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像许多孩子一样,谢军小时候不喜欢听说教,而老奶奶家失了“话语权”的男人们,与叽叽喳喳快人快语的女人们则正和了他的口味儿。每当谢军穿了开裆裤的小身子出现在老奶奶家堂屋的门前,都会引得女人们一阵欢呼,那圆脸上面生了几只雀斑的四姑娘桂香,则恨不得跑过来一把将其揽入怀中。这是一个母性气息荡漾的大家庭,那谢军常常为之着迷,他觉得在这里比在自己家里还要来得舒泰随意无拘无束;虽然谢军在一年大似一年的长大,但往老奶奶家来的热情却始终来得那么自然、亲切;虽然老奶奶家在村子的东面盖了新房,距离村西头的谢军的家远了许多,但那里却又那么自然地生出新鲜感来,姑姑们的娇嫩清脆的笑声,总是勾着那谢军的心和身,有事儿没事儿的,他便举步往那里走去。
新房盖好大约一年之后,老奶奶家的二姑谢桂枝结婚了,她远嫁到了京城西面的西山脚下的四季青乡,众人都说桂枝二姑有福气,因为那时的四季青乡是北京闻名的富裕型农村。不过,从京东的新屯村到那里,须穿越整个的北京城,那著名的“八大处”景区就在他们村子的旁边,而太阳每天都要落下去的西山也就近在咫尺。
二姑爷高祥,一米七五多一点的身高,挺直的身板,浓密黑亮且呈现出自然的波浪的形状的头发,使得这个小眼睛的京西姑爷立时英俊高大了起来,而他的穿着又是时兴且得体的,如果说二姑爷高祥的外表会令老奶奶和桂香等众姊妹眼前一亮,那么高祥的言谈举止更是透露出这家人所没有领略过的一种气质,那在社会市井气,那不同于京东口音的“京片子”,先就征服了老奶奶,那二姑爷的言谈中既能讨得老奶奶和众姊妹的欣赏,又不失京西海淀人的博知与清高。那时明红年龄虽小,却也已经是十二三岁的情窦没开的花骨朵,你看她双颊微红,眼中放光,托着腮微笑着注视着二姐夫;那四姑娘桂香走过去大咧咧拍了一下妹妹的肩膀道,“明红你喝酒了还是怎么的,瞧你这小脸红的!”
其实,桂香还有桂兰又何尝不是在为有着这样的一个能说会道儿知多识广的姐夫而骄傲。三个姑娘如此,作为岳母的老奶奶心内更是乐开了花,京东有那么句话,“丈母娘疼姑爷,诚心实意”!这在老奶奶身上展示得清清楚楚,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她的这点心思,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别人尤其是老街坊说她偏心眼儿,对二姑娘(谢桂枝)和二姑爷高祥、外孙子高小超那是忒好了!好的都不能再好了!老奶奶听后先是一愣,继而哈哈笑言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们大老远儿从西边儿过来,总得住上一宿两宿的吧?这好不容易来一趟,上午来的下午就颠儿颠儿的回了去,搁你你忍心不?于情于理都不可以的呀!”
老奶奶的话自有她的道理,那个年代,从新屯村出发,骑自行车到京东县城的东关312路公交总站,一直坐到朗家园,在换公交穿越整个北京城到四季青二姑爷的家,怎么着也得三个小时,老奶奶当然去过二闺女的家,并且绝不是空着手去,而是大包小包地拿了足够多的东西,那时坐公交车,拥挤得能把胖子挤成瘦子,所以到达目的地时,老奶奶便发誓说,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她宁可独自耪地或是掰棒子,也不受这份儿洋罪了!
既然知道来一趟不容易,所以老奶奶对二闺女和二姑爷到来,在高兴得合不拢嘴儿的同时,就更多了一份理解和体贴,于是当然也就什么好吃吃什么,再说了,那两口子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一两趟,于是老奶奶和那老街坊开诚布公地说,“就这样,你说你好意思给人家吃赖的不?不能啊!宁可咱自己个儿吃贴饼子老咸菜,等到他们回来,也总得炖点肉热闹热闹不是。难不成他们没回来的时候我们家吃炖肉炖带鱼什么的;等他们回来了,倒给人家熬棒子渣儿粥不成?真要那样儿,赶明儿谁出了门子还愿意回娘家看妈啊?
“这话又得说回来了,现在我对桂枝他们这样儿,赶明儿桂兰、桂香、明红她们姐仨儿出了门子,回娘家时,我都是一样地待承!难不成还要厚此薄彼?”
