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阿山梦蕉的头像

阿山梦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5/18
分享
《戈壁恋》连载

第二十五章 滥情者

收割很顺利,一袋袋晒干扬净的麦子整齐地码好,苫上了篷布,大家看着喜笑颜开。

这麦子眼看就要收完,少说也得装二百个麻袋,这二百来个麻袋的麦子,得有二十吨,按国家价格一公斤二角八分二计算,得有五六千块钱。这值老鼻子钱了,得用麻袋装吧。野狗掰着指头着算,一边算一边念叨。

怎么能运上黑龙坡?就用我这四马一车,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倒腾不到坡上去,更别说是运回队里去了。二裘也对着麻袋垛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莫合烟。

“喂,小仔,你想啥呢?”

“跟你想一样的事。”

“我猜也是,你师傅给你那个小本子上就没画点什么?有下坡就该有上坡才对。”

“上坡是有,一个口袋,两个尖朝上的三角,我没看懂,尖朝下是犁,这尖朝上,难道是犁尖朝上。”

“拿来我看看。”二裘接过小本,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把本子递给我说:“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有本事的人看法都一样。”

“那叫英雄所见略同。”

“对,就是这个意思,略同。”

“什么意思,跟我说说。”

二裘卷个莫合烟,抽了一口,又递给我,说:“你也抽两口,这东西提神。——骆驼,知道吗?骆驼。”

“一峰骆驼驮两麻袋,需要一百峰骆驼,咱们上哪儿去找?”

“十几峰骆驼咱们随便能找到,咱们先用大车把麦子运到坡下去,再用骆驼把麦子运上黑龙坡就行,从山根往山顶运,一天就能倒腾上去。运上去以后咱再用大车往回拉,一车装二十五麻袋,十车就运完了。”

“可这拉一车到队上来回得四天,十车就得四十天,把两辆大车都用上,也得二十天,咱们还得修马圈,这天可是说变就变,能给咱们那么多时间吗?再说这能拉车的马是有,可能驾辕的没几个,跑两趟就得累趴下。”

“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可再也没有好办法了。”

“堆在山顶上,找个好地方,苫上了篷布,派人看着,是可以,可天一下雪,怎么办?运不下去,又没人看,不就等于扔了吗?”

二裘又卷上了一支烟。说:“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恐怕咱们是车到山前没了路哟。”

天快黑的时候,铁匠回来了,马上驮了一只羊。

铁匠下马,放下羊,取下口袋打开来,取出几包莫合烟,递给二裘说:“我到牧业办公室那边转了一圈,现在下山的羊群,一片片的,把大草甸子都挤满了,要马掌的人太多,可就是没有钱,没卖几个子儿,我就都花了,买了些零碎,剩下的马掌他们硬是不让我带回来,给我两只羊,把马掌全留下了,两只羊没法驮,我就把一只留在那儿了,明天去拿。”

他把口袋递给大嫚儿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什么主任批条子,才买了五包洗衣粉,快拿回去吧,够你洗一阵子的了,可得省着点,这东西凭票的。”

铁匠兴高采烈,拉过那只羊说:“这羊还不错,一看我就流口水,这么多天连油星都没见了,快去宰了,今天晚上大伙好好解解馋。几付马掌换两只羊,划得来。”

铁匠老婆从地窝子里跑出来,像母鹅一样叫着,两手抓着几袋子洗衣粉,冲着铁匠嚷:“你买这干什么,是当吃还是当喝,整天说我不知道干净,干净顶个屁用,那演戏的干净,能给你生儿子吗?我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你倒嫌我不干净了。看你把个闺女给惯的,整天只知道打扮,还买这东西让她洗,再洗怕把魂都洗没了,万一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叫我咋做人。”

她像是唱一样地说着,把洗衣粉朝铁匠扔过来,掉在地上,袋子破了,大嫚儿蹲在地上,小心地把撒在地上的收起来。铁匠扬起了手,我一步跨过去,那打铁的胳膊落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震得我膀子疼。

铁匠老婆坐在地上蹬着腿,冲着我破口大骂起来:“你别充好人,都是你拿两件破衣裳勾引良家闺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个正经人家的闺女会嫁给你?你这个狗崽子,看你人模狗样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成分,谁家闺女嫁给你这样的人还不得倒八辈子血霉,成分不好,倒会勾引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越骂越快,已经口吐白沫了。

