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过后,常有暖流,暖湿的空气凝结成雾,雾蒙蒙地布满了戈壁。雾气在沙枣枝头凝结成树挂,像一树树洁白的珊瑚,又像春日盛开的梨花;零零散散的地窝子,覆盖了雪,像一个个白面馒头;知青们拉的广播线,也被冰花儿在一个个电线杆子间坠成洁白的弧线;托合塔尔湖在雾气中平静而柔和,湖边的芦苇白了,沙柳白了,就那些不知名的小草,也把自己妆扮成洁白的天鹅毛。
蓝天白云下,地窝子顶上,铁皮的或者是木头的烟囱冉冉升起炊烟;孩子们赶着三五成群的羊儿,边跑边打着冰出溜,到湖边的几个碗口大冰窟窿去给羊儿饮水;几头牛走走停停,鼻子冒着气,身上结着霜。
我扶了若溪从地窝子走出来,她刚刚出院没几天,身体还有虚弱。
若溪说:“太美了,将来我要是发财了,一定要买一架照相机——要是若涓在就好了,让她画下来。”
我说:“若涓不在,若涓的碧野哥哥在也可以啊。”
若溪看着我,“真的吗?”
我说:“画过,我试试。”
我回屋去拿了白纸,用订书机钉在面板上,又从灶里找了几块木炭。搬了凳子出来,选了个角度,坐下来。若溪站在我身后。
“这白纸上画雪景,好像是没什么可画,实际上是要画的东西很多,看那根电线,挂着洁白的雾凇,要把它画出来,就得先画那几只落在上面的鸟,特别是鸟的爪子抓着电线的细节,爪子在雾凇上的影子,爪子要画细致了,是为了表现那根电线,鸟就可以画得模糊些。看不见,就要凭经验画,画画是要画看到的,表现的往往是看不到的。我们要表现的是那根有雾凇的电线,就要画它背后的天空。雪地看似什么都没有,就要注意它的光影的细微变化,那地窝子柔美的曲线多么美丽。最美的地方,画笔是不可轻易去触碰的,要留着它。”
“你画得太美了,你也太美了,我也不敢轻易去触碰,怕是永远都难以割舍。”若溪说。
“再看那远处,是湖面,什么都没有,画上几个冰窟窿,不要大,也不要全都清晰,再画几个脚印,一根长竿,带点儿冰,一根网绳,有些僵硬的感觉,是冻的。无中生有,这个无是为了衬出那个有来。这幅画就叫《渔雪图》吧。这画要找块松香用酒精化开,用个小喷雾器,把酒精松香液均匀地喷上去,固定了,可以存放了。”
“我,如果哪一天,我离开你,你会怎样?”
“你胡说啥啊,阑尾炎也不是什么大病,我问医生了,说咱们这儿的饮水可能有问题,容易结石,结石堵了阑尾,就容易得急性阑尾炎。我还想着哪天方便了,我也去把阑尾割了。”
若溪说:“离开这儿就好了。”
我说:“离开,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
若溪说:“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你能考上,一定能。”
我想说:“我少考了一门。”看看若溪,又把话咽回去了。
我扶了若溪回屋去,“我从街上偷偷卖鸡蛋的人那里偷偷买了一百个鸡蛋,中午我再给我做一碗肉丝面,打两个荷包蛋。”
若溪说:“我没事儿,别乱花钱,等两天,咱们去县上,给你做两套衣服,上学穿。”
我说:“你不像妻,你像妈。”
若溪说:“我真的想我妈了,她和我继父是初恋,可是后来,我妈响应党的号召,毅然参军,嫁给了战功卓著的我的父亲,我父亲比我妈大十二岁。我继父成了科学家,一直没有娶妻。老了,我妈旧梦重圆,可是我父亲留在了烈士陵园,我留在托合塔尔。”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心里在流泪,泪流满面。我擦了擦眼泪说,“我可以试试,当鄂伦春人,冬天打鱼,给我的若溪好好补补身体。”我记得看过一篇小说,是写鄂伦春的,那里一段写鄂伦春人冬天捕鱼的事情。