(五十七)
这是老奶奶的真实想法,闺女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使出了门子结婚嫁了人,那他们回娘家来瞧爹妈,你能不把他们给招待好了?其实在老奶奶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连老爷谢天顺也没有告诉的秘密,就是大女儿谢桂英。那时候老奶奶还年轻,有一股子“冲”劲儿,说她“巾帼不让须眉”吧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当时的新屯村不知道是哪个“缺了大德”(老奶奶语)的给她起了“马猴子”的外号,而新屯村这边的口音硬是把“马猴子”改成了“麻猴子”,意即满脸是麻子的马猴子,而当时老奶奶虽不是佳人相貌,却也不难看,一张脸是光光溜溜儿的,或许还有许多动人之处,要不怎么能嫁给当时已经出徒了的老爷谢天顺?因此这个“麻猴子”的外号,又怎能不令老奶奶愤慨。但她又一点辙都没有,因为这是街坊之间的街头巷尾的议论,究竟谁是首发者,是无从查起的。但由此后人也可以想见,当时老奶奶是厉害而又风光的。
说老奶奶风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曾经是新屯村里的妇女干部,谁家老爷们欺负娘们了,即使是欺负了自己的媳妇,也会被老奶奶带人找到那人家里去理论一番——这都什么社会了,你还敢欺负妇女,你自己的媳妇儿也不行!娶了媳妇儿回来,给你烧火做饭生孩子,末了怎么着,你还打她!我还告诉你,第一,你要当着我们面给她赔礼道歉,第二,你得保证以后不再打媳妇儿,否则咱就说道说道!新屯村如果说不了你,咱就上公社,公社不行就上县里,看是你有理还是我们有理,看(是)你横还是我横!
男人在老奶奶威势面前不久就认怂了,打老婆被妇女主任找上门来教训,顺坡下驴地给老婆赔个不是也不算忒丢人,虽说自己打了老婆,虽说那娘们儿也确实是欠揍!但毕竟平时对自己还不错,也有个媳妇的样儿,而那妇联主任究竟也算是个村干部,回头真因为这点事儿弄到公社去,那不等于既打了老婆的脸,更打了自己的嘴巴吗?于是那打老婆的男人便很快便服帖了,像闯了祸的狗一样不再耀武扬威,而却如一只懂事的半大羊羔一样,露出笑脸来。
老奶奶在做妇女主任那会儿,新屯村男人打女人的事儿还真就越来越少,这里面有社会进步老爷们懂得尊重妇女了的原因,当然也不能抹杀老奶奶作为“麻猴子”的成果。
后来,等到二女儿谢桂枝中学毕业回村之后,老奶奶的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老奶奶不识字,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她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虽然写的和“蛛蛛爬”差不多,除此之外便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了。那时时兴由村干部带领大家伙“学习”,当然不是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那样的学习,而是由村干部读报纸上的重要文章、读最新指示精神等最为常见,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但在那时,在老奶奶就成了难以逾越的那道坎儿,她怎么着也读不了一篇完整的报纸呀!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报纸上的字,对于老奶奶来说那就跟“天书”差不多,你让她听她都不一定都能听懂,何况是让她读给别人听了。村干部不认识字,不能带领村民“学习”,那虽是哪个村都有,但究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
(五十八)
“我们这个时代,村干部怎么能没有文化?怎么可以目不识丁?学,学!否则就别当村干部!让年轻的有文化的人当!”
这是公社书记的指示,后来老奶奶就自自然然地从新屯村妇女干部的岗位上下来,当了一名普通农民,照常的下地干活儿,她宽慰自己道,“谁让咱肚子里没墨水儿呢,这怨不得别人!”
另外让她心理平衡觉得“有面儿”的是,她的中学毕业了的二闺女桂枝当上了村干部,并且时常带领大家伙儿读报学习;在村里有了“大喇叭”之后,谢桂枝还经常通过那大喇叭通知个大事小情什么的,出现在大喇叭里的次数,丝毫也不比村书记刘国成少,这让老奶奶心里美滋滋的,“老娘不行,可闺女行呀!”
那些等着瞧老奶奶笑话的老娘们儿,于是也只得干瞪眼,谁让自己没有养了那么样的一个闺女呢!实际上,那时新屯村里中学毕业的绝不止谢桂枝一个,但能当众不怯场地大大方方儿地读报给大家伙儿听的,却只有一个谢桂枝。别人要么脸红心跳,读起报纸来磕磕巴巴,要么就紧张得手抖个不住,那下边儿讨人厌的主儿再一发笑,那正在读报的人就更加地读不好了,恨不得有个地缝儿好钻进去!
