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碧野,你快去套车;若溪你也快点来。杨小玉被人捅了,一路是血,怕是不行了。”花喜鹊冲进来,手上都是血。
我朝马棚跑,若溪跟着花喜鹊跑,杨小玉就在花喜鹊家的外间,躺在一个担架上,肚子上缠着纱布,若溪到小玉身边,俯身听小玉说。
小玉的声音很微弱,她对着若溪的耳朵说:“我不得行了,子衿是碧野亲生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若溪赶紧跑去小玉家,子衿还在床上撕纸玩,看若溪进来,子衿说:“亲妈,妈妈肚子疼了,去医生那儿拿药去了。”
若溪子衿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子衿,妈妈肚子疼,舅舅送他去县城的医院了,今天子衿跟亲妈睡好吗?”
子衿说:“太好了,我还要睡你的那个大热炕。”
我赶车过来,赤脚医生说:“她现在失血过多,我已经尽力做了止血处理,看这位置是伤了肝,非常危险,现在最重要的是快,快点送到县医院,时间就是生命。”
马车载着小玉飞速向县上去,时间就是生命,我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赤脚医生的话。
小玉被送进急救室不久,谢广鼎被银行警卫扭送到公安局,他拿着带血的存折,手上也满是血,不知道存折密码,嚷嚷着要把存折上的钱都取出来。于是,他被警卫送到了公安局,很快就知道了小玉被谢光鼎刀捅的原委。
杨小玉从我家回去,刚把子衿放在床上,一转身,谢广鼎正拿着尖刀对着她,让她把存折交出来。小玉说存折在我那儿,谢广鼎不信,他朝小玉的肚子捅了一刀,小玉倒下了,子衿在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声地叫妈妈,小玉挣扎着站起来,用身体挡着谢广鼎说:“我给你存折,你拿了快走。”
小玉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存折,谢广鼎见过这张存折,他拿了就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小玉说:“子衿乖,在家不要动,妈妈肚子疼,去医生那儿拿药。”
小玉刚出门不远就倒下了,她走着爬着,一路都是血。到了六六家,大队卫生室就是旁边,
小玉还在抢救,医生说:“患者还没有脱离危险,脏器有损伤,还需要进一步的手术,我们已经请了兵团的专家来,正在赶来的路上,后面的花费会是很大的,你们快去准备钱吧。”
公安局确认了存折是杨小玉的,六六说明了情况,并作证明,我本来就知道密码,很快从银行取出了存折的钱,还不到两千块,交了押金,医院说这远远不够,家属快去筹钱吧。
我跑去了云燕儿那里,看见云燕儿娘正在跟鲁渝吵架,云燕儿的爹吴志平,蹲在墙角抽烟,我退出来,云燕跟出来,一边擦泪一边问我有什么事儿,我摆摆手,转身跑向医院。
六六留在医院,我赶了马车回队上。
我把自己和小玉的大大小小九只羊全都给了师傅,师傅给我凑了一百五十块钱。我又骑马去三裘那儿,把两头牛卖了一百五十元,三裘到亲戚家给我凑了二百块钱,也山拜老人又给了我一百元。
现在我有了六百块钱,我确定我再没有东西可卖的时候,开始一个挨着一个敲开托合塔尔各家各户的门。
“乡亲父老,用钱救杨小玉的命,帮我一把,五十不多,五毛不少,来年我一定还上。”我拿着本子和笔,随时记账写欠条。我筹到了两千块钱,那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在我把筹到的钱全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杨小玉暂时脱离危险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跑去院子角上的厕所,嚎啕大哭。
不久,人们在百货公司对面,人民饭店的斜对角,十字路口过去不远的地方,看到一个用纸箱子,油毛毡搭起来的棚子,棚子旁边竖起一块牌子,上写:补鞋、补胎、修理自行车,磨剪子、戗菜刀、修理理发推子。
杀猪五块!旁边挂一把杀猪刀。
我吆喝上了——
磨剪子来——戗菜刀——
那个棚子后面是一间小煤房,主人弃置没用,经常有人把它当公用厕所了,我说要租住,主人不要钱,还送给了我搭棚子的材料。我就住在棚子后面的小房子里面。
那儿总是聚集着一群人,有闲聊的,有下棋的。我还放了笔墨报纸在这儿,有书法爱好者,也来切磋书法,知道我是挣钱救人,也都留下三毛五毛的。我的收入不错。
有红胳膊箍的过来,我拿起那把杀猪刀,在荡刀布上嚓嚓荡两下,“杀猪五块,谁杀猪——”我冲红胳膊箍大声喊。
红胳膊箍的刚走,黑衣服的就来了,“哎!修车的,一天五块,保证红胳膊箍不来捣乱。”两三个黑衣服的冲我喊,都戴着黑色蛤蟆镜,叼着烟卷儿。
我说:“我杀一个猪才五块,你们谁想试试。想要钱,让你们老大来闾丘豹来。”
闾丘豹没来,雷震来了。
是商业局的魏局长把他叫来的,让他看看这一个持刀摆摊的恶主。
雷震认出了我,大步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说:“这么久不见,怎么不赶车了,摆起摊来了?”
