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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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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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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五十四章 薛丽红

丰收的麦田很少,很快就收割完了,康拜因走了,秋收大食堂的棚子就拆了。二裘又被撤职了,说他是什么“翻案疯”或者是“翻案风”。迷糊当队长是那个不见了踪影的范组长任命的,也没有人撤迷糊的职,但他也不见了人影,迷糊做生意去了,就是做女人的生意——从四川捣腾女人来新疆给人当老婆,他暗里“介绍费”。

生产队没有了生产队长,六六只好两手抓。有些麦田看着还能有些收成,马拉收割机割不起来,就用镰刀割,越是不好的麦子越不容易炸穗,慢慢割,不急。像阎鬼管制着那些被管制的家属拔的那样的麦子,一拃来高,两三个瘪麦粒,那样的就不收了。得抽调一些会种菜的劳力赶紧补种秋菜。

这次是队上种,队上收,粮食损失秋菜补,肯定没麻达。谁说的没麻达?找麻达的人来了。

政治敏锐的何麻子看到了机会,他去找了阎鬼商量,让阎鬼纠集一些人,或者叫揪集,揪过来集合,不一定都是成分好的,是懒就行,像尕娃子、蠢蛋子、栓柱子这些当然要喊上来,像那些中农啊,地富子女啊,只要是好吃懒做的,都叫上来,闾丘家的大狗闾丘龙,还有那个死羊杨伟志都叫来。

杨伟志虽然打草的时候有意巴结何麻子,只是觉得他的理论很厉害,另外自己也有大事要做,怕何麻子出来找麻烦。实际上杨伟志觉得他们这些人很不靠谱,一帮懒虫,像蛆一样,杨伟志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

这帮懒人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懒,看热闹起哄,他们不懒,还有一件事儿不懒,就是抽烟,卷又粗又长的莫合烟抽,那时候集体劳动,影响干活的事儿,领导会制止,催快点干活!

像是不成文的规定,两件事儿不能催:一是拉屎,二是抽烟。阎鬼“揪集”起来的这群人,形象上有三个共同之处:一是牙齿黑里透着黄,二是手指黄里泛着黑;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拉屎的时间特别长,很有蹲功。

大队部门口的宣传牌被拔下来,不到二十人的队伍举着两块牌子,来到正在种萝卜的地头示威,一块写着“以粮为纲”,一块写着“颗粒归仓”。

你前面种,他们后面铲,双方僵持了小半天,人是越聚越多,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割麦运麦的也停下来,有看热闹的,但更多人是来劝阻这种荒唐的行为的,说:“地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萝卜有啥不好,不说卖钱,腌点儿腌萝卜,不也是个下饭菜吗?”

何麻子说:“你们懂什么,这是走什么道的问题,你们就别老想着什么咸萝卜,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六六早就来了,他一直在劝,阎鬼那帮子人是不听劝的;他一直在想办法,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

六六让种萝卜的先不要种了,先去收割麦子,阎鬼这帮人挡着不让走,非要在这里开一个现场会,要六六辞职。

六六在地里来回走,都踩出一条小道来了,他谢了顶的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不时地滚落下来,衣背也湿透了。

有人告诉我,说地里出事了,不用拉麦子了。

“何麻子、阎鬼这回是揪住六六的小辫子了,六六下令不好的麦子不收了,种萝卜,这是政治问题,惹大麻烦了。地里聚了好多人,越聚越多。”

听明白了具体的情况,我觉得我应该去给六六解围,赶巧供销社的汽车来买东西,我买了一包莫合烟,赶紧骑着黑旋风去地里何麻子他们闹事的地方,我手里举着那袋子莫合烟,足有半斤,透明的塑料袋装的,透出金灿灿的颜色来。我高声喊着:“供销社来卖减价莫合烟了,一人只卖给两袋,晚可就没有了。”说完把那袋烟扔给了六六,一提缰绳,黑旋风打个旋儿,奋蹄飞驰而去,扬起一路烟尘。

