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鬼站在土台子上,他瘦开脸,眉毛很浓,深眼窝,高鼻梁,嘴巴突出,薄嘴唇,黑褐色的龅牙参差交错地向前突着。阎鬼敲一下锣,下面安静了片刻。“现在点名了。”阎鬼说。他提着个锣,连张纸都没拿,点个鬼。阎鬼向四处瞅瞅,高声说:“地主闾丘家的都到了没有?地主闺女张毓兰到了没有?反革命子女碧野来了没有……”
阎鬼一连点了十几个名,有答应的,有没答应的。阎鬼又猛地一敲锣,铜锣发出了破裂的声音,锣太旧了,或许是阎鬼敲的劲太大了,锣破了。阎鬼命令被点到名字的都到前面来。于是从那个革命群众的人堆里出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让这十几个人站成一排。
“那个谁,就是那个女的,”阎鬼转眼看何麻子,“叫啥名字来着?”
何麻子说:“桑梓。”
阎鬼问我:“就你弄回来那个叫嗓子的,怎么没来?”
我说:“你搞清楚了,不是我弄回来的,是县公安局的让她先来托合塔尔暂住,是开了证明的。你来托合塔尔,公安局都没给你开证明,你是盲流来的,人家比你强多了,谁给你的权力来管别人的事情?你也拿出来一个盖有公章的东西来嘛。”
阎鬼冲着我吼:“现在是革命群众说了算!去,去把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我押来,她就在那个做饭的棚子里。”
刚才把十几个人推推搡搡到前面来的那几个人中的几个人立即跑出去,朝着秋收大饭堂的棚子跑过去,他们只是很喜欢押解女的,还可以顺手推推搡搡,是不是特务不重要。
桑梓被带来了,许老歪紧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大菜刀,边走边说:“什么事儿啊,我正切菜呢,菜刀都没来得及放下,康拜因师傅下班就要吃饭啊。”大菜刀在他手里闪着寒光。阎鬼瞄了一眼许老歪手里的大菜刀,那菜刀,是铁匠赵专门给许老歪打的,有三斤重,剁冻肉砍骨头迎刃而解。这许老歪可是有“三块钢板”的,他不会胡来吧?也难说,这年头,女人太稀缺了,特别是又漂亮又识字的女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也说不定。这他妈的何麻子,你他妈的别想拿老子当枪使,要抓要审你来,想要女人你就别他妈的怕流血!阎鬼心里想,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阎鬼敲一下破锣,喊一句口号,下面所有人跟着大喊。喊口号在托合塔尔,就是起哄,不管你喊什么,下面的人都跟着大喊,而且把最后一个字拖很长音,一致古怪的调调。不信你喊:“阎鬼是个狗日的——”下面也一定会跟着大喊,一个字都不差,绝不会喊成“阎鬼是个驴日的”。
震天的口号后是唱歌,歌词是:
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唱着唱着就跳起来,跳着跳着,就唱到了“嘿,巴扎嘿”。
唱到了“嘿,巴扎嘿”,舞蹈就结束了。闾丘老地主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阎鬼又敲一阵锣,才把场面安静下来。阎鬼说:“从明天起,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要来这里早请示,晚汇报,接受贫专队的管制。”据说提倡早请示晚汇报的那个人,偷穿了马克思的皮大衣坐飞机往苏修逃,在古一个叫什么汗的地方,掉下来摔死了,怎么还要搞早请示晚汇报啊?好在只是让成分不好的,不关贫下中农社员啥事儿。
老地主闾丘五狗的爹闾丘进财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他站不住了,阎鬼踢了他一脚,喊道:“起来,狗地主。”下面跟着大声喊:“起来,狗地主——”
闾丘二狗闾丘虎也跟着喊:“起来,狗地主。”
何麻子急了,喊:“阎鬼——说重要的,说重要的!”
