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草甸子上,悬着的心放下了,那种踏实的感觉,只有登上过巅峰的人才能感觉到。二裘指着东坡的一大片起伏的黄色说:“那儿就是我们的旱地麦田。”他又指指北山说:“翻过那道山,就是咱队的夏牧场,咱们收完麦子,就去老艾山那儿吃抓肉。”
太阳快落山时候,我们到了我们的旱地麦田。老铁匠赵云龙一家就在地边的斜坡上挖了个大地窝子住,地窝子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土堆,地窝子前面的个爬山松搭起的凉棚子,凉棚子下有个铁匠炉。老铁匠自己烧炭自己打铁,棚子下面有一大堆打好了的马蹄铁。老铁匠从地窝子里钻出来,向我们张望,像一只大大的土拨鼠。
老铁匠并不老,也就四十来岁,蓬蓬的乱发,络腮胡子,光着膀子穿个羊皮坎肩儿。马车停到地窝子跟前儿,铁匠家的人都出来了,铁匠老婆敞着怀,一个大脑袋孩子正在怀里,我数了数,老铁匠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男孩的头都剃得精光。最大的闺女有十七八岁,很粗的辫子垂在胸前,毛茸茸的;头上还粘着爬山松叶子,身材挺拔。
看到铁匠家的大闺女,我有些惊喜:“哈哈,我说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旮沓猫着呢,远处一看,我还以为是白毛女把头发染黑了呢。”这不是大嫚吗?那个爱说爱笑的大嫚,怎么变得羞怯起来,可能是大山里整日不见外人,给憋的。我见到大嫚,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我的话,分明是说大嫚穿的太破嘛,这很伤大嫚的自尊,也是以前她爱说爱笑,总是取笑我寻开心的缘故,我说话也太随便了些。我想给大嫚道歉来着,可大嫚红着脸,低头钻进她家的地窝子去了,我很尴尬。
一匹马就绊在一块低凹的草地上,还有几只羊在草地悠闲地吃着草,兔儿条丛中有几只鸡窜来窜去。老铁匠说:“这几只羊,是捡的,看着就放肥了,也带不走,就等大伙来了吃。”说着便吩咐一个光屁股儿子抓回一只羊来,铁匠很麻利地动手宰羊。
二裘说:“大家快动手,搭好帐篷,吃好睡好,我得去联系康拜因,肉给我跟康拜因师傅留点。”说完骑上老铁匠那匹马走了。
肉煮好了,给二裘留了两条前腿,其余的也差不多都让铁匠的光屁股孩子们抓了,那一大锅肉汤让我他们喝了个美,比路上那几条小鱼煮的汤可是好多了。
就着山坡挖个一长溜的坑,打上木桩,绑上横杆,把带来的所有篷布全盖上,打开行李,就地铺上毡子,猫着腰钻进去就可以睡,挡挡露水罢了,等有空儿到山上弄些爬山松来搭个棚子,山上露水重,早晚还是有些寒冷的。
光棍们围着篝火听老铁匠讲山里的事;大嫚在篝火边缝着什么;野狗轻声地哼着戏文,穿着那件背上烧了洞的蓝色上衣,窜来窜去。那蓝上衣当时就穿在条绒大衣里面。
我问大嫚:“能借我针线用用吗?”
她看我一眼,可能是很久没有跟外人说过话,她脸上泛起红晕,点点头,又轻声说:“有什么拿来我帮你连。”
我看她那粗针大线的。笑着说:“不用了,我现在没事,闲着难受。”
铁匠闺女回去拿针线,我冲野狗说:“野狗哥,别瞎窜了,把你那破衣服脱下来。”
野狗说:“嘿,这小子,这会儿有礼貌了,看今天下坡时候,那一口一个野狗叫的,你个小屁孩,野狗也是你叫的呀。只是那命都悬着的时候,没工夫跟你计较。说,让我把这衣服脱下来干啥?”
