠的铁匠棚子去了。
世上有很多行将崩塌的东西,表面还看似强大稳固,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恰巧给了那么一点点的触动,就轰然地倒下了,只是一点点触动,踩一脚,推一下,甚至是喊一声,甚至是吹一口气。
托合塔尔的地道便是这样,在二裘披着满天星光,抽着莫合烟走向赵铁匠的铁匠棚子的时候,一脚踩在那个大地道上面的时候,地道轰然塌陷了,二裘随砂石一起塌陷下去,他大声呼救。
幸好窦乐子夜游经过,挨家敲门,叫人来,才救了二裘一条命。这个窦乐子——现在叫莫祖慰——以前明白着的时候,总是害人;现在糊涂了,却知道救人。这人是明白好呢,还是糊涂好呢?二裘听说古代有个县太爷,写了一幅字——“难得糊涂”,老值钱了。
二裘的两条腿折了三处,住进了医院。
二裘的老糟糠说:“都是那个挨千刀的阎鬼造的孽。”
前些年“深挖洞”,阎鬼还在当头头,男女老少齐下洞,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二裘说这儿戈壁滩,地下全是沙子和鹅卵石,挖个菜窖都塌,挖不成地道。阎鬼非要说挖地道是政治任务,不归二裘管。
地道才挖没几天就塌了,幸亏是在晚上,没把挖地道的人埋在里面。阎鬼说是挖得不够深,“深挖洞”就是要突出一个深字,至于到底多深才算深,他没说,谅他也不知道。于是阎鬼指挥着继续“深挖洞”,没人敢不挖啊。结果后来,一天晚上,地道塌了一处,正好在一个老单身汉的屋下,还好是个老单身汉的屋,只压死了一个老单身汉,要是拖家带口的可就更惨了。
死了人了,阎鬼的“深挖”才停止,老单身汉也算没白死。虽然没人赔偿,但阎鬼的挖洞结束了。
这一回塌进去了二裘,没人赔偿,但医疗费是全免的。
赵铁匠把二裘那八百块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全拿来了,一定要还给二裘。
二裘说:“我这医疗费是全免的,不花钱。这钱是给二嫚儿看病用的,如果二嫚儿彻底好了,不用去乌鲁木齐动手术了,这钱你就还我。——不,这钱你不能还,我就是找你商量这事儿,一高兴就把地道给踩塌了。我是说大嫚儿跟暖娃他们把饭都煮熟了,就等着结婚呢,这钱就算我二裘给你家下的聘礼了。哎,你这人说你也不懂,就这么说吧,我家裘暖要娶你家大嫚儿,我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人家两个人在一起了。唉!你这人我咋就跟你说不明白呢。钱你拿回去,明天,带着大嫚儿和暖娃去领结婚证,注意,别让你家婆娘给搅和了。”
这回赵铁匠明白了,他早就有这个意思。最近,他仔细观察,觉得暖娃没有什么不正常,人也干净了,也不总是当着人往外掏㞗把子了。大嫚儿嫁给这样一个人过日子踏实。
大嫚儿结婚了,和裘暖。裘暖是求暖得暖了,大嫚儿也是。
两家为他们布置了新房,除了房子一切都是新的,红红火火的颜色。在门前放了鞭炮,给各家送了喜糖瓜子花生什么的。六六在门前做了简短的讲话,说这是一个革命的婚礼。
裘暖越来越正常了,干干净净的,干活从不偷懒,也不随地大小便了,只是见到乐子还是追,也不喊“操你妈”了。他追着乐子喊:“驴日的,你日驴去吧!”
