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苏蚊子多,人受不了,马更受不了,用三脚绊把马的三条腿绊着,它一晚上都可以跑出十几公里去。一大早儿,马又全都不见了,一定是向北去了,到戈壁上去了,戈壁风大,没蚊子。
我们的营地在河边,从河边向北有大片的草场,草场过去就有大片的苇塘,苇塘的边儿上是沙包子,沙包子过去还有苇塘;沙包子在苇塘里,苇塘在沙包子间;过了沙包子,再往北就算是出了额尔齐斯河河谷,到了大戈壁了。我出去找马,快到中午才把马找到,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大片苇塘,看见一头很大的猪正在塘里滚泥巴,当它的头从泥巴里抬起来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獠牙,“野猪!”我差点儿喊出声来,心突突直跳,早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冲过来怎么办?跑。我想先不要动它,照常走,看它向这边冲再策马飞奔,庆幸自己骑的是黑旋风,但我真的不知道是马跑得快还是野猪跑得快,我知道马根本不是野猪的对手,何况我还骑在马背上。
“砰!”我听到了一声枪响,那头野猪应声倒在苇塘里,一会儿,一个骑着白马手里托着猎鹰的哈萨克猎人从一个沙包子后面出来了,那野猪是他猎杀的,一枪正中脑门儿,这样的野猪皮值钱。
猎人跟我商量:“小伙子,你帮我把这个‘巢湿噶’从那里面拖出来,我把皮剥走,肉给你。我们哈萨克人不吃这个东西,因为公社要‘巢湿噶’皮子,我要把皮上交公社,这是有任务的,上交了皮子,公社会给我记工分,还给一些钱的,还可以领到子弹。”
我说:“可以,我应该谢谢你,你不来,我就很危险了。”
猎人拿了绳子给我,我脱了衣服下到泥坑里把猪拴牢了,猎人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马鞍子上,马在岸上拉,到了有苇子的地方,苇子被压倒,就很滑了,猎人牵着马把野猪拉了水里,我很快就洗去了野猪身上的泥巴,猎人又牵着马把野猪拖上岸,铺了芦苇。猎人麻利地剥下了野猪皮,剥下的皮子叠起来装进一个口袋绑到马鞍后,上马要走。
我赶紧把他叫住,“哎,你得帮我把肉弄到马背上。”
猎人说:“你自己弄吧,这个东西脏得很,我不想碰它。”
我说:“你连皮都剥了,还说不碰它?”
猎人说:“我剥皮是要交任务,还可以领到钱,现在我帮你拿那个肉,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说:“你良心大大的坏了。”
猎人笑着下马帮我把那个开了膛剥了皮的猪放到马背上,说:“你自己要扶好了,掉下来可没有人帮你了。”
我用马绊把猪蹄子拴了,像系马肚带那样,把野猪绑到马背上牵着黑旋风,赶着其它几匹马慢慢回去,其它的马并不那么听吆喝,就由它们去吧,明天再来找。
好大的一头野猪,去掉了头蹄下水也还有一百多公斤,我割来芦苇铺了,把野猪放到芦苇上,把肉剔下来。挖个四方的坑,底下和四壁都垫上青草与土隔开了,从大师傅那里用碗量,借了盐。码一层肉,撒一层盐,一层层地把肉腌好,上面用青草盖了又到菱角湖摘些野莲叶来盖上,确定不会漏土,就用湿土埋了,上面放一堆草做个标记,一大坑肉就算腌好了。准备明天请个假送回队上去,让若溪煮了晾成肉干,或者炒熟用油浸了,可以吃很长时间的。
闾丘二狗回来喝水看到了,赶紧跑去草场说:“碧野弄了头野猪回来。”大家快回去看,大老王懒得跑,坐下卷支烟抽,还有几个回族,听说是野猪,更不愿意看,也坐下来卷老王的烟抽。
大家伙看到我正腌那一堆肉,口水都出来了,听说我要送回自家去,有几个就急了,说要煮了大家吃,特别是闾丘二狗、何麻子几个闹得最凶,似乎这是唐僧肉,不吃会死一样。何麻子说:“碧野你腌小鱼的事儿就不说了,虽然不应该,但那是你下班后弄的,就不和你计较了。可这猪肉,你是在上班的时候弄到的,大家都在打草,你去弄头野猪还要送回去自家吃。那大家都不打草好了,明天开始大家都出去打野猪!”