“我帮你缝一缝,不然越破越大,你怎么穿啊,你就这一件衣服,还不得光膀子啊。”
“这不错,算是给我赔礼道歉了。”野狗说着脱下了上衣。
我比量了一下破洞的大小,把自己的花格单子扯下了一角,就着篝火,飞针走线,不一会就把那白底红格一块床单布,平平展展地缝到了野狗那蓝色上衣的后背上。铁匠闺女瞪着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我,把自己的针线活藏到了身后。野狗接过去仔细地看,“嘿,真有你的,这针脚赶得上裁缝了。”他得意地穿上,前后抻抻。
有人说:“在那补丁上画个圈,写个‘囚’字就好看了。”
哈哈哈,一阵大笑,
“笑什么,我就写个‘兵’字,那可是吃皇粮的,搁到现在,可就是解放军。”野狗笑着说。
“看你这张嘴,一高兴又不把门了不是,要是让乐子听到了,又得定你一个什么罪,说不定怀疑你舌头下面有电台呢。”有一位好意劝说。
野狗说:“乐子听了也不要紧,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整天见人就问‘我是谁?没有贫专队了吗?’”
“我看还是给他这补丁上写个‘囚’字好,关进去,就不瞎说了,别忘了玉米糊糊。”不知是哪位接着茬儿说。
野狗不笑了,说:“爷们儿们,咱们在这荒山野岭,开个玩笑,天知地知,哪儿说哪儿了,谁要是硬要上纲上线再扯点别的什么,可得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
野狗看看“洋妓”,这个记工员,现在没工可记,也没人巴结他,显得比较沉闷,不够活跃。从前,大家都认为玉米糊糊事件就是“洋妓”举报的。
篝火边一下子静了,大家没趣,一个个陆陆续续地钻进篷布睡觉去了。
夜静悄悄的,微风吹过麦田,麦穗沙沙地响。
我想:二裘现在哪儿?康拜因来了吗?
二裘一夜未归,大家都没魂似的待着。
我骑着黑旋风绕麦地转了一圈,一大片金黄的麦田,看这长势,收好了就是小山似的麦堆,这麦堆分装成一个个麻袋,一个个麻袋的小麦,是可以变成光棍儿们梦寐以求的老婆的。老婆这个概念离我还很远,又像已经很近,跟光棍儿们在一起一年多了,说得最多的,也是最缺少的就是老婆,我感觉收好这些麦子是个伟大的事业。
可如果没有康拜因,用镰刀割,那得割到猴年马月了,一旦大雪封山,那时候别说把麦子运出去,别说那梦中的媳妇,就连这十来个光棍也得冻死在这大山里。
下午,二裘回来了,“康拜因”没有来。
大家大眼瞪小眼,二裘紧锁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莫合烟。
“人家没说不来,只是近处的麦子还没收完,来咱们这儿的路虽然不远,可道不好,得绕道,来回花在路上两天时间,搭上两天的油钱不说,还要耽误人家的事。”
“你不是说,春天种的时候,他们就答应给收了吗?”
“以前那个连长,从前在咱们队当过工宣队,他是给我打了保票,谁知道前段时间他调走了。新来连长也挺和气,可他说等他们把近处收完,就过来。”
我说:“不行咱们就先去修马圈,回头来收麦子,两不耽误。”
二裘说:“不行,过些天,天凉露水大,阴天又多,打下的麦子晒不干,还不得烂在这儿。明天我还得去,求爷爷告奶奶,给他们磕头,也得把康拜因给弄来。”
“磕头作揖我看是不行,得送点礼,可咱们除了光棍以外,也没啥好送呀。”野狗说着,瞅瞅铁匠闺女。
这倒给了我启发,老铁匠这儿有东西,当然不是那一堆马蹄铁。
“铁匠叔,你看,你这一匹马,还有那几只羊……”我看着铁匠,等他的反应。
铁匠说:“那都是队里的,队长说了算,能把康拜因弄来,咋着都成。”他还不知道二裘已经被撤职。
二裘把一小截烟把儿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灭,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明天碧野跟我去,把马牵着,羊赶上,求不回康拜因,咱俩就不回来。”
