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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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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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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二十七章 免死牌

这一年,虽然庄稼长势不错,可经路子黑那么一折腾,耽误了收割,好几块地里麦子都炸了粒,又加上大群大群的野雁糟蹋,没收回多少,倒是收了不少的草。

秋收过后托合塔尔成立了民兵巡逻队,主要是打击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为首的是“老知青”,“老知青”并不老,初中毕业就来这儿再教育了,当时人们都叫他“小知青”,家庭背景不太好,他亲爹是建筑公司的会计,因为贪污了几百块钱,被判刑了,小知青一直没回城的机会,“知青”来了一茬走了一茬,都好几茬了,唯独他还在这队上,“小知青”就变成了“老知青”。大家就忘他本名叫啥,就都叫他“老知青”。原来是熟人,野狗说:“老知青,我们刚从山里回来,这车上都是铁匠家的一些破烂。”这老知青就好像是不认识这些人似的,命令道:“把麻袋拿下来检查!”

老知青用刺刀戳麻袋,麻袋破一个洞,洞里流出麦子来,在强光下金灿灿的。抓着金灿灿的麦子,像是抓到了特务,“这是麦子!”老知青大声说。

野狗说:“真是知青,麦苗韭菜分不清,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麦子,谁不认识这是麦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几个背枪的人挤到车前,车上的东西被一件件扔下车来,一件件地检查,除了篷布铁锨叉子之外也没有什么。很快就有人喊:“麦子,这儿有好几麻袋麦子。”其实,就一麻袋麦子。还有几个麻袋是从河边抓的土,这种土腐殖质多,重量跟麦子差不多,种花好,那时说种花是资产阶级情调,很少有人种花儿,就瓦盆装了栽西红柿,又好看又好吃,栽上一二十棵就够孩子们吃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的粮食为什么拉到这里来?”老知青冲着我问。

我走到车跟前拍拍那个麻袋说:“这是铁匠一家人在山里起早睡晚一颗一颗捡的,不拉到这里来,要拉到哪里去?”

“你这话说得就有问题了,知道吗?全队的人都收麦子,要颗粒归仓,捡麦穗要到麦田全都收完以后,麦田没有收完捡的麦穗,一律没收。这可是六麻袋麦子,你们胆子也太大了。都不要动,快去叫欧队长。”原来这老知青不是队长。不一会欧队长就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迷糊欧阳铭武,大家都只知道他是迷糊,谁还记得他姓啥,他自己可能都不自己姓啥了,再说他是姓欧阳,也不姓欧啊。

迷糊还是那么瘦,但似乎不怎么迷糊了,他歪挂着一支步枪,胳膊上戴着个红布,那简直就像清朝人戴红顶子一般荣耀,真是迷糊别三日,须当迷糊着相看,我的眼睛迷糊了。

迷糊走到车跟前儿,看看我手里的鞭子,迟疑一下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愿意跟谁过不去,可咱们要讲原则,公事公办。这些粮食要拉到队里去,等搞清楚来路搞再说。”

“迷糊队长,你别听他们瞎说,我们没捡麦穗,这是二裘分给我们的,别的收麦子的人还分……”铁匠老婆拉着迷糊说,“分”字刚出口,就听得啪的一声,铁匠的一个耳光打过来,铁匠老婆的下半截话给打回去了,看到铁匠怒目圆睁,她硬是被吓得没敢咋呼。

“分什么?”迷糊拽着铁匠老婆问。

“分你奶奶个腿!”铁匠一把揪住迷糊的衣领,使劲一抡,迷糊就绕着铁匠转了一个圈,再一抡,又转了一个圈。铁匠说:“老子可是三代贫农,你想分我什么,没有田地可分,就这几个光屁股孩儿,你要是把这点粮食拿走,我就让他们去你家吃饭。”铁匠老婆还在坐在地上,她看到迷糊转了两个圈,没敢嚎。铁匠像提小鸡似的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吼着:“我把你个败家老娘儿们,闭上你这倒霉的破嘴,路上没把你给冻死,现在你又来了神了,还不快给我滚进屋去——分什么,他们要全拿走,能给你分吗?”