下面一起喊:“阎鬼——说重要的——”
阎鬼说:“对,重要的就是,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不能因为老弱病残就不劳动,麦收就要开始了,要管制他们劳动,他们要比贫下中农早出工,晚收工。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何麻子捅一捅身边的尕娃子:“我叫你一句,你喊一句,喊得好,我给你一荷包莫合烟。”
何麻子悄悄说:“把碧野带来的那个女特务拉出来,让她老实交代。”
尕娃子大声喊:“把碧野带来的那个女特务拉出来,让她老实交代——”
众人疯狂地喊:“把碧野带来的那个女特务拉出来,让她老实交代——代——”
何麻子悄悄说:“她可能是特务来跟碧野接头的,老实交代,接头暗号是什么。”
尕娃子大声喊,众人疯狂地喊。高的、矮的、流着口水的、没见有牙齿的、脏的、臭的,那一堆人,还有别的堆里也出来一些人,向桑梓站的这边挤过来,有像老鸹爪子一样的手伸过来,被许老歪一瞪眼给吓得缩回去。许老歪一手拉着桑梓,一手提着菜刀。
许老歪喊:“何狗屎你出来,别在后面憋着坏。”
众人一起大喊:“何狗屎你出来,别在后面憋着坏——”
许老歪喊:“憋得满脸鼓脓包,断子绝孙你歇了菜。”
众人一起大喊:“憋得满脸鼓脓包,断子绝孙你歇了菜——”
许老歪带头着喊着口号,众人大声随和,那场面,惊天动地,鬼哭狼嚎,一塌糊涂,阵阵高潮。喊着喊着,不知怎的,许老歪就拉着桑梓走到了土台子上。
许老歪说:“我许老歪有对象了,这是我对象,我对上象了。”他两只手举起来,右手高举着菜刀,左手握着桑梓的手举不高,这显得脖子不歪了。
若溪挤到台子前,拉走了我,边走边说:“都用这一招啊?是你教的吧,上次是我美女救英雄,这次是许大师傅英雄救美女,结婚是稻草啊?”
这时,大喇叭里传出六六的声音:“乡亲们,大家伙听我说两句。秋收了,今年庄稼长得不好,收不了多少粮食。我跟公社说了,咱们先把长得好的麦子割回来,用康拜因打了,就让康拜因走,剩下的咱自己收。明天准备一天,后天都给我下地收麦子去,一粒也不能掉在地里头。有些人故意把麦穗子成堆成堆地丢地里,然后去捡麦穗,我说到前头,谁也不许去捡麦穗,麦穗掉地里公家的牛羊会来吃,你要捡也可以,全部交公!麦子收完就赶紧补种秋菜,尽量把欠收补回来,不好好种庄稼,再胡闹,西北风都没有得喝了!都散了吧,回家准备工具,后天开镰割麦子!”
何麻子鼓捣开大会抓特务的时候,六六就躲在办公室里,他让知青董新蕾把门反锁上,等人散了再给他开开,六六躲在办公室给公社革委会打通了电话。
许老歪把桑梓送到张毓兰那里。
他对桑梓说:“我喜欢你,但我不会乘人之危,不然我跟何麻子还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何麻子那些人有多坏,我知道这里的群众有多么喜好整人。才当众宣布说你是我对象。现在当着毓兰的面,我向你保证,绝不强求你,你想先自己生活,我会帮你,你想回老家,我给你路费,你想嫁给别人,我给你置办嫁妆。我许老歪,心不歪,我爱你了,说到做到。你想怎样,都给我个回话。”
说完,许老歪留下十块钱走了。
毓兰问桑梓:“碧野怎么没陪你?”
桑梓说:“人家那么久没有见媳妇了,还不是像牛皮糖似的黏得扯不开,再说了,我算人家什么人嘛。——哎,碧野说你是他的女朋友,他都有媳妇了,你怎么还当他女朋友?你是不是因为是碧野的女朋友才没有找对象啊?”
毓兰说:“碧野说你跳河里淹到了,脑子进了水,他还真的没有骗我。”
“那就是他骗了我,今天他把我送到许大师傅那儿,他说干脆把我嫁给许大师傅,他凭啥子说把我嫁了就把我嫁了,他救了我,我就是他的了?”