“什么都是碧野去,一个胎毛还没干的毛小子,能干什么大事?”有人在下面叽叽咕咕地说。二裘站起来说:“有屁大点声放,你们以为是躲在被窝里砍椽子啊,这是去求人,人家兵团那可是不戴帽徽的解放军,就你们一天到晚㞗呀吊呀的,去丢人现眼啊——再说了,这牵马赶羊的,这车上的马那一匹你们能骑。”
是首套骡子还是黑旋风,哪个能骑?大伙没气儿了,还是碧野去吧。
天亮要牵马走的时候,铁匠闺女大嫚儿,抱着红马的脖子流泪了,这大半年了,在这大山里,大红马是她的最好的伙伴。
我跟二裘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开矿的连队,这些年为了同地方搞好的关系,他们购置了一些农业机械,帮牧业上种些大麦当饲料,也从牧业上得到一些牛羊。
我跟着二裘抄近路,翻过两道山梁,前面有个崖口,二裘说:“过了崖口就到了。”
山崖并不十分陡峭,只是路很窄,只能通过一匹马,我骑着黑旋风牵着那匹要送人的红马,走在前面,二裘赶着五只羊跟在后面。在这窄窄的山路上,牵马容易赶羊难,我边走边回头照应着二裘。忽然听二大裘喊一声:小心!话音还未落,几块石头已从山上滚下来,黑旋风猛地向前一闪,那匹红马紧跟着,后面的羊是链在一起的,躲闪不及,有一只被挺大的一个石块砸倒了。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我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来向崖上望去,有个人挂在石缝里长出的一棵歪歪扭扭的桦树上。
二裘说:“赶快救人。”
我朝崖上喊:“喂——别动——抓牢了——”
“快救我——”听声音是个女娃。
我拴了马,解下马鞍上带着的一盘皮绳,找一个不很陡地地方爬上崖上去,将皮绳在一棵小树上拴牢,把一头顺下去。我对那挂在树上的人喊:“把皮绳绑在腰上,系牢了。”
二裘说:“万一绑不牢,她抓不紧,咱们救人可就成了害人了,你下去,把她绑牢了再上来,咱们一起把她拉上来,来个保险的。”
为了保险起见,二裘在我腰上拴了绳子,也在小树上系牢了,我扯着绳索,小心地沿峭壁下去,那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趴在树上,看样子伤得不重,擦破些皮,我看到她右腿的裤腿扯开了,有个很大的口子在流血,她脸色煞白。
我先用皮绳在她腰间系个拴马扣,拴牢了。
然后我脱下了衬衣,撕成一条条的绷带,在伤口上方勒紧,把伤口包扎起来,“疼吗?”他问那姑娘。
姑娘摇摇头,几大滴水珠落在我的胳膊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谢谢。”那姑娘轻声说。
我说:“胳膊腿儿的都能动,看来没有伤着骨头。”姑娘咧咧嘴,勉强地对我笑一笑。 我说:“终于见到你笑了,笑比哭好。”我刚说完,她就滚下大颗的眼泪了,撇着嘴哭了起来。我说:“别哭,我先上去,往上拉你,你尽量往上爬,不用使劲,就是不要自己被什么给挂住。”
我拽着绳子爬上去,同二裘一起,轻轻地就将那姑娘拉了上来。可能是吓的,那姑娘腿发软,我背着她,二裘扶着,走了很长的路,才找到个坡缓的地方,一步步挪下山来。
姑娘说:“我叫林涓,我家就在前面那个连队,刚搬来不久,我在乌鲁木齐上学,昨天才回家,大清早我就爬山了,玩着玩着,忘了上山的路,就走到这里来了,本来下山也不难,只是看到一只小松鼠,我去捉,一脚蹬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就摔了下来,要不是那棵歪脖子树,不死也得落个残废。要不是你们赶巧从这儿路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血也得流光了。”林涓十分感激地对二裘和我说:“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们家就在前面。”
我说:“见了小动物只能看,可千万不能追啊,我就是追一只小鸟,才从阎王爷那儿回来不久。”
林涓问:“怎么回事儿啊?”