众人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就都围着六六看莫合烟,然后是争着卷,往衣袋里装,也是片刻,那袋莫合烟就只剩下完全透明的塑料袋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还在这儿干球啊,咸吃萝卜淡操心。去晚了就买不上减价的莫合烟了。”

人是散去了,但是生产停了,人们不知道是该种萝卜,还是该收割那些没有几颗粒儿的麦子。

公社秦主任来了,经过了解群众和实地查看,秦主任认为:“六六为了增加集体收入,抢种萝卜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确实有一些麦田的一拃来高的麦秆上有的还有两三颗麦粒,这个颗粒归仓,很敏感的,有麦粒不收,要是追究起来,恐怕责任就大了。为了慎重起见,先让六六同志深入反思,也就是先“靠边站”,队里的工作暂由阎贵同志负责。”

六六还是主任,只是暂时不参与领导生产。

大多数的人对阎鬼临时代理队长还是很支持的,觉得他当领导干活儿比六六好百倍,比二裘那简直是强千倍万倍,在阎鬼的领导下,全队人干活都不累。

二嫚儿身体好了,正巧上面大医院有专家来巡诊,又给二嫚儿做了第二次手术,手术非常成功,最成功的是没用铁匠花一分钱,公家还给发了生活补助。

铁匠说啥也要还了二裘的那八百块,为了这个,他是跟大嫚儿娘彻底地翻了脸,甚至做出了“要钱没我,要我没钱”决断。他对大嫚儿娘说:“不还钱就离婚,没商量。”大嫚儿娘第一次妥协了。

铁匠悄无声息地挖了他的洋芋,好家伙,估计得有十吨。他都先集中埋在沙包子里了。

死羊杨伟志,打草前那次失踪,是他为了铁匠的洋芋去了一次矿山。死羊就是死心眼儿,他看上了大嫚儿就放不下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变心。后来二嫚儿又做了手术,这让他很心疼。他去找铁匠,说要娶二嫚儿,铁匠正为自己的洋芋发愁,那时他的三亩多地洋芋长势极好。铁匠随口说:“你能把我的洋芋全都卖了,我就答应你,二嫚儿答不答应,我可不敢保证。”

结果,死羊就去了矿山,卖洋芋真不是大事儿,人家需要的多,只要够拉一卡车就来,问题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大嫚儿娘知道。死羊只说是铁匠的,没有说铁匠是大嫚儿娘的丈夫。

那年洋芋贵,矿山的车晚上来的,在沙包子边儿上装了铁匠的洋芋,拉走了,铁匠得到了一千多块钱,死羊得到了一个比大嫚儿更漂亮更温柔的妻子。

那一年的九月共和国的缔造者,各族人民衷心爱戴的伟大领袖去世了,托合塔尔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那年十月,国家发生了大事情,上面有四个大人物被抓了,托合塔尔却异常地沉静。

郝政委带着几个孩子种的几亩水稻都是瘪子,只收了五棵籽粒饱满的,整株连根带穗完好无损地装在纸袋子里,连同王学农写的一大本日记一起,被县农科所的派专车拿走了。县上的最大领导都来了,说郝政委他们取得了巨大的成绩,王学农被送去上大学了。王菲回来了,比以前白了也胖了一些,更漂亮了,她交给郝政委一本大红的证书,农业技术学校毕业,学的是水稻栽培技术。

王菲叫郝政委“郝妈妈”,大家也都跟着她这么叫,知青点是一个温暖的家,他们一直把若溪当作他们的一员。

桑梓下了一天地,说啥也不去了,是太阳太毒了,把她的脸晒起了泡,许老歪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给了他一些维生素片,让他碾成粉跟狗油和起来擦。

桑梓脸上擦了狗油,油光锃亮地来找若溪,若溪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许老歪弄的什么化妆品啊,把新娘子打扮得这么闪亮,还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桑梓哭了,“人家都搞得破了相了,你还笑。”

若溪立马收了笑容,拉桑梓坐下问:“这是怎么搞的?”