我没趣地躲到一边去,铁匠老婆噌地爬起来,兔子似的钻进地窝子里去了,铁匠被二裘给拽住了。

我听到有人小声说:“胎毛还没干呢,就想讨老婆,一天到晚装假正经,肚子里花花肠子比谁都多。”

另一个说:“那么高的成分还想人家大闺女,瞎骚情,看哪儿有老寡妇找一个算了。”

“说不定哪个破鞋,没人要的能跟他。”有人窃窃地说。

“那个张毓兰咋样?”

“不咋样,人家长得有模有样儿的,要嫁也会嫁个成分好的,成分好的才不管地主不地主呢,只要娶到手,能睡就行,生出孩子照样成分好。”

长期渴求女人的光棍们受到的心理压抑,有一点诱因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这种爆发使他们不择对象,不顾友情。他们最容易从别人在男女方面遭遇的痛苦中得到些许满足。我今天就给了他们些许的满足,不亚于他们看女人挂上破鞋游街。我感觉自己是在被游街。

铁匠坐在石头上抽着烟,二裘吩咐杀羊煮肉。

在香喷喷的羊肉端上来的时候,心理的痛苦挡不住生理的需要了,我在大嚼中也品到了一些肉香。

二裘拿出那壶藏得很严的大麦酒,咕咚咚给我倒了一大碗,说:“一醉就没愁,任啥事儿都去个㞗。都怪我想做个大媒,你铁匠叔可是没啥说的,可老娘儿们说不找个拿工资的,也得找个成分好的。是因为你铁匠叔和大嫚都同意,她才寻死觅活的。你还年轻,我看你就一定会有出息的,以后再说。来,先跟你铁匠叔干一杯。”

我跟铁匠碰了一碗酒,谁也没说话。我来队上第一次参加劳动就是跟大嫚一起拉苇子,还一起到菜地拔过草,觉得大嫚儿挺好的,我也是跟女孩子在一起就感觉舒服,却也压根儿没想过谈对象结婚的事儿,连影儿都没有,要说想过,那是跟张毓兰确实想过,花喜鹊还给我们做媒了呢。张毓兰还说愿意和我那啥,对大嫚,我真是啥都没想过,向林涓给她要几件衣服,也是受了林涓的感谢,又送个顺水人情,没想到竟然还送出了毛病。后来我才知道,事情还是出在张毓兰那儿,我曾经阻止过大嫚儿娘给张毓兰挂破鞋游街。问题是我是一个反革命的儿子,竟敢阻挡一个老妇女主任斗地主,大嫚娘当年斗地主干革命支援解放军,全家都被还乡团给杀光了。她把对地主的仇恨转移到我头上来了。

可能是喝得太猛呛的,大颗的泪珠滚落在酒碗里,又随着酒咽了下去。一个人肚子里能装下一大碗和着泪的酒,还有什么装不下呢?据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酒也第一次给我带来了灵感。

“队长,我刚才听铁匠叔说用马掌换羊的事,就有个想法,这一闹腾差点给忘了,这碗酒真不错,让我又想起来了——来,再给我来一碗——咱们可以把麦子换成羊,一麻袋麦子就是一只羊,咱们一换,就让麦子会走路了。”

铁匠说:“对,哈萨克人用捣窝子把麦子皮捣掉,用酥油炒了,冲茶吃,或者放羊时抓一把带着当干粮,这两年吃回销粮,只有苞谷,可苦了爱吃油炒麦子的哈萨克,今天我去的那些家都问我有没有麦子,牧民家家都有自留畜,我看碧野这主意能行。”

二裘拍拍我的肩,说:“行啊,你小子,就这么干!”

