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七十八）
谢涛是在三岁年纪时被当时的京东县医院确诊为“智力低下”儿童的，但他的这种智力低下，是介于正常智力者与弱者之间的那种，因此他该被归入“准弱智”之列。（这里需要申明一点的就是作者对于弱智者心怀同情与关爱，而不是歧视和偏见。）但当时谢明晨夫妻，连同老爷、老奶奶的几乎就认定了这个孩子了是那种后街那个叫明中的半大孩子的那种近乎痴呆的智力情况，于是那明晨夫妻两个的脸上便时常罩了一层愁云，而老爷老奶奶的脸上则总是有阴云的。
老奶奶私底下对老爷说，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已夭折多年的大闺女满脸委屈地立在那里，老奶奶对她说，“小桂子，我的乖儿，你倒是进屋啊！”可大闺女非但不动窝儿，还流出泪水来，待到老奶奶说“都是妈的错！妈早就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对待你！你就进屋和妈说两句话吧！”老奶奶边说边就作势去拽大闺女，而小桂子却掩面而泣地跑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奶奶已是哭出声儿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往外流了出来，为此，老奶奶还偷偷地找不老屯的刘瞎子算过命，那刘瞎子提出“讨债鬼”之说。那或许是算命的刘瞎子的胡乱编造出来的，但却于无意间戳中了老奶奶的软肋，重又勾起了她对过往的差不多已经忘却了的回忆。
在这个家里，在失去大女儿之后，最痛也最悔的就是老奶，所以，在得知大孙子谢涛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之后，她心里的伤疤被揭了开来。
像老奶奶那个年纪的人，是相信有“讨债鬼”之说的，就像现代人相信“出来混，是要还的一样”，先前做了对不起人的事，那人无论过去与否，常常在某个时候，他（或她）的影子便会在心头一闪。老奶奶对于算命的刘瞎子编造出来的“讨债鬼”的说法也多有不疑的，那之后他便给小桂子烧了许多的纸钱，从而求得小桂子的原谅和自己内心的平静。
（七十九）
在长孙谢涛被确诊为“智力低下”儿童之后，老奶奶甚至比明晨夫妻还要心疼这个孩子。那谢涛喜欢往村西头走，找明义的儿子和他同岁的谢波去玩儿，那老奶奶便也逶迤着跟在后面跑过去照护，生怕亲孙子谢涛被谁欺负。
谢涛虽是智力不及正常儿童，但他懂得谁亲谁近，那村西头的明义的儿子谢波，是他还在五服内的弟弟，那是一个不会欺负别人的孩子，有了这一层血缘的关系，谢涛便常常走顺了脚一般往村西头去。在和谢波小哥俩儿玩儿捉迷藏的游戏的时候，谢涛更愿意扮演捉与找的角色，当谢波藏到一个极隐蔽的地方，谢涛久找不到的时候，他便定定地立在那里，歪着小脑袋瓜儿吮吸手指。这个动作是他打从在妈妈的怀抱里吃奶的时起就养成了的。他歪着脑袋的样子看似是在思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而只是一心等待奇迹的出现，或许他知道，那谢波究竟会现身的。这个智力不及常人的孩子，无意中使用了“以静制动”的法术，那是百试不爽的。那时他可以立在太阳光底下吮吸手指头，就像是吮吸没有奶水的奶嘴儿一般，他有耐心地做着他手头上的令他痴迷的事情；而那智力正常、藏身于角落里的谢波则在隐蔽处偷窥着谢涛，待看到对方是那样投入地做着他的招牌吮吸动作的时候，谢波知道必须用一种小手段来打断那谢涛的痴迷的近乎忘我的“享受”，于是他便学一声猫叫或者犬吠，这一声轻微的声响足以打断对方的沉迷，于是谢涛会重新兴奋起来，放下正在吮吸的手指头，之后循声导迹的找过去。当然，谢波之所以被谢涛找到，大部分时候还得归功于谢涛的执着；在谢涛总也找不到谢波的踪迹的时候，便会重又使用起百试不爽的“以静制动”术，静等谢波现身。总之，不论谢涛努力寻找还是谢波主动现身，那一刻，谢涛会兴奋地跑过去，抱住谢波的胳膊不放，边还发出脆亮的笑声。
这种欢乐，应该谢涛从居住村东头飞奔到村西头去找谢波玩儿的原因；这样的笑声，也是老奶奶踯躅着腿脚到村西头看孙子的动力，看见孙子谢涛投入地游戏，脆生的欢笑，她这个当奶奶的就也是快乐的。
老爷谢天顺卖冰棍儿的那个夏天，应该是谢涛、谢波小哥俩儿最快乐一个夏天，当玩儿的累了渴了热了的时候，那天顺老爷骑着自行车带着冰棍儿箱子的身影，便从西边不老屯方向悠悠驶来，那已经软了冰棍儿就是绝美的好吃食，小哥俩儿常常是你吃半根“红果的”、留半根跟我，我吃半根“小豆的”、留半根跟你，这样下来，两人几乎每天都能吃到至少两种不同口味儿的冰棍儿，那对于小哥俩儿来说，是多么快乐一件事！
多年以后，谢波给哥哥谢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同时慨叹命运的多舛……
（八十）