迷糊又一脸的迷糊了,但他看看铁匠的拳头也不敢再问什么。不过,六个麻袋还是全都搬进了生产队的库房,其中五个麻袋特别重,打开一看,全是土。

我也被两个背枪的押到了工作组的办公室。范组长披着件崭新的蓝涤卡中山装,端着茶缸子,坐在八仙桌前。他先讲了国内国际的大好形势,又讲了评《水浒》批宋江,然后让我认清形势,老老实实交代上山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说:“宋江我知道,他好像是宋朝人。我们上山是六六主任亲自派的,上山修马圈,又不是落草为寇,肯定跟宋江没啥关系,我真没啥好交代的。”

茶缸子猛嘭地搁在桌子上,啪!范组长拍案而起,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很顽固啊!我听铭武同志讲过,你在大龙口,就天天讲《水浒》,”

“不讲《水浒》怎么评《水浒》?哪个铭武?是洪武他弟弟吗?你说的是那个迷糊,他早都不叫铭武了,他没说他偷剪马鬃的事儿?那马可是社会主义的马,他剪社会主义的马鬃的事儿,都先好好批判才对。”

“别提那马,革命群众早就不满,说你是托合塔尔的钱广。——先不说这个,你别转移目标,我问你,你们上山都干了些什么?车上拉的麦子是怎么回事?”

“我们奉六六主任的命令,到山上去修革命的马圈,还收了些革命的麦子,因为山路很崎岖,没法把革命的麦子拉回到革命的生产队里来,还是我出的革命的主意,把革命的麦子送给了革命的牧民,革命的牧民送给我们一些革命的羊,这是革命的农业和革命的牧业相互支援典型事迹,也是革命的上级发出的革命号召。去年冬天抗灾保畜,我还给革命的牧业送二十多天革命的麦草呢,今年提高了,送的是麦子。这次革命的牧民送的那些革命的羊,现在正由二裘赶着,天亮就回到革命的队上,那些革命的羊,是革命的集体财产,受革命的法律保护。我的交代应该算是革命的交代,怎样对待革命的交待,是个立场的问题,您可是要站稳了立场。”

像是放连珠炮,我一口气说完了,我真累了,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决心打死也不再说一句话。范胖子走来走去的。我因为伶牙俐齿,又被关进了从前关过的那间黑屋子,只是没有二裘来送酒肉。二球也被关起来了,没和我在一起,说是害怕串供。

六六给我求情,说:“碧野就是一个赶车的,没他什么事。”说事情都是二裘搞的,但二裘也是为了队上,也没往自己家拿啥。范组长其实也知道六六说的是实话,有道理,只是范组长想要早些出点政绩来,好提拔,要出政绩,见效最快的就是搞阶级斗争,要抓住一切阶级斗争苗头,没有阶级斗争也要创造阶级斗争,范胖子抓阶级斗争已经病态了,病得不轻。二裘下山带回来麦子还带回了羊,这个事,经老范那政治脑袋一琢磨,那就是一个大政治事件,这一仗要是打好了,自己就可以一炮走红了。范胖子对六六说:“我知道你跟碧野有私交,他救过你的命,但是,你不能因为碧野的救命之恩丧失了阶级立场,你要明白,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六六劝不动范组长,他对范组长说:“我不懂,我不掺和,我靠边站。”他于是不说一句话,他让自己“靠边儿”站了。若溪见我被关起来,也不顾什么了,她直接质问范胖子:“你凭什么关碧野,他有什么问题,你拿出证据来。”

范胖子说:“林若溪,你要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要知道自己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碧野的车上有麦子,我怀疑这里面有严重的问题,那麦子应该不是老铁匠的,就算不是碧野的,在他车上,他也要负责任,必须交待麦子是哪儿来的,粮食统购统销,他不论是偷的还是买的都是犯法的。”

若溪问:“车上的,就是碧野的吗?车上还拉着铁匠一家呢,还有个大姑娘,都是碧野的?谁的东西你找谁,我问你凭什么关碧野?”

范组长:“你是碧野什么人,为什么要替他说话?你们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若溪:“你真无耻,枉披一张人皮,你妈妈才跟碧野有不正当关系,我又不是你妈。”若溪在托合塔尔时间不短了,耳濡目染,也学会撒泼了。

范组长举起的手被老张挡住了,他对老范说:“对个小姑娘动手,不好,打人犯法,打一个小姑娘会犯众怒。”

“她骂我。”

“我听见的是你先骂的她。”

老范坐下了。

直到山里修马圈的光棍们回来了,一个个进行了单独审问后,才开了大会。我跟二裘被绑着,站在台子上,挨了“积极性高涨的革命群众”的拳脚,乐子手里攥着那个锥子,从指缝露出个尖来,就像是攥着拳头,没人能看得出来,一拳拳地,把我的脊背和屁股当成老娘儿们纳的鞋底子了,好在他没有往脊梁骨上扎。