咕咚咚,他又给我倒了一碗酒。

明天到林连长那儿多搞些酒,咱拿羊换,这天说下雪就下雪,天冷了得准备些酒路上喝。

地窝子里传来了铁匠老婆的叫喊声:“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

我醉倒在篝火旁。

买粮要用粮票,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铁匠家孩子多,能拉动就多拉几麻袋麦子回去给铁匠。拉不走的麦子全部换羊,头两天拉麦子出去,赶羊回来;后来就成了哈萨克人把羊赶来,把麦子驮走。得了大小二百六十只羊。二裘跟大家商量:选出一百五十只好母羊赶回队上上交集体,再留出六只还给铁匠,剩下的全都赶到林连长他们那儿去,二十只送给连里,其余的卖了,卖多少是多少,都给铁匠和收麦子的十个人分了,铁匠在这儿一夏天,就多留几袋子麦子吧,孩子多,粮食比啥都重要。

二裘的意见得到了一致的支持。

只是铁匠说啥也不肯要六只羊,他说:“外财不富命穷人,那五只羊是捡来的,不是我的,要还就还给我一只好了,用马掌换的那只是我的,给我一只就行,反正队上有规定,鸡只能养一只母鸡,羊只能养一只公羊,就给我留一只公羊吧,回去让孩子放着玩。这羊不让下羔,鸡不让孵蛋,人倒是可劲儿地生,生出来这一张张的嘴,是又想吃肉,又想吃蛋,真把我给吃怕了。”

“那你晚上老实点不就成了。”光棍们一阵哄笑。

二裘说:“人都说我是‘二裘’,我今天就把丑话说在这儿。回去只说收了麦子,运不出来,支援牧业了,这是人家牧民送的羊。种麦子的事,大家不知道,我一个人担着。咱们可都是七尺爷们儿,用不着赌咒发誓,谁要是把卖羊分钱的事说出去,我跟他一命抵一命。”

野狗跳起来嚷嚷着:“谁要说出去,让他生孩子没肚脐眼。”

“你倒是生个给大伙看看,老婆都没有,连没肚脐眼的孩子也生不出来。”

“谁要是说出去,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似乎只要不说出去,就可以不打光棍了。

光棍们说笑着,好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林连长他们没要那20只羊,把送去的羊都按国家牌价买下了,还说多谢帮忙,不然他们还要派人采买,费工费钱还损耗,硬是送给二裘一大塑料桶白酒。二裘去看“死羊”,给了他五十块钱,他拄着拐,没法把他接走。二裘对林连长说:“这个冬天他是回不去了,等好了就给他安排点活干吧,他会干木匠活。医疗费等过了冬,我们一定来算。”

林连长说:“好啊,我们正缺木匠,巷道里的架子工最重要。医疗费就别提了,救死扶伤是应该的,我们矿山的医院是完全免费的。”

每个光棍得了一百多块钱,一个个都像是富豪。

二裘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县长一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大伙可得知足。我回去没有什么好果子,你们可别往我脖子上压砖头。”

野狗说:“队长,有什么事我陪着你,反正光棍一条。”

“我们也陪着,最多戴个帽子,光棍一条,多个帽子怕什么?”物质的胜利带来了极大的精神满足,怀里揣着十张“大团结”,精神头就格外的足。

野狗也不唱“看人家都欢欢喜喜把年来过,可怜我们母子没有吃的”的戏文,唱起了“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

二裘一声令下,大家跳上马车,朝夏牧场老艾山那儿进发。马儿也特别欢实,胶轱辘大车在大草甸子上奔驰,越过北面那道山梁,就到了老艾山的家。当然没有忘记给老艾山带来两麻袋麦子。

修缮工作本不艰巨,可老天偏不作美,接连不断地下雨,还时不时地飘几片雪花,实在让人心焦。有个人更心焦,她是若溪,她常常遥望着北面那座大山,因为我在那里面,她期盼着我早日归来。后来,她跟我讲起那些天她的感受,就落了泪。

我走得急匆匆的,山上冷,她担心我的腿会不会疼。她那天急忙给我装了药,是草药,也没有带药罐,她惦念着我会不会熬药,会不会懒得熬药。想着我也没有什么衣服,就靠一件光板皮大衣,知不知道太阳天把衣服晒一晒?若溪满脑子都是关于我的问题。

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嫁给我,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娶她,似乎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溪确认自己爱上我了。像我为杨小玉那样挺身而出,如果是为了我,她也会毫不犹豫。可是,杨小玉……

