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生们而言,读现代文,无论是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还是艾青先生的诗歌,渐渐地或多或少都能觉出一些滋味来。在后来读诵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时候,那谢军竟是读得泪流满面,过后他有些懵懂,曾经对语文避之唯恐不及的他而言,读那篇作品居然可以读出泪水,这是他自己从来不曾想到的。但说到读古文,对这个班大多数学生而言都有一种味同嚼蜡的感觉,那绿豆眼姚众甚至说,与学习古文相比,他宁肯去嚼菜根,嚼菜根或许还能嚼出香味,读古文就只剩枯燥与无趣了。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知?”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这样的古文课程,又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困”的季节,然而课堂上竟没有睡觉假寐的,要说是古文的魅力谁都不会相信,就连时春光、年扬、赵勇、王国文等人也都全神贯注地在听,说起来该是老师的魅力使然了。
语文老师吴贵廷照例是坐着讲课的,两只眼镜——一只老花镜、一只近视镜轮番摘了这个戴上那个,或许是因为久戴眼镜的缘故,他的双眼下面有明显的眼袋。这个班的学生们还依稀记得,当时已经五十有八已是满头银发的吴老爷子是如何讲解这篇名为《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的古文的,如果是现代文,老先生定是要学生们轮流朗读课文然后他来讲解的,但一般古文老先生一般都是自己诵读——
那子路轻率急躁,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夫子哂之。吴老先生读到“夫子哂之”的时候,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而嘴角左面的那颗小“吃痦”也就越发明显地映现在众人面前。
这时候只见那绿豆眼姚众小声嘀咕道,“怎么是审(shen)之,不是‘西’之吗?老爷子是不是读错了?”
坐在他旁边的赵建国低声嗔道,“你丫吃错药了?闭嘴,待会查字典!”
姚众红了脸,笑着吐了吐舌头。
只听老先生继续简介道——接下来是谦虚的冉有与委婉的公西赤,到这里为止,可以说夫子和三个学生组成了一幕四人话剧;而等到第五个学生曾皙出场,整个剧情达到了高潮。
(四十)
吴老先生讲解全文,大致如下——
夫子对子路等人说道:我也只是年龄上比你们大几岁,你们(在我面前)不要拘束。平时你们总说“不吾知也”,没有人知道我呀!(我的天哪,我得有多么怀才不遇!)
讲到这里时,吴老爷子双手上举做看天状,姚众私下窃笑,那赵建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吴老先生似乎已经身临其境进入状态——
“现在如果有谁知道、发现你们了,你们就要一展宏图了,这时候你们会怎么做呢?
“子路听说后第一个站起身直率急言,子路急进的性格,通过这一描写,是不是跃然眼前?接下来是冉有,和子路相比,冉有显得谦虚了许多,他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治国主张。和子路、冉有相比,公西赤就更加的谦和委婉,他说他可以用礼仪规范来为君主为国家服务。
“这时夫子的目光转到了那正鼓瑟的曾皙身上:曾点,你怎么说?显然,曾皙在夫子和子路、冉有、公西赤对话的这段时间,他是在鼓瑟的,但他的耳朵又听到了他们的言语,这时听到老师叫他,曾皙便‘鼓瑟希,铿尔’,然后回答老师道,‘老师,我同他们三个说的不一样!’孔子回答他说,‘那又有什么呢?!不过各自说说自己的想法罢了!’
“于是曾皙回答老师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暮春之际,正是风和日丽草木新绿花儿吐艳的季节。厚重的棉服脱掉了,轻便的春装穿在了身上,身体里涌动出了新的生机和活力。我们五六个好朋友相约着去郊外踏青,六七个叽叽喳喳的童子在前面跑动着,或是在后面跟随着。
“我们在清澈的沂水中沐浴,洗去那冬日的尘垢,让肌肤感受到水的温润与大地的春的气息;我们还要到舞雩台,去领略春光与和风,领略生活的美好与欢乐生机……夕阳西斜的时候,我们唱着歌,诵着诗,高声说笑着归去。”
讲到这里,老先生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摇着头,甚至晃动着胖胖的身子,诵咏着一首听来熟悉又陌生的诗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节课,颠覆了学生们对于古文的认识,原来古文不是枯燥的,原来古文是这么样的富有生机和活力。
(四十一)古文的魅力
许多时候,因为我们不懂或者不是真懂,所以我们觉得枯燥乏味;及至真懂了,才知道当初我们是那样的肤浅。
那时候,琼瑶女士的小说业已风靡全国,京东五中也概莫能外,说起来让这个班姚美珍、陶雨春等众多女生喜欢最甚的是那本名为《在水一方》的言情小说,别说多愁善感的美珍同学边看边抹眼泪——以至于之后她每每看到琼瑶女士的小说都要说上一句,“又是一个悲剧!”——就是那宽下颚性格稳重的陶雨春都忍不住眼圈湿润,边还吟诵着,“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面对当时文坛的“琼瑶热”,那吴贵廷作为语文老师是感知到了的,那是初冬时候的某一天,老先生讲着课忽然就提到了“琼瑶热”,提到了《在水一方》,他站起身来面向黑板,挥动着胖胖的手臂,在上面刷刷点点,那坐在前排的姚美珍边看边翕动着嘴唇道——
蒹葭