说起来,在新屯村和老奶奶家最亲近的就是谢天祥家了,谢天顺和谢天祥是一爷之孙,也就是说他们的父辈是亲兄弟,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两家人走动得很近,这也是那家人对于谢军的相亲相爱的血缘方面的原因,有了这一层关系,那谢军才敢在老奶奶家造次;有了这一层关系,那四姑桂香、老姑明红才会对那谢军犹如亲侄子一般的喜爱。
谢军的奶奶李玉容虽然是本家嫂子,但毕竟是小时候缠过足的,那脚小的真如三寸金莲一般,她穿鞋那时是不可能从“内联升”或百货商店买到的,而必须是自己做!相比较而言——那时的农村妇女是经常这么你跟我比、我跟她比的——那没有缠过足的大脚板儿的老奶奶就显得意气风发,干什么都成了。那走路都似风摆河柳一般的嫂子李玉容,经常让老奶奶当面取笑,但因为李玉容天生耳背,因而不明就里,见老奶奶乐不但不会生气,反倒是看着老奶奶笑得那么开心,便也就跟着一同笑。那时老奶奶的大脚板儿真是占尽了便宜,干活儿差不多能当一个男劳力使!因此她有资格取笑自己的本家嫂子。
当时老奶奶一家人过着“优越”的生活,因为谢天顺是瓦匠,是个手艺人,是个带了好几个徒弟的手艺人,所以他的不愿为外人道的收入也是很了得的,另外,他们家是二男四女的孩子组合,比起哥哥谢天祥一家的五男二女要省减了许多,在那样的一个“书记家也没有多少余粮”的年代,能吃饱肚子就已经很高兴了,男孩子多自然会用掉更多的粮食,而当时各家的口粮就是那么多,所以那老奶奶说哥嫂一家是养了一窝子小狼!
这似乎是路人皆有的“气人有,笑人无”的内心思想体现的戏谑之言,在老奶奶来说,想起来、说起来都是那么样的自然,在外人听来也会一笑了之,但却传到了那时在电磨房工作的谢明月耳朵里。谢明月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上总是不悦的。自己的老婶这么评论自己的家庭,如果是当面听到了,依照谢明月历来的脾气,她或许笑着驳斥老婶几句;如今这毕竟是“道听途说”来的,她没有真凭实据说老婶真这么说来着,于是这件事便一直憋在了心里,也只是跟自己的大姐谢桂华唠叨过,虽然她们的压低声音说的,但当时还是孩子的谢军却听了清楚。
在二姑谢桂枝之前,老奶奶还有过一个女儿,这就是谢桂枝被排行为老二的原因。那老奶奶的大女儿在这家人口中从没有提及过,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这么样的一个丫头一般。那老奶奶内心深处却没有忘记这样的一个孩子,她的大丫头;并且这家人似乎都知道这件事,但却都不愿提及,以免伤及老奶奶。
那毕竟是老奶奶的第一个孩子,但她命儿不好,一落生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虽说在农村的田野里找到吃的东西不是什么难事儿,但鸡蛋、挂面、小米、红糖、白面这些给产妇吃的东西毕竟不容易找到,因而那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而那时老奶奶是不懂得什么“育儿经”之类的玩意儿的,她只知道“打是疼,骂是爱,急了拿脚踹”的养儿经验。她的这种经验,在养育男孩儿时尚且有那么点儿道理,男孩儿淘气、皮实,打得也骂得,过后就像是耳边风一样全都忘记了,但老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是个闺女,那样的教育方法能不在那个孩子的内心里产生阴影?但那时的老奶奶是不懂也不管这些,她只知道累了不顺心了要“出气”,而出气的方法来的最为方便的,就是朝孩子,也就是她的大丫头身上发,那时她瞧大丫头哪儿都不顺眼,“我怎么养了你这么样儿的一个怂玩意儿!”像这样恶毒的语言,甚至比这还难听的话在年轻的母亲口中,在她气头上,那是张口即来,旁人听到了会问,“这是骂谁呢?闺女?是亲生的嘛?我怀疑闺女不是她亲生的,要不怎么会那么恶毒地诅咒和谩骂!”
但那大闺女确实是二姑谢桂枝的大姐,是老奶奶亲生的大闺女,在这样的无休止的咒骂声中,那孩子勉强挣扎到十五六岁便夭折了。在那之后,老奶奶傻了,躺在炕上三天没起来,她的嚎叫一般的哭声或许表示她的悔恨,从那以后,她对孩子在养育中少了许多的谩骂,对闺女尤其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再也不愿意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了。那时她有时还会梦见大闺女,无助、软弱得令她这个当妈心疼得从痛哭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