桑梓说:“哪个晓得新疆的太阳这么毒辣,晒得脸疼,用冷水一洗就起泡了。我破相了,破相了。”

若溪好一番安慰,说:“不会的,你年龄小,皮肤修复快,过几天就好了。”

桑梓说:“若溪姐姐,我在你学校帮你代课吧,我不去田里了。”

若溪说:“好,我去给队上领导说,不然没有人给你记工分啊。”

田里本来活就少,学校本来就缺人,桑梓又是新娘子脸被晒伤了,六六同意桑梓先在学校代课,队上给记工分。

萝卜被铲了,没人管也没有出苗。托合塔尔的秋收还在进行着。在阎鬼的领导下,那些没有几颗麦粒的麦子一直拔到下大雪。下雪了,迷糊回来了。

迷糊回来了,是托合塔尔的一件大事,一件大喜事,这次带回五个准媳妇,里面包括杨小玉的表妹薛丽红,薛丽红是薛化风的亲戚,薛化风是谁?就是当年把杨小玉带来新疆,赚了迷糊二百五十块的那一位。

提前预订,人钱两清,皆大欢喜,又有几对喜结良缘。

只是薛丽红这儿出了麻烦。原先说的是年轻英俊有文化,现在怎么就变成又老又丑还秃顶了?杨小玉也不愿意,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做梦也想不到若溪真的跟我领了结婚证,表妹是不能嫁给我了。

“只是这谢广鼎也太老了些。”杨小玉说。

迷糊说:“不老肯出那么多钱吗?不老有那么多钱吗?”

杨小玉抚着自己的大肚子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只要你对我娃儿好,我就对你好。你有钱了,就快点去治病,趁年轻,我多给你生几个。”

谢广鼎四十出头了,只是严重谢顶,谢光了而已,四周的头发还是挺茂密的。他常戴个帽子,蓝色的,天很热的时候,穿着红背心的时候也戴着他那顶蓝帽子。

薛丽红算不上多么漂亮,但长得清清爽爽的,甚是惹人喜爱,嫁个四十多岁的顶谢光的人,怎能心甘。

“你别戴一顶破帽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戴帽子不吉利晓得不?”薛丽红坐在床边儿上,对在窗前很有限的迈不上两步的空地上来回溜达的谢广鼎说。

谢广鼎说:“你得和我结婚,你不愿意和我同床可以,咱们先把证领了。我把我这大半辈子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花上了,不能连张纸都不见吧。”

薛丽红说:“我又没有拿你的钱,哪个拿了,你找哪个要回来就是了么。为什么非得要和我结婚,你这么大年纪,当我爹都嫌老了,你就不怕我把蓝帽子给你变了颜色?”

谢广鼎一把摘下帽子,高高地举起来,使劲儿摔在自己的膝盖下,他蹲下了。

谢广鼎是求杨木匠赶做了一个双人床,来不及刷漆,就用红纸糊了。昨晚薛丽红不让他上床,他就坐个小板凳鼓秋在墙角熬了一夜。现在又一天了,薛红丽就是不同意去领结婚证。谢广鼎一蹲下竟打起盹儿来。薛丽红说:“你上床来睡吧,我去表姐那儿,耍一会儿就回来。”

谢广鼎脑袋已经昏沉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夜已经深了,杨小玉刚睡下不多时,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谢广鼎,预感不好。

谢广鼎问:“丽红来了没有?”

“没有啊。”

“坏了,丽红跑了。”

“多久了?”