裘暖话少,你问一句,他回半句。比如说,你问“裘暖,去医院看你爹了没有?”,他保不准回你:“看你爹。”
跟大嫚儿那就不一样了,说说笑笑,形影不离。大嫚儿上厕所,他一准站在厕所外五十步等着,五十步,每次他都数着步数的,从厕所门口一步一步数起,数到五十站住转身看着厕所门。他只会五十个数,原先只会十个,后面的是大嫚儿教的,数到五十是极限了。
大嫚儿娘来看大嫚儿,大嫚儿说:“娘,我哪能不认你呢,那都是气话。娘,你以后也要注意卫生,干净有啥不好,动动手的事儿。你看二嫚儿那病,就是不讲卫生得的。我看三嫚也不对,要趁早到医院检查一下。这病真的很吓人。从二嫚儿得了这个病,队上的孩子都不跟我们家的弟弟妹妹玩了,更不欢迎我们到人家去,所有的人家都往外撵他们,你要是常来这里,对我们也不好。真的,把家里收拾一下,给弟弟妹妹们都做个检查,咱们不去管东家长西家短的了,好不?”
这话让郭秀美很是下不来台,脸没处搁,不由得火冒三丈,“呸”地一声,朝地上大大地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走了,迈着她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
大嫚儿哭了,婆婆来哄她,裘暖给她擦眼泪,她说:“我真的不想过她那样的日子,我真不想跟她有半点儿瓜葛了,我真的很害怕她。”
最害怕郭秀美的不是大嫚儿,是大嫚儿他爹赵铁匠。自从看了医生从二嫚儿肚子里取出的那一盆子疙疙瘩瘩的包虫囊包,铁匠就特别害怕他老婆郭秀美。
郭秀美已经做了结扎,不可能再怀孕,也就不可能再生孩子,她的人生三件大事,勉强还可以做一件,就是文化人说做那啥、乡下说干那啥、医生说性生活的那件事。郭秀美想干那啥,铁匠不回家,她就来半间铁匠房,把铁匠按在半张床上。铁匠见她就像是见到鬼,挣扎想逃,这让郭秀美很恼火,也很悲伤,郭秀美在恼火和悲伤中半睡不睡地躺着,两条腿无力地从床尾耷拉下来。
铁匠正躲在铁匠棚子后面的土堆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二嫚儿的病要治,其他孩子不能再病了,那个家要干净些,特别是郭秀美不能再这么腌臜了。一想到这儿,铁匠就感到无奈,委屈和无助,他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他怕,怕他的孩子们都像二嫚儿一样。可是他能对这个郭秀美怎么样呢?
劳动是驱除烦恼的良药,铁匠整天都在干活,十里八乡的,赵铁匠的活最好,人也实诚,谁家打个镰刀斧头什么的,都来找他,他绝不在公家时间内干私活,队里人看他孩子多,挺困难的,也没有人找他别扭,所以他常在上班时间外挣点钱,现在二嫚儿恢复身体正需要钱。
现在,他又多了一件事,就是他种了总共有三亩多地的洋芋,六六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
大嫚儿和裘暖也常到地里帮忙,洋芋侍弄得垄齐苗壮,等秋后要是能卖了,那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盼望着,盼望二嫚儿早日康复,千万不要复发,可是那样的家,那样的老婆,铁匠真的没有办法了,总不能再把二嫚儿背到二裘家去吧。
铁匠老婆郭秀美越来越暴躁,对铁匠是开口就骂,伸手便打。有时整夜不睡,半说半唱地唠叨些陈芝麻烂谷子,这也让铁匠很担心,他去问赤脚医生,医生说可能是更年期,过些时候自然就好了。铁匠问怎么个好法,好成什么样,医生说,就跟从前差不多。铁匠仔细地想从前,哎呀妈呀,跟没好也没啥区别啊!这个郭秀美,从嫁给他就一直都在更年期吗?
郭秀美还是每天来找铁匠,铁匠依旧疲软,疲软的铁匠,喜欢去侍弄洋芋,晚上干脆就带个蚊帐睡在洋芋边上的沙包子上。日夜盼望着,在盼望和劳累中度过每一天。
这天,大嫚儿和裘暖来了,大嫚儿说:“爹,你就把二嫚儿送我那儿去吧,在家住着,这病是好不了。那家里,你就带弟弟一起彻底打扫一下吧,也教弟弟们自己照顾自己,不能再有人病了。这人啊,穷啊富啊,有权有势也好,四类分子也好,就是得活个干净。”
人就得活个干净!