中午,若溪吃了我做的两碗肉丝面,一碗里有一个荷包蛋,打了两个饱嗝,她喜欢看我笑,她说,“不想看你流眼泪,受不了。”我就着咸菜吃了两个窝头,笑着说,“我的泪腺发达,没办法。我得去做些准备,今晚就当鄂伦春人。”
我去铁匠房找三秃子,挑了两根长短合适的钢钎,让三秃子给打成三棱的尖儿,又在中间装一个横着的把手。三秃子跟红丽结婚,才真正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满脸都载着笑,干活也十分有劲儿,不一会就给我弄好了。
我又借了把锉刀,抱了两把钢钎,对三秃子说:“我打冰窟窿饮牲口,不用了就还你。”
我回到家,把钢钎的棱角锉得锋利,又从草棚子上取下端网子,把长竿子拆下来。想起在小玉家见过一盘尼龙绳,便对若溪说:“我去小玉家,她那儿好像是有一盘尼龙绳,我借来用。”
若溪说:“我也没啥事儿,你叫小玉有空儿就带子衿来玩。”
我到小玉家去,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一身崭新的黑棉衣的人在小玉家门口转悠,肯定是谢广鼎。
看见我来了,谢广鼎就跑得没影儿了。
我问小玉:“谢广鼎还来闹事?”
小玉说:“天天来,胡搅蛮缠,没事儿,我不怕他。”
我说:“还是小心点儿,我看这人精神不正常。”
小玉找出那一盘尼龙绳给我,我抱抱子衿说:“子衿等着,舅舅给你抓鱼来,让妈妈给你做鱼吃。”
月色似水,雪光如银。我到托合塔尔湖的中间去,那里冰会薄一些,也不易被人看见。他有那个端网子的长竿量着,打出一排冰窟窿来。再把尼龙绳系在长竿上,通过一个个冰窟窿,把长竿从冰下传送到那一头去,尼龙绳就被放到冰下水里了。再把摊开的挂网系在尼龙绳的一头上,到那一边拉绳子,挂网就被拉进冰窟窿,缓缓地,长长地下到湖水里去。在两头的冰窟窿口把牵网绳系牢在长竿和钢钎上。
回到家,天已经快亮了,若溪没有睡。
“怎么这么久,担心死了,我不要吃鱼,不弄了。”若溪搂着我。
我说:“第一次下网要打很多冰窟窿,以后去取鱼下网,就只需要把两头打开,不费事的,在冰上,没有危险,冰窟窿也很小,我掉不下去。”
第二天晚上,收获很大,多亏拖了个小爬犁去,不然我是背不回来的,多是两三斤重的鲤鱼,有两条大鲤鱼,都有十几斤。我把一条大鲤鱼和几条小一些的,一起装进麻袋送到小玉家去。
拿出一条三斤多的,让小玉做了吃,剩下的就用袋子装上雪,小草棚子下面有个恰里巴圈子,圈子里有个雪堆,我把鱼埋在雪堆里。
我对小玉说:“不用收拾,吃的时候用冷水泡化了再收拾,这样更鲜。”
小玉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说:“小时候我哥哥经常抓鱼给我吃。”
子衿已经睡了,小玉说:“能让我抱抱你吗?”
我把小玉抱在怀里,紧紧地,小玉流着泪。我从小玉那儿回到家的时候,若溪已经把鱼做好了。
若溪说:“这鱼也太多了,不要再抓了吧,我觉得会出事儿。”
我说:“打一串冰窟窿不容易,只抓一两次真的不甘心。”
若溪说:“这湖是集体的,这湖里的鱼也是集体财产,我觉得还是要把抓鱼的事情告诉队长。偷偷摸摸不是事儿,时间长了,纸里是包不住火的。”
“好吧,明天一早,我就拿两条鱼去找老许,商量一下捞鱼出来分给大家。”我说。
吃过早饭,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托合塔尔依旧是白茫茫的。我用装化肥的编织袋装了两条冻得硬邦邦的鱼去许老正家,路过小玉家门口,远远地看到围了很多人,我连忙赶过去。
谢广鼎的一身黑色新棉衣上都是雪,他举着一条鱼在喊:“这是什么?是碧野半夜里从湖里偷来的鱼,半夜偷偷地送到小寡妇家,半夜进小寡妇家能干什么?”