杨小玉家的地窝子面南背北,门洞的过道很长,是用一捆捆的苇子横着竖着搭起来的。小玉正从里面走出来,门前的斜坡被她平整出一小块地,豆角秧在架上已经黄了,还垂着几根留种子的豆角。小玉走过去理一理,看看是不是该收了。一条小路从这里通向湖边,是杨小玉挑水浇菜走出来的;这里原本没有路,小玉走得多了,也便成了路;小路的另一头连接着村街的路,若溪正从那边走过来,说:“小玉早。”

小玉:“若溪好。”

若溪:“有空聊聊吗?一起走走呗。”若溪和小玉一起沿着小玉小路向湖边走。小玉:“碧野上山了?”若溪:“上山了。”小玉:“可他伤还没有好利索。”若溪:“给他带药了。”

小玉:“你怎么能让他去吗?你可以跟领导说他有伤嘛。”

若溪:“领导听我的?哪个领导不知道他有伤啊,都知道是为了你才伤的。”

小玉说:“若溪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埋怨你,我这不是着急吗,要是我知道他上山,我得着陪他去,我可以给他们做饭。”

“你想得挺美,你们家那个醋坛子要打翻了,又该打你了。”若溪说。

小玉说:“我才不怕他呢,我是可怜他,让着他的。对喽,我有个表妹,和我同岁,她想来新疆,我把碧野介绍给她了,她同意,人不错的。我劝迷糊回老家看病的时候,随便把我表妹带来嫁给碧野。”若溪笑了:“碧野才多大啊,不到结婚年龄。”小玉说:“我还不到结婚年龄呢,不是也结婚了吗,从老家开个介绍信来,来再让六六开个结婚证明就行了,没有人查年龄。”

若溪说:“我劝你不要干这事,弄不好害了碧野,也害了你表妹。”

杨小玉说:“若溪,你跟碧野好,我知道,好又能怎样呢?那个云燕,也跟碧野好得要死要活的,可是人家是城里人了。你对碧野再好,你也是要回到城里去的。到最后碧野竹篮打水一场空。碧野最后还是要找个农村媳妇,晚找不如早找。”

若溪说:“我是说碧野不到结婚年龄,你可以给他介绍对象,但你不能让他结婚。结婚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的,碧野从法律上说,还不是一个成年人,他承担不起婚姻。首先,他没有钱,你知道迷糊娶你花了多少钱吗?将近四百块,是他亲口说的。碧野有吗?再说了,你喜欢碧野,不代表你表妹也喜欢碧野,一时同意了,不一定能过到一起。”

杨小玉若有所思,她说:“可我们家只收了介绍人给的五十块钱。不过我还是要把我表妹接来,成不成是他们的事情,我跟你说这事,就是想让你到时候不要反对,碧野听你的。”

若溪说:“我肯定反对,碧野听不听我的,那是他的自由。原先我理解你,你救过碧野,侍候他,天天给他熬药泡脚,不会没有感情,可是你才几天,我是几个月,给他擦身子,擦药,还要管他大小便,他前面是完全不能动的,不光是腿断了,他差点儿就把命丢了。我要是想嫁给他,还真能嫁给他,你呢,你是有丈夫的。你能跟迷糊离婚再跟碧野结婚吗?能离你就离,现在就离。不能,你就不要再诱惑碧野,他还小。在湖边你在他面前光着身子,我全看到了。”

小玉说:“你看到了又能咋样,他能做到为了我不顾一切,我也能做到。你不能。”

若溪说:“好,我们都静一静,不要激动,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我们吵起来会很难堪,对谁都不好。我们谁也没有否认,我们爱碧野。我只想说,他还小,他还没有准备好,我们要给他时间,咱们都相安无事好吗?”

小玉点点头,“谢谢你,我是真心的,我知道好歹。”小玉对若溪说。

后来我跟若溪说起大嫚娘骂我的事情,若溪说:“你太讨女人喜欢了,注定要遭受很多不幸,骂是轻的。”我是有意无意讨好女孩子,漂亮的或不丑的,别的男人不是吗?我不确定,但我还是没有办法不讨好女孩子,这好像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若溪说我有些滥情,毓兰说我花心,可她们两个都说喜欢我。想来,大嫚娘也可能没有说错,我可能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但好东西又应该咋样呢?我想,我就是个不是好东西的东西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