那个年头,缺衣少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多少人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整人上来了,饱受精神贫困的折磨,便更能在别人的痛苦中找到快感,乐子就是。贫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困,没有了改变自己处境的希望,就把别人的倒霉当作希望,落井下石是最快乐事情,经常有人落井,想要快乐也很容易。

会场上喊着有气无力的口号,范组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二裘说:“你说,你为什么私自开荒。”

二裘说:“不算开荒,那叫旱地,公社允许种旱地,一般都是种大麦当马料,年年都有种的,今年我也纳闷,怎么今年种的是大麦,长出来的是小麦,原来播错了种。”

下边就有人嚷嚷:“二裘就是常常到处乱播种。”

一阵地乱哄哄的笑,又有人高声嚷嚷:“乱不乱播谁知道,播到谁的地里算谁的呗。”

范胖子拿个黑板擦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像惊堂木似的,“别嚷了,严肃点!”会场安静了一些,范组长带头喊了几句口号,冲二裘喝道:“你别绕弯子,要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的?”

阎鬼在台下叫喊:“你弄回来这么多羊想干什么?这是发展资本主义,我们要把这些资本主义的羊都杀了,吃光了,把资本主义消灭在我们的肚子里,让资本主义变成屎。”

在乱哄哄的口号声中,二裘的糟糠老妻搀着二裘的老爹大裘走进了会场,会场顿时安静下来,人们让开一条道儿。

大裘颤巍巍地走上台,站在二裘身边,对着台下说:“是我指使他种的,你们绑我吧,斗我吧。”

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小心地打开来,他举着那枚淮海战役纪念章冲着范胖子说:“你来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党给我的荣誉。我老家在沂蒙山,我们当年就开荒种地送军粮,推着独轮车,部队打到哪里,我们的车就推到哪里,我这身上还留着国民党飞机丢的炸弹片呢。种粮食有啥不对,种粮食犯了什么罪?我倒要问问你,不种粮食能打败国民党?不种粮食,你能吃得这么胖?”

他又指着我说:“就这么个小孩子你们也绑,他赶车风里来雨里去的,家家户户,谁没有烧过他拉的柴,谁没有吃过他拉回来的粮,那大山里的路沟沟坎坎都是鬼门关,他赶着大车,修棚圈,收麦子,不容易啊。你们绑着他,打他,拿锥子扎他,你们还能叫做人吗?这是丧尽天良啊……”

范胖子范大组长的脸涨得通红,咆哮着:“不许你为阶级敌人说话。”

“谁是阶级敌人?我看你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不要在这儿祸害我们社员!”

大裘早已怒不可遏,挥起老拳向范胖子打去,胖子一闪身,老人裁到台子底下去了。

二裘的老糟糠撕心裂肺地哭,二裘还被反绑着双手,他跪下去,头撞出了血,我也跪下去,大裘已经断气了,长长的白胡子在风中飘着,那块淮海战役纪念章,滚了老远,那就人们传说的“免死金牌”。

也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给我和二裘松了绑,人们大多都散去了,我的师傅带着我和一些人在张罗后事,工作组的人来了,范胖子不见了,听若溪说是跑回县城里去了,坐了吴老二赶的马拉拉车。

阎鬼已经蛰伏了很久了,渔业组解散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吆五喝六了,实在有些寂寞。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理想遭遇了很大的失败,他的理想就是平等自由。首先说平等,阎鬼的平等就是,我不能像你一样过得好,那就必须让你过得比我还要糟,这才公平合理;所谓自由,就是他常常挂在口头的“老子是革命造反派,想打哪个打哪个”。这次要狠狠地批斗二裘,重要的是分那群羊的时候,自己能多分一些,那些羊必须分掉,吃掉,不能让那些羊发展,发展了,就有了滋生什么不好主义的土壤。