我说:“我就是去找马,碰上了,这东西也不知道大家吃不吃,所以我就准备收拾了送回家去。如果大家要吃,就煮了吃好了,这吃的东西嘛,谁吃都一样,都要变成屎的。要吃就先把骨头煮了,肉慢慢吃。大家想吃就大家吃,别浪费就好。”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猪骨头都煮了,我说,既然大家都要吃,我就把这个头和蹄子都烧烧,收拾干净,这个煮了更好吃。
晚上收工开饭时,大家大块地吃肉啃骨头,吃得正欢,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吃饭的几个东乡回族男人过来把锅掀了,骂着:“齉魀(肮脏的汉人),你们吃给,这些不干净的,你们吃给!狗㞗吃不吃?”
他们朝着西大门李富安说:“李队长,你是我们大家选出来的队长,你得给我们做主。”
李富安说:“出来的时候队里开会决定的,找草队的队长是赶大车的老王,所有人所有事都听他的。”
那几个回族社员又转向大老王:“王师傅,你是我们的队长,他们把这些东西弄来吃,是对我们穆斯林的侮辱,我们要回,套车送我们回去。”
闾丘二狗说:“这野猪是碧野弄回来的,不干我们什么事。”五个回族男人把我围住,一边拉扯一边说:“你把这脏东西弄回来,还在队上的锅里煮,看今天我们不把你个驴日下的打死才怪。”
大老王上前拉开他们,用身体挡着我,对他们说:“有事说事,打人犯法。他们应该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自由和不吃大肉的自由,但你们要尊重他们吃大肉的自由,当然,最好是不要当着你们的面吃,你们也可以在他们吃的时候回避一下。没有人给你们掀翻人家锅的权力,汉族人也有讲究,砸人家锅就和逼你们吃大肉一样,他们没有逼你们吃大肉啊。我问过阿訇,煮过大肉的锅,用火把里面烧一烧是可以用的,再说咱们带来的也不是一口锅,给你们做饭再不用他们煮肉这口锅就是了。你们不要太过分,以前那些革命小将让你们养猪的时候,你们不是也家家都养了吗?玉素甫,还有阿不都,当年你们家就养了嘛。”
几个回族男人一时张口结舌。我说:“各位大哥,我也不是故意去弄回来,是我碰上了,要不是哈萨克猎人,我可能就被野猪给吃了,猎人让我给他帮忙,他剥了皮,把肉送给我,他也是穆斯林,他剥了皮,还帮我把野猪弄上马背,也只是用碱草好好洗了手而已,没有连看都不能看的道理啊。这肉以后不煮就是了。”
何麻子说:“不行,是你在上班时间里弄回来的,就不能归你自己所有,如果这个肉不全都煮了大家吃,那明天我们就都出去找野猪肉或者别的什么肉去了。”
回族男人玉素甫说:“这次事情就这么算了,锅也可以烧一烧再用,但是以后你们要是还在这里煮猪肉,那我们就回,我们待不下去了。”
按下葫芦起了瓢,大老王一筹莫展。
我说:“好了,我把肉丢进大河里喂鱼好了。”
于是,我把所有的肉都丢进了大河,还有那些捆扎好的小鱼干,我已经预感到它们会惹事,也丢进河里了。抛了鱼和肉,取网,把网上的鱼,死的活的,也都丢回到河里,让他们冲到苏修去好了。
把网理好装进袋子里,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没有鱼,没有肉的日子也平静多了。
何麻子说:“碧野这是对集体变相的抵制,是发泄极端不满。”
大老王说:“你放屁,大家可都能看到,碧野打草的趟子比你的两个还宽,以后我可是要量一量,你要是还这样,只能记半个工,饭也只能吃别人的一半。”
何麻子对大老王说:“你不要搞什么唯生产论,我们贫下中农打草再少,那也是革命的草。”
大老王说:“你就一个中农,充啥贫下中农,谁给你改了成分?你啥活儿都不好好干,就知道整天斗地主,输了还不给钱,耍赖,啥㞗本事都没有,就剩下一张嘴了,还吃人饭不放人屁。”
何麻子是队上最有名的理论家,后来的后来,被称为公知。队上很多的事儿,坏就坏在这个理论家上,真的比窦乐子要坏一千倍,一万倍。坏更坏在几乎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把他当好人,当成是为民请命的大好人,敢于说真话反潮流的英雄,经常夸赞他是:“何麻子真敢说,讲真话,是哈拉库勒的良心。”
何麻子理论上行,行动上就不行了,你要是真拳实脚地跟他干,他立马就㞞了,大老王骂他放屁,他就闭了嘴,但是他想,哪天你要落到我何麻子手里,我一定要让你连一条小鱼干也剩不下,要整死你,绝不让你留下半条命。
“野猪事件”在大老王的一声“你放屁”,中宣布结束,大老王也没有去量何麻子打草趟子的宽度,何麻子也稍微打得宽一点儿没有再骑着草垄子上打草。
我不再挂鱼,是出于对理论家何麻子的畏惧,在托合塔尔,是没有人不怕何麻子的。何麻子是挖过东大渠的,当年在东大渠上他就初显了他理论家的才华。这个中农儿子,初小毕业,中等身材,偏瘦,一脸的痤疮让癞蛤蟆也甘拜下风。