“天快黑的时候,她说到你这儿耍一会儿。”

杨小玉说:“这天上飘着雪,遇见狼可怎么办?遇见坏人,——这大晚上的,大戈壁上这大姑娘家的,不坏的人遇见她也变成坏人了。赶紧喊人去找,喊可靠的人,——不要声张,有些人可是憋着坏呢。快去噻,找碧野去,——还是我去吧,你去找许老歪。”

小玉去找若溪,让她去喊我帮忙找人,若溪想说:“我不让你把你表妹弄来,你看。”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对小玉说:“别急,我去叫他。”心想:“这救美的事,怎么总找上我的碧野?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起名叫‘抗美’。”

我是在快到县城,离桥不远的树林里找到薛丽红的。

从托合塔尔到县城,只有一条路,快到河边,进了树林就有岔路是通往牧民冬窝子的。薛丽红是走了去冬窝子的路,觉得不对,又从原路返回,正好遇上我骑马来找她。

我跳下马来,丽红转身就跑,我说:“不要跑了,我骑的是马,你跑得了吗?我是碧野,我知道你是薛丽红,你听我说,你停下来,咱们聊一聊,你要走我送你。”

薛丽红不跑了,她停下来,转身扑到我的怀里,她吓坏了,走进树林的时候,她就开始害怕了,越走越害怕。她想原路回去,可是天太黑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碧野,你害我好苦啊!”薛丽红伏在我肩头痛哭。

我说:“别怕,人好着呢,一切就都好着呢。你要跟我回去,再作商量。你就是不迷路,走到县城去也没用,你没有钱,哪里也去不了;就算你有钱,你没有证明,也走不了。只有普通的证明不行,你还要有《边境禁区能行证》各处检查站才会给你放行。这儿是边境禁区。”

我拥抱着她,我要声明,不是占便宜,更没想趁人之危。她在发抖,是吓的,吓出一身汗后,肯定是冷,我把皮袄脱下来给她穿上。

薛丽红不说话,只是哭,从到托合塔尔她一直都在心里哭,一直都没有哭出来,这时候,她似乎是想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出来。

我说:“你这大晚上的跑出来,太危险了,而且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每年都有人被冻死。冬天就是当地人也不敢轻易出门的,知道吗?最低气温可以达到零下五十度,那是个什么程度?有人说是男人边尿尿边用个小棍子敲,不然就冻住了,尿不出来。那是夸张了,但男人喜欢往灌木枝子上尿,像狗那样,尿上去的尿不会落到地上,冻成挂在上面冰旒子,这是真的。”

薛丽红竟然笑了,她问我:“你也喜欢像狗一样,往树棵子上尿尿?”

我说:“我试过。”说完自己也笑了。

薛丽红突然就又哭起来:“可是,可是我是要嫁给你的,杨小玉说让我到新疆来嫁给你,我一来怎么就变成个光顶的老头子了。他们说你已经结婚了,已经结婚还给我介绍啥子么?”

我说:“她也是好意,她没有跟我说,她给你介绍我的时候,我还没有结婚,杨小玉不相信我会结婚,我也不相信,但是我确实结婚了,对不起,没有人成心要骗你。”

薛丽红说:“可是我也太委屈了,嫁给那个光头,还那么老。可是我现在怎么办,我走不了,逃不掉,我住光头那儿算什么啊,都住了一夜了。”

说着她又哭起来。

我说:“天在下雪,说变就变,你穿的太单薄,会冻坏的,咱们赶紧回,一切都回去安全了再说。”

我说着扶丽红上马鞍,自己翻身上马骑在鞍后抱紧了丽红,说:“不要怕,这匹马通人性,是我的朋友,不会摔着你的,我抱着你呢。”

我一声“驾”,黑旋风起步平稳,渐行渐快,小跑起来。丽红紧张的身心都放松了,骑马是一种享受。

丽红说:“不行你就要了我,我再嫁给那光头,我就豁出去了,不然我也太吃亏了。”

我说:“不是光头,是广鼎。”

薛丽红说:“光头光腚,一个上面光,一个下面光,都一样穷。”

我说:“你这名也该改改了,像棵菜,不过真的是棵好菜,老百姓都喜欢。”

“我叫薛红丽,不是雪里蕻。抱紧我,让马儿慢些走。”薛丽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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