我向雷震讲了杨小玉还在救治的情况。
雷震说:“就是那个会编筐的迷糊的小媳妇,你们都叫她迷糊娘子的那一个。”
我点点头。
雷震当年倾全公社之力,修大龙口,是他仕途的一座丰碑,深得民心,使他从公社主任升任县主任,又从县主任改任县委书记,稳稳当当,这使他对会战大龙口这个壮举没齿难忘。他也记住了在会战大龙口表现突出的我,那篇广播稿,那个大杠杆,那个客串的常宝爹,还有,雷震知道二裘深夜找车救我,我差点成了瘫子。这些事一幕幕如同昨天。
雷震对魏局长说:“灾难是常常发生的,有人遇到灾了,就知道整天守在政府门前要救济,那个行凶抢劫的谢广鼎就是,谢广鼎也想抱一条鱼来卖,也算是生产自救吧,可是被我们管商业的人给抢了,他就转过身去抢一个孤儿寡母,造成了这样的悲剧。碧野也是遇到灾难了,向乡亲借钱,自己补鞋修车挣钱,他就是为了救人,救一个救过他的人,干着又脏又累的活来挣钱,上午红胳膊的来,下午黑衣服的来,你这个商业局是要干什么啊?人民工商,你们的人民在哪里?”
雷震对我说:“我看你这儿还有笔墨,铺好了,我给你写几个字你挂上。”
我铺开报纸倒了墨,雷震挥笔写道:“雷震特批修理铺,凭劳动挣钱救人,捣乱者小心雷劈!”
雷震对我说:“我也不知哪天滚蛋,当一天雷公司一天雨,我还干着,你就干着。”说完掷笔而去。
我自是把雷震的书法做成了招牌,高高挂起。
我这个杂七杂八修理铺,立住了,后面的小摊日渐多了起来,干啥的都有。
一晃又二十几天过去了,小玉可以下地活动了,因为肝脏受伤也做了手术,医生建议为节省开支,可以出院就近租房住,正常吃药打针,定期检查,有情况送医方便。我就在医院附近租个房,求红丽来帮忙做饭,照顾一下。
若溪也来了,带来子衿看妈妈,若溪瘦了很多,看着更加让人心疼。
小玉说:“碧野你就跟若溪回去吧,这边没有事儿了,我也能下地,不咋碍事了。就让红丽她们两口子看几天吧,反正队里现在也没有事情干。”
若溪带了我回到托合塔尔去,回到他们的地窝子去。
若溪说:“你就要开学报到了,不管我的调令来不来,咱们都快要分开了。”
我说:“咱们离婚吧,也就是把那个假离婚证退了。”
若溪说:“我想好了,咱们离婚,但那个结婚证不是假的,咱们曾经是最好的一对夫妻,彼此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若溪说:“今天我来做饭,我得给你当一回妻子了,你来烧火。”
两人一起做了饭,还喝了两杯,我还要喝,若溪把杯子收起来。
“我今天要和你圆房。”
“可是我们要离婚。”
“是,我们圆了房再离婚。”
“我们脱了睡吗?”
“傻瓜,这还用我教你啊。”
“可是,我怕,怀孕了怎么办?”
若溪说:“你真傻,那次我告诉你我去检查,就是做了节育手术,就是戴环了。我是怕你控制不住,又想让你控制不住,可你就是个傻子,让我白戴这了这么长时间的环,你要赔我。”
若溪说着竟哭了起来,泪水湿了我的胸膛,“明天,我们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我怕过两天我舍不得离了。”
我说:“好,我们明天去离婚。”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春宵苦短寒夜长。
太阳升起很高了,我们才起床,我烧火,若溪做饭,吃完饭,两人去公社办了离婚手续。
若溪也随便办了她的调动手续,天黑我们才从公社回来。
早上,我去几家还账,回来时,若溪的行李箱不见了,她已经走了。我到处翻看,连一个纸条都没有留。
我到学校,校门紧锁,校园内小树已经高过屋顶了。我来到工作组住过的那个屋前,门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儿。第一天见到若溪,就是在那儿,那个也锁着的门前,若溪和建华跺着脚,那个屋子里冒着烟。
像是一场梦,梦里热热闹闹,梦醒了,一切都归于寂寞。
“碧野哥哥,若溪老师走了?”裘美问。
我说:“走了。”
裘美问:“你们离婚了?”
我说:“是的,我们离婚了。”
裘美问:“你们会不会一辈子苦苦地思恋。”
我说:“不会的,既然不能相濡以沫,就相忘于江湖吧,这也是一种爱,爱得深沉,别得潇洒。”
裘美说:“快开学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
我说:“我不去了,我写了一封退学的申请信,你走的时候帮我带给学校。”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裘美。
裘美说:“不行,你怎么连学都不去上了,这是改变你命运的机会啊!你再伤心,也应该去上学,咱们一起上学去,好吗?毕业我就嫁给你,真的。”
我说:“谢谢你,裘美,你知道的,我欠了很多的钱,我要还,不仅是钱,还有情,更要还。”
裘美说:“欠的钱可以毕业以后挣了工资再还吗嘛,我和你一起还。”
我说:“裘美,你好好去上学,我已经有爱人了。”
裘美说:“我知道,是杨小玉,你不能为了她毁了自己!”
我说:“你还小,以后你会理解的。”
“我不会理解,我会等你的。”
裘美走了,我去师傅家,我对师傅说:“我这就走了,那个地窝子就归你了,里面也没有什么,你怎么处理都行。”
师傅问:“你就不回来了?”
我说:“回来还是要回来的,欠人家的钱要回来还。我还有些事要办,我走了。”
我说完就离开了师傅家,去马棚看了黑旋风,给它刷了毛,拍拍它的脖子,“再见,我的朋友。”我转身走出马棚,黑旋风仰天长啸,天上正飘下洁白雪花儿来,披着漫天飞雪,我朝县城那边大步走去,这也可能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