他曾经给工地指挥部写过一封信,先是夸赞了工地的管理水平和工作效率,然后他写道:“工地上人员复杂,基本上是盲流人员,成分不清,什么人都有可能混进领导队伍,这会给革命工作造成严重危害。建议对大渠上自流来疆人员进行全面排查。一、每人都写自我交代材料,写清真实的籍贯、阶级成分,要问题要主动坦白。二、根据每个人的交代材料,让公安部门协助调查每个人的情况,如与材料不符或查无此人,立即管制劳动。”
大渠指挥部采纳了何麻子的建议,是真查出了一些四类分子,但也有很多交代材料写得不够详细准确的人也被管制起来,那时候大多数人不识字,最多的时候,差不多有一半的人被管制起来。
何麻子说:“越多的人被管制起来,没被管制的人就越觉得自己很优越,吃得差,苦和累,都不在乎了,只要没被管制,就觉得高人一等。那些被管制的都想解除管制,就更听话,拼命表现。这样工程不仅进度加快,而且成本降低。”
这个中等个子的中农儿子,心思就像是他的脸,脓包挨着脓包,疙瘩摞着疙瘩,这张总是阴沉着的脸,让人害怕,甚至恐怖,它似乎在左右着很多人的命运。
我弄的肉和鱼,都丢进河里去了,大家就很爽快;我不敢再挂鱼了,大家觉得应该这样;曾经的大快朵颐的感觉忘记得比从他们嘴里进去的鱼和肉化成粪便还要快。
只是队上带来的那几只羊根本禁不住吃,更糟糕的是吃剩下的这最后一只又丢了。没有肉和油星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忍受,还有这么多的蚊子,这种感受,难以忘记,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不断放大和故意夸大。人们有些沮丧,有些愤怒,他们等着何麻子的理论给他们以精神的安慰和解决口齿间的艰涩。
何麻子说:“这羊就拴在那个草地上吃草,这么多天了,都在那儿吃草,以前不止一只的时候没有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丢了呢?它是怎么丢的呢?一、不可能被狼吃了,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血都没有一滴。二、不可能是自己跑了,自己跑了会留下绳子,如果说带着绳子跑了,那么长的绳子,它跑不远,就会被什么给缠住。三、这肯定是人把它弄走的,弄到哪去了,只有弄它的人知道。那么,谁会把这只羊弄走呢?这要分析一下弄走干什么。吃了,咱们这些人谁能一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把一只羊全吃了,连皮都吃了。只有一种可能,这只羊被某个人弄死然后毁尸灭迹了,比如丢河里冲走了,就像那个野猪肉。没有什么好处,谁会对一只羊下手?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对某件事怀恨在心,存心报复,不让大家吃肉。”
众人对何麻的理论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老王对何麻子反驳道:“你怎么肯定不是外人来偷走了?不要搞这种栽赃陷害的把戏。”
何麻子说:“你说我栽赃陷害,我陷害谁了?我只是做个理论上的分析,不具体指任何人。你说是外人偷了,这附近没用见外人啊,既然你说是外人偷了,你把这个外人找到,把咱们的羊找回来。不然明天我们大家都出去找羊怎么样啊?”
大家一起起哄:“找羊去,找羊去。”
大老王抽烟,一声不吭,他知道何麻子会从他说的任何话里抓住把柄,且人心是向着何麻子的。
全都沉默了,良久,何麻子说:“没有羊肉,鱼肉也将就。”
无奈,这打草的事儿,关系到全队的大牲畜,全队的大牲畜关系到全队的生产,全队的生产关系到全队人的生活,耽误不得。大老王认输,我为了师傅,认㞞。为了全队的大牲口,就得暂时在何麻子这个牲口面前认㞞。
我明白了,在这个理论家肆虐的季节里,士可杀也可以辱啊,无耻的人在众人的无耻中大行着他们的无耻,无耻得堂而皇之。
每天有白面馒头,有土豆,有鱼,在这样的伙食中,哈拉苏没有再发生什么事件,在没有事件的情况下,何麻子的理论作用也不是太大。没有麻子理论支持,谁也不敢怠慢打草的这件大事,打草在正常地进行着。
杨伟志最近跟何麻子走得很近,甚至把林连长给他的雪莲烟都拿出来两盒孝敬何麻子,整天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何麻子仍然阴沉着他那张脓包脸,但该死的杨伟志的雪莲烟很受用。
杨伟志是何麻子理论的忠实信徒,他相信当时要是有麻子理论的支持,他就不会被人绑在柱子上差点儿给晒死,说不定就直接把大嫚儿给做成熟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