可是意外的是大裘死了,使得一切都发生了意外。

上面来了调查组,组长是当年骑红走马的那个主任。调查的结论是老人死于脑溢血,陈胖子没有直接责任,但与他在错误的时间里,有错误的方法开了一个错误的会议不无关系;二裘开荒种粮,没有经过公社批准,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但不是为私,公社到牧业调查,麦子确实是给了牧民,每年生产队都支援牧业大麦,今年支援的是小麦,没什么大错;我吗,因为天快冷了,没人愿意一个冬天顶风冒雪去拉柴,也没有人用得了他那匹驾辕黑马,我就还是继续赶我的大车。范胖子是回不了托合塔尔了,也没有办法向我道歉,雷主任拍拍我肩说:“对不起,碧野,你受委屈了。”绑我斗我打我,我都没有哭,雷主任一句话,我就止不住泪流满面了。

雷主任说老铁匠那麻袋麦子,是孩子们捡的,还给他们。

没说范胖子怎么处理,大家都说不会怎么处理的,那是上面的意思,范胖子上面有人,应该还是工作组的组长,只是他再没有到托合塔尔来,是怕大裘的鬼魂,说是到很远的地方去当工作组长去了,有人这么说,没多久也就没人提起了。

那个时候,到关键时刻,上面的意思还是能作用的。二裘不断地向上面告状,上面就是没什么意思,不知道上面是谁,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大裘死了,入土为安,送了葬就安静了,就像没死人一样。轰轰烈烈地死,平平淡淡地活,过了几天,人们便也忘了有大裘这样一个人,好像他没有到这个世上来过一样,尽管他有国家发的“淮海战役纪念章”和“支前模范”的勋章,无知者无畏,乐子说那算个屁。

阎鬼暂时还是只好蛰伏了,那些让人流口水的羊啊。二裘戴着孝,放这群羊。他从牧业上借来五只种羊,在他的羊群里放了一个月,确保每只母羊都怀了羔。

这群羊不是二裘的,是谁的?还真说不好。集体财产?从前这个羊圈里的那群羊也是集体财产,也都变成屎了,也不清楚是变成谁的屎了。

这群羊,二裘让铁匠给打了个烙印,上打四个字——集体财产,铁匠说字多,笔画多不好打,二裘想了半天,让打上“队产”,就生产队的财产。烙印打好,他就给每一只羊的左耳朵都烙上“队产”二字,昭告一切那些垂涎之人——这是集体财产,侵占就是犯罪。当时有人想搞掉那群羊,他说:“我们不但打倒了牧主,而且我们还要消灭产生牧主的土壤。”这好像何麻子说的,他是托合塔尔的理论家。

二裘说:“羊都吃㞗光了,哪还有什么牧主。还要把土壤都搞㞗没了,那地球还能在吗?”

迷糊当了托合塔尔生产队长兼民兵巡逻队队长,范组长说是上面的意思,也有人说范组长不仅对迷糊编的各式各样的篮子有意思,对迷糊娘子也很有意思。不管是什么意思,迷糊当时觉得很有意思,就连六六也不大放在眼里了。

现在陈组长再也不会在托合塔尔露面儿了,有人说是调到别的县城去了,也有的说是得了怪病,听说而已,不可当真,也没谁当真,但迷糊真的像是没了脊梁骨,软疲沓沓的。

除了编筐做饭外,春耕秋收夏管冬藏,他是任嘛不懂,干力气活更是软蛋一个,他只知道有个范组长,范组长常说“上面的意思”,现在听不到范组长说“上面的意思”了,他就没有了意思。

六六早就看迷糊没有啥意思了,可迷糊的官是范胖子封的,范胖子一走,自己就宣布把他的官帽给摘了,一是显得他小气,是主要的是六六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力。迷糊就还当着他的官,迷糊指派别人干活时,人们总会说:“你干干试试,别把车轱辘丢到大河里就行。”六六就还靠边站着,他要等上面或者下面来解决这个事情,下面指的是群众。

天渐渐地冷了,巡逻队也不愿在外面转悠,迷糊越来越无所事事,就跟他的队员们整夜聚在一起打扑克,不过从来不在迷糊家里聚,因为迷糊娘子不高兴,更要紧的是点灯熬油还要往里搭莫合烟,这是视钱如命的迷糊绝对不愿意的事。

那次翻船,六六跟阎王打了个照面,就常做噩梦,她那圆脸黄牙的老婆一连给他生了四个丫头片子,他老觉得有人在背后说他:“凡事别做绝了,容易绝后。”

于是也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这官也当得年头多了,没升没降,也觉得无聊。队里有什么政治的事,他总是往工作组一推了事;生产上的事就对迷糊说,你是抓生产的,你安排就行了。

队里的一、二把手不管事,社员们倒也难得的清静了许多,猫冬的季节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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