作者:无名氏 先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老先生写过之后便坐下来,像上次读《关雎》和《鹿鸣》似的,微微摇晃着生着银发的脑袋以及那胖胖的身子读诵着这首《在水一方》,读过之后他讲解道——
冬日的芦苇凄清苍苍,那清晨的露水忽然就变成了白霜。我所怀念的心上人啊,就站在对岸河边上。逆流而上去追寻她,追随她的道路险阻又漫长。顺流而下寻寻觅觅,她仿佛就在河水中央。
冬日的芦苇是那样的凄清苍苍,清晨露水尚未干爽。我想念的心上人啊,她就在河对面岸上。逆流而上去追寻她,那道路坎坷又艰难。顺流而下去寻觅,她仿佛在水中洲渚上。
那河畔芦苇繁茂连绵,那清晨白露水滴尚未被吹干蒸尽。我所想念的心上人啊,她就在河岸的那一边。逆流而上去追寻她,那道路弯曲又艰险。顺流而下去寻觅,她仿佛就在水中的沙洲之上。
此时只见那姚美珍早已经掏出手帕狂抹眼泪,到后来竟至微微地啜泣了起来。那陶雨春则眼中含泪,不时地回头望一下那也已经听呆了的班长郝新立,此时那陶雨春心如撞鹿,恨不得即刻便投入进心怡已久的男子的怀抱。就在这一刻她暗下决心,此生必定要与之相守。而就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的假期中,陶雨春直接从京东东南部临近潮白河的家里,赶到京东县北面临近顺义的郝新立的家。
老先生的关于没有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的《在水一方》的讲解,凿实了学生们对于古代文言文的理解,同时也打动了那几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的芳心,这后者是吴老先生所始料未及的。
(四十二)
那天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的课程结束之后,钱世峰与姚众有着迥然不同的感觉,那钱世峰平时洒脱飘逸甚有几分傲气,当然这是基于他语文学科方面的天赋和才能,但那节课之后他变得有些沉默了,子路、冉有、公西华尤其的曾皙的形象是那样鲜明地在他的头脑中出现犹在眼前。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是快乐的,而之所以快乐是以百姓生民富足祥和民风淳厚朴素为前提的。曾皙显然没有明说,但这样的一幅画面无疑是他心中的理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普天之下的享受到国富民强祥和快乐,那时的曾皙能不快乐。与之相比,自己凭借着一点小才气就飘飘然,按照吴老爷子评价某个学生的说法“这里还搁的下你吗?!”想到此那钱世峰不禁脸红心跳,此刻他变得有些不自信了。
不过钱世峰又转念一想,这四位都是孔子的弟子,同属孔门七十二贤之列,那曾皙还有一个比他更了得的儿子曾参,倡导儒家的“孝恕忠信”,自己又如何可以与之比肩?不如他们就对了!想到此那钱世峰方才豁然开朗,就像那月朗星稀的夜一般清澈了起来。
那姚众则心中颇多疑惑,疑惑之一是过去的人读古文,就真是那么摇头晃脑如醉似痴似的吗?看来那样。看那吴老爷子读曾点的那一段,就跟喝了酒一般兴奋难抑。
疑惑之二是吴老爷子是不是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嫌疑?姚众吧嗒着嘴咂摸了半天之后得出肯定的结论。当老先生进入到抛开课本用白话文讲解曾皙话语的时候,吴老师似乎进入到了那样的一种状态,像是一群少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奔跑、跳跃、如鱼得水,将外衣和书包一股脑高高地抛向空中,一种在春天的气息中大口地呼吸与拥抱春光和风的激情,在老先生两只胖胖的上扬的手臂间迸发,姚众感叹着,“这老爷子,比我还充满激情!这要是再年轻十岁,可怎么得了!”想起有一天吴老师在课堂上教训自己身上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暮气”,当时自己脸上发烧,那赵建国明目张胆地瞧着自己“坏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当时自己心里还在想,“木器(暮气),我是住宿生,哪里来的木器(家具)?”过后才知道老先生所言的“暮气”不是“木器”!如今看到吴老先生朝气蓬勃的样子,姚众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真有那样的“暮气”。想到这类姚众不禁咧开嘴乐了。
疑惑三是在“呦呦鹿鸣…鼓瑟吹笙”那里,在姚众想来,肯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在哪里呢?姚众终于想到了曹操的那首《短歌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姚众想过去也有借鸡生蛋的,可是还有借诗句的?
姚众兴奋地把自己的这几点疑惑说给钱世峰听,那钱世峰对他的前两点疑惑哼啊咳地表示,吴老爷子想当年是读过私塾的,过去的读书人一定是喝了酒一般摇头晃脑地读文章,“不信?不信回家问你祖爷爷去!”望着半信半疑地摇动着枣核脑袋眨摸着绿豆眼的姚众,那钱世峰果断地找补了一句。
“操,世峰,瞧你这话说的!我祖爷爷几十年前就驾鹤西去了!别说我没见过,我妈都没见过(他老人家)!”姚众老大不乐意的样子让钱世峰瞧着嘿嘿地坏笑了起来。
说到吴老爷子虽是有些年龄,但人老心却未老,那激情荡漾出来形成的花朵依然是那么美丽!这是钱世峰和姚众的共识。
而面对姚众的第三个疑惑,钱世峰表示确实是那么回事,借用典故、借用诗句,那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姚众听后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