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这个赵铁匠不知道,赵铁匠就知道赵大嫚儿是郭秀美所生,却与郭秀美截然相反,这使铁匠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好舒服。
赵铁匠说:“大嫚儿,你能这么想,爸这心里就老熨帖了,我不能再麻烦你公公婆婆了,你公公这还没有出院呢。”
原来是二裘的老糟糠,看大嫚儿整日为二嫚儿的病,愁眉不展,也觉得郭秀美那个家人狗同桌,满地屎尿,也真没法把病养好,于是就跟二裘商量把二嫚儿接家来养病,二裘一百个赞成,说:“辛苦你了,暖娃他娘,我得好好谢谢你,等我好利索了,我得把你好好儿地侍候舒坦喽。”
大嫚儿的婆婆二裘的老糟糠说:“你有空多在家陪陪孩子,闺女也大了,你别再干那些只种不收的事儿就行了。”说着还向二裘抛个媚眼。二裘说:“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完红着脸冲老婆笑,一副害羞的样子。
就这样,打发大嫚儿和暖宝把二嫚儿接来养病,把裘家的三个闺女合到一间去,专门腾出一间来给二嫚儿住。一来为了二嫚儿清静,二来也预防传染,二嫚儿的一切都是专用的。
铁匠老婆郭秀美没有来闹,她说:“他们二裘家一个勺子娶了我们家大嫚儿,才给那么点儿彩礼,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现在花点钱出点力照顾一下大嫚儿的妹妹,也是应该的,照顾不好,我还不愿意呢。”
大嫚儿娘不闹事,人人都好过。
大田里小麦灌浆了,风吹麦浪,绿油油的。知青的试验田里,水稻抽穗了,稻花飘香。赵铁匠的洋芋开花儿了,开着铁匠的希望,要有个好收成,一定要带三嫚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三个男孩正长身体,饭总得吃饱,还有就是给老婆郭秀美也做两套新衣裳,到公社马裁缝那儿去做,用好料子。
这是一个很宏伟的目标,赵铁匠为这个目标,除了侍弄那些洋芋,他那把大铁锤整日里叮叮当响个不停。
打铁需要师徒两人配合,徒弟抡大锤,师傅提小锤。小锤在烧红的铁上打一下,再往砧子上敲一下,大锤在小锤敲向砧子的时候,向烧红的铁上刚才被小锤打的地方砸下去,这样,小锤敲两下,大锤打一下,就发出了叮叮当的声音,在这叮叮当的声音中,小锤引领着大锤,把烧红的铁打造成想要的模样。
叮叮当,叮叮当,
铁匠炉子开了张。
加硬碳,拉风箱,
好铁淬火能成钢。
小锤敲,大锤打,
不经敲打不成样儿。
打铁这活很累,学成不容易,赵铁匠以前几个徒弟都没干多久,现在这个徒弟叫张强,外号“三秃子”。
三秃子并不秃,他有一头黝黑茂密的头发,二十多岁,人长得够帅,整天光个膀子,胸肌、腹肌、肱二头肌,三肌突出,像个搞健美的,那时候还没有健美运动,张强的肌肉完全是抡大锤给抡出来的。
那时候流行“三突出”这个词,知识青年们对张强的身材羡慕不已,叫他“三突出男子”,后来就被简称为“三突子”了,叫着叫着就成“三秃子”了,“子”字原先读第三声,后来就读轻声了。
三秃子跟赵铁匠学徒,是为了学个手艺,赵铁匠打的哈萨克小刀非常好,好到一把小刀能换一只羊。两年多了,三秃子打小刀的手艺学得差不多了,样子比师傅打的还好看,只是这淬火的本领不到家。这淬火还真是要凭感觉,仅凭经验还远远不够,好铁匠和他打造的铁是一种缘。
赵铁匠说:“功到自然成,急不得,手艺我差不多都教给你了,剩下的就是缘了,缘是遇的,不是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