“这大湖早就冰冻三尺了,说偷鱼我不信,说偷人那可能是真的。”一个汉子嚷嚷着。
谢广鼎说:“是打冰窟窿用网捞的,我去看了,不信我带你们去。”
下面又有人大声说:“就算是从冰窟窿里捞的,那也不算偷,湖里边的鱼,又不是谁家的。这偷人嘛,要捉双的,你现在才咋呼,晚了。”
理论家何麻子,不知是什么时候一瘸一拐地挤过来,“这个湖不是自然的,是引水灌成的,原来这块地就是公社划给托合塔尔的,这是生产队的湖,湖里的鱼呢,就是集体财产,从这里偷偷捞鱼,那就是盗窃集体财产,这事儿大了,得报告公安局。”何麻子爬到雪堆上大声说。他的脸上好像没有脓包了,平整了许多,两股鼻涕流下来,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了,使劲地擤了一下,往雪地上猛一甩,然后把指头在裤子上蹭蹭,昂起头,显出十分威严的神情。
“六六主任,你还是村干部嘛,你来说说这事儿算怎么回事。”
六六来了一会儿了,是谢广鼎把他叫来的,谢广鼎害怕也讨厌许老正,所以没有去叫。六六早就详细地问了谢广鼎,他心里早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六六看我来了,喊道:“碧野,你给我过来,让你早点来汇报,你才来,看这弄出这么动静来,你给我好好听着,不让你说话,你别插嘴!”
六六转身向大家大声说:“碧野说冬天也能捞鱼,我说他吹牛,他说以前见过冬天捞鱼的。我就让他试试,如果能捞上鱼来,就组织年轻力壮的,成立个打鱼小组,多捞些鱼,全队分分过年,这要过年了,队里也没有什么可分的东西了,就是湖里还有几条鱼,当年没有被猪头小队长捞光,我估摸着是又长起来了,就让碧野捞捞看。这家伙,真捞上来了,大家都回去吧,在家等着,过几天家家都能分到鱼。”
何麻子说:“不对啊,这给队里捞鱼,怎么放到杨小玉家来了。”
六六说:“你啊,就别瞎动歪心眼了,他不放在这个恰里巴圈子里,放大队部门口,不被狗叼走,也得被哪个晚上不睡觉的哈怂给拖走了。”
六六指指谢广鼎,大声说:“谢广鼎,你不要总扒寡妇门缝,小心让人把腿给你打折了。”
“碧野,你去找老许,成立打鱼组,明天开始打鱼。公社那边我去说。——唉,我说你们,把鱼都放下,谁要拿了,以后分鱼,就没有他的份了。”六六说着,过去把人们赶走了。
“野狗,你站住,——把这鱼装麻袋背大队办公室去。”
野狗背着麻袋,六六跟在后面,悄悄说:“一会儿把大的这个给我留下,小的你拿回家。”
“给杨小玉留一条吧。”野狗说。
六六说:“不用留,谢广鼎说看见碧野半夜用爬犁往家拉鱼。”
我提了那个编织袋去许老正家,桑梓刚生孩子没几天,这两条鱼送得正是时候。六六跟许老正商量组织个打鱼组的事儿,许老正完全同意,只是把握不好现在的政策。
六六说:“你安排捕鱼,要快,你把鱼都打了,分给社员了,还能咋地?这样就算有错,也是集体的错,大不了,我们挨批评,碧野偷鱼这事儿,就算搪过去了。你快点儿,我下午就去公社找祁书记,防着有憋着坏的人,先跑去公社。”
以前猪头小队长没收的网,大多还在队上库房里,钢钎十字镐,修大垫方时候公社给了不少,有的还是新的呢。长竿子、塑料绳子,有的是。很快十几个人的打鱼小组就上了湖,早上新见了大鲤鱼,大家没有疑问,都听我的,干劲十足。六六骑马去公社,带了那条五公斤八百克的大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