六六的广播讲话,结束了阎鬼他们的荒唐大会,但六六也没直接否定阎鬼他们,那个时候,没有人敢反对群众斗争,也不管是谁搞的,有多么荒唐,只要打起群众的旗号,就没有人敢反对。阎鬼觉得自己上了何麻子的当了,不该惹这个事儿,抓桑梓的事儿,没被何麻子当枪使,算是自己聪明,不然,真有些后怕。另一件事儿,就是管制四类分子家属,现在是进退两难,管吧,自己真是懒得荒,现在也不像以前,家家都有些鸡猪猫狗、针头线脑的,现在他妈的地主比赵光腚还穷呢,任啥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抄个家也捞不到什么便宜;不管吧,这话是自己说出去了,以后连四类分子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阎鬼很为这事懊恼,二狗闾丘虎来了,他说张毓兰是地主闺女,又是个破鞋,只要阎鬼能逼想办法逼她嫁给自己,就有重礼相送。
阎鬼说:“你们家穷的,你娘跟你爹只有一条裤子,昨天开会,只来你爹一个,我让人去你家把你娘拽来,那人去一看,你娘光腚坐在炕上,围了个破棉絮。你还重礼,不会是送我那个破棉絮吧。”
二狗闾丘虎说:“你真是门缝里瞧人,告诉你,我娘有四颗大金牙,就是四块金疙瘩,镶在最里面,为了给我哥娶媳妇取下来一颗,还有三颗呢。一颗就娶了一个媳妇,那还有三颗,还可以娶三个吧。”
阎鬼一听,似乎吓了一跳,盯着闾丘虎,两眼就放出绿光来,接着心里就非常地挖挠,好像胃疼的样子——闾丘虎老娘嘴里的三颗大金牙,张毓兰随身藏着的尖刀。闾丘虎啊闾丘虎,你咋不问问闾丘龙是怎么大小便失禁的。听说男动物身体里分泌一种什么素,能让雄性的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大小便失禁?阎鬼决定亲自管制四类分子家属劳动,重点是张毓兰,一定要抓住把柄,找准软肋。一把下去,死死抓住,大金牙就到手了。
被贼惦记上了准没好事,被鬼惦记上就更糟了。
张毓兰被阎鬼惦记上了。
阎鬼最大的乐趣是懒。
也可能是男动物体内的那啥素,对,是激素。可能是阎鬼的雄性激素分泌并不十分旺盛,也可能是他能在他的那个大牙老婆那里得到完全的释放,最大的可能是他懒,不愿意消耗热量的心理战胜了雄性激素的作用,总之阎鬼并不十分好色。
所以,阎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惦记过张毓兰,他看到了张毓兰,仿佛看到了闾丘二狗闾丘虎的老娘嘴里的三颗大金牙。
麦收开始了,没有被阎鬼或阎鬼一样的又红又懒又硬的社员浇过的麦田,就没有什么沟壑,马拉收割机在转着圈儿,割麦的长长的刀片在嚓嚓地响着,收割下来的麦子就被一堆堆撂在了割过的麦田里,精壮的劳力迅速把割下来堆好的麦子捆好,放在一边,腾开路,等着收割机再过来,再捆,再放到一边,摆放好,腾开路……大车小车爬犁子齐上阵,往场院里送麦子,近处的直接人背,大人多背一些,小孩子少背一些。康拜因开足了马力,麦子被送上收割台,被卷进脱粒仓,高高的铁筒子麦粒哗哗地流出来,像是在流水,这让社员们大开眼界。
六六说:“要是我们好好种地,好好浇水,麦田不被冲得沟沟坎坎,麦子都长得高高的,这机器就直接开到麦田里,上面筒子往斗子里流粮食,下面口子里往外吐一堆一堆的麦草,转眼工夫全队的麦子就收完了。可是咱们有些人,干活就是糊弄鬼,结果害的是自己,有这么好的机器就是下不了麦地。”
有人嚷嚷:“明明是鬼糊弄人嘛,这年头就那么几个鬼,把全队的人糊弄的没有饭吃了,这是咋的个事嘛!”
六六说:“那就是因为有很多人喜欢跟着鬼起哄嘛。”
阎鬼正管制着十几个四类分子家属割麦子,那麦子一拃来高,一个穗上有两三颗干瘪的麦粒儿,他们拔下来的是牛都不吃的一把把毛毛草。这块麦田是阎鬼浇过水的,到处是被冲的沟壑。阎鬼坐在先前浇水的时候,他睡过渠埂上,抽着烟,嘴里骂骂咧咧的。十几个四类分子家属,或老或小或病,在努力地多拔一些麦子,有爬着拔的,有跪着拔的,有蹲着拔的……
张毓兰蹲着拔麦子,她有力使不上,两腿发酸,头昏眼花,她站起来,伸伸腰。
阎鬼喊:“哎,我说,那个破鞋,地主闺女,张毓兰,你给我拔麦子,谁让你站起来了。”
张毓兰说:“毛主席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是中国人民,我就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