二球说:“他大冬天在河坝追一只小鸟,掉冰窟窿里了,他那严重,是他的马把他救上来了,好久都不会动弹,我们以为他要瘫巴了,报废了,一个哈萨克老神医救了他。”
林涓的伤口一阵疼,她咬着牙,二裘扶她骑上那匹红马,
我骑黑旋风驮上那只快死的羊,二裘赶着剩下的四只羊,没有多久,他们就到了姑娘家门口儿。二裘疑惑地问:“这是你家?新来的林连长……”
那姑娘说:“是呀,我爸爸是连长,他刚调来不久。”
哈哈哈哈,二大裘笑起来。
林涓吃惊地看着二裘,大惑不解。我知道二裘笑什么,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在笑。我跟林涓悄悄说:“他这儿有点毛病。”我指一指脑袋。
我们把林涓送进家,我们也是要来这家,于是我们就在她家坐下喝茶。很快就有医生来给林涓清洗包扎伤口,说不用到医院去了,刚缝了针,尽量少活动。还连连夸赞我伤口处理得好呢,包扎及时正确。
二裘很得意地说:“他娘可是当过军医的,解放军的军医。”
林涓的母亲,忙着做饭,林涓的父亲很快被从矿井里找回来,他前天见过二裘了,两人喝着茶拉着话。
我把衬衣撕了当绷带了,大家都关注着林涓的伤,没有注意我一直赤膊着,我自己也忘了。
林涓惊魂才定,看着赤膊的我,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嗨——那个没穿衣服的同志,你稍微停一停——我马上就画好——谢谢,太好的模特!”
我也想起来了,那次额尔齐斯河里翻船,我在布尔津街上裸奔,一个姑娘就这样朝我喊,我没看清那个姑娘的脸,是我没好意思细看,原来那个画画儿的姑娘就是林涓,我对林涓说:“我当时是说‘衣服吗?借我穿一下’。”
“是你啊!”我和林涓同时指着对方说,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对什么暗号呢?”林涓母亲拿出一套新军装,让我换了。我换了衣服出来,林涓正对她妈妈细说原委,林涓的爸妈都笑了,林涓妈妈说:“这俩孩子还真有缘。”
二裘说:“那次洪水里翻船,碧野这小子和他师傅救出好几个人来,我们大队六六主任,要是没有碧野救他,早就喂王八了。”
林涓上下打量着我,露出一种很满意的神情,我对她说:“你有多余的穿不着的衣服吗?能不能给我几件?”林涓吃惊地看着我,问:“你要女孩子的衣服做什么?”
林涓她妈放下手里端着的菜,问我:“你是有个妹妹吧?”
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赶紧解释说:“不,我没有妹妹——也不是——我是有个妹妹,但不是要给她,是我们那个看麦地的老铁匠有个大闺女,在山上待了大半年了,衣服破得到处露肉,让人看了挺难受的。”
二裘说:“是呀,那老铁匠穷,一家人在这大山里,前些年在夏牧场打马掌,穿哈萨克人的皮衣,今年我把他弄到这儿来看麦子,整整一个夏天,大闺女还有点布遮着,剩下的几个都光着屁股呢,反正也见不着个人,回队上得给他多弄些布票,能把麦子好好地收了就好了,还得请连长多帮忙呀,康拜因去不了,我是一点儿辙都没了,老铁匠家的一群光屁股孩儿都得冻死在大山里面。”
林涓的妈妈说:“你们救了我女儿的命,真不知道怎样报答,这儿有二百块钱,两位恩人别嫌少,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那林涓手里的一包衣服,说:“这个是我要的。”
二裘说:“能把康拜因给我们派去,就是对我们全队人的大恩大德了,这钱我们可不能收。”
我跟着二裘,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康拜因当时就被调来了。二裘带来的马和羊,连长是坚决不收,二裘说:“马可以牵回去,可我得给康拜因带路,他一个人根本没法把羊赶回去,这几只羊就算是我们付的油钱吧,别嫌少。”
连长觉得二裘讲的是实情,就让人把羊赶到连部去了。
已经过了中午,康拜因启动了,二裘坐到康拜因上,我也该上马走了,连长妻子领着林涓,送到门口儿,说:“收完麦子来玩。”
林涓伸出手来,说:“我不会说感激的话,但是我必须要谢谢你,碧野哥!”
我点点头。我说:“林涓妹妹,回去吧,我也要赶路了,你少动弹,很快就会好的,我可能没有时间来了,以后你去布尔津的时候路过托合塔尔,可以找我玩,我给你当模特。”说完,我飞身上马。
二裘在一边儿说:“这小子就是占便宜,我们两人一块救人,他又得了衣服又得了妹妹,我啥也没有。”
二裘有点醉,手里还提着连长夫人给他灌的一大壶酒。
林连长一家人看着二裘,听他说的醉话笑出声来。
我一扬鞭,一黑一红两匹马便飞奔向前,正是秋风送爽马蹄轻。
我多次回头看,林涓久久地望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山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