明晨媳妇是潮白河东面燕郊人，圆头圆脸身量偏矮，但那张脸上是健康的红润的颜色，说起话来口齿清晰，顺利地怀孕、生产之后，她是快乐的，做女人的嫁人生孩子然后把孩子养大，这是她的责任，是推卸不掉的。但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哭声响亮的孩子居然是个“弱智”的孩子。但这个现实没有改变她对这个孩子的关爱，相反，她比之前更加地疼爱儿子，她和嫂子岳淑平说，有一阵子，谢涛这孩子晚上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想必他的小脑袋瓜儿中，一定是在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找到了谢波，或者是小哥儿俩在美美地吃着爷爷拿给他们的不同口味儿的冰棍儿！
在得知谢涛是个弱智儿童之后，明晨夫妻俩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儿，在计划生育“一对夫妇一个孩儿”的年代，生下一个弱智的不健全的孩子，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将来的希望几乎就成为了梦幻泡影。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嫂子岳淑平告诉明晨媳妇，对于这样家庭，是可以生二胎的；而那时，谢军的妈妈岳淑平正在新屯村负责妇女工作，于是到乡里计生办申请指标的事，就理所当然地由岳淑平来帮忙了。
在长孙谢涛被京东县医院确诊为弱智儿童之后，老奶奶做了那个关于“讨债鬼”的梦，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助，无助之下的老奶奶于是只能和老爷谢天顺磨叨。在磨难面前能顶得住的女人是可贵可敬然而为数较少的，大多数女人在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男人，老奶奶即属于这大多数，在她得知孙子谢涛是个弱智儿童后，她眼前的天空变得黯淡了，她看不到希望，她头有些晕，她的血压升了上来，老奶奶欲哭无泪。到了晚上，看着身旁的已经睡熟了的谢涛，她会偷偷地抹眼睛，时而发出长吁短叹，她跟老爷说她想起了后街的傻子明中，在这个村的几个半大孩子玩闹时，明中时常是被欺侮的对象。傻明中那时已经十二三岁，在身体发育又似乎超出了其他孩子，傻子身上自有一股蛮力，因此在被逗得兴起时，傻明中常常会哇哇怪叫着冲向对方，那几个招惹他的半大孩子便四散奔逃。虽然如此，那明中却几乎没有伤过一个孩子，至多在拿起土坷垃作手榴弹投向对方时会拽到某个顽皮孩子的后腰上，那顽皮孩子于是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牲口一样，愈加疯狂地奔到“射程”之外。到后来，傻明中经常在明处被那几个小子暗算，且十次有八次会被弄得哭鼻子，那明中的已经渐趋老去的妈妈此时会跳着脚地骂欺负她儿子那几个顽皮小子。
老奶奶说道明中的时候，开始还笑，到后来竟是两眼失神，再后来就抖着肩膀哭了起来……
那坐在炕沿儿上抽烟的天顺老爷悠悠地说道，“都是命啊！这人哪，就得认命！”言罢瞧了一眼正抹眼泪的老奶奶，沉默片刻谢天顺继续说道，“老刘家的明中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不过你看，他也不是只会让人欺负，他不是也能帮着家里起个猪圈，推个土啊或是拔个草什么的，虽然得有人带着他干，可这么看来，明中还是可以帮着家里干点什么的，是不是！”
天顺老爷扭头瞧了一眼躺着睡平了的孙子谢涛，“所以你也不用太着急，涛儿这孩子智力上可能赶不上别的孩子，可是和明中比，还是强了一截子的！”
老奶奶听到这里，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我就是想不通，咱家祖辈儿没有过（这样的人）啊，怎么到了涛儿就成了这么样儿的一个（孩子）呢？赶明儿怎么找媳妇，怎么成家立业？我还想抱重孙子呢！”说到这里老奶奶竟是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走哪儿说哪儿吧！”天顺老爷接话道，“这刚早晨八点，您就虑虑着明天的事，那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嘛！再说了，（谢）军他妈淑平不是说了，这种情况可以生二胎，并且答应去乡里计生办申请（生育）指标，保不齐明后年你就又得一个孙子了，到时候有你忙的时候，那会儿你可别叫苦！”
“真要是那样敢情好了！别说吃点儿苦了，就是像六几年（1960年代）那会儿吃不上喝不上我也愿意！”说到这里，老奶奶忽然就止住，愣在那里出神儿，她又想起了大闺女小桂子，六几年那会儿，小桂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却吃不上喝不上，而自己又不给她好脸儿，那可怜的孩子于是就那么过早地去了，想到这里老奶奶又不禁湿润了眼睛。
老爷谢天顺便抽烟便继续说道，“什么事儿你都不能光往坏处想，当然也不能只往好处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做马牛’，你呀也不用睁着俩眼瞎着急，看好涛儿，你自己也高高兴兴的，这就够了！虑虑的太多，老的快！你还是留着点儿精气神儿，赶明儿好照看你的二孙子！”言罢，便和老奶奶一起呵呵地轻声笑了起来。
（八十一）
两年以后，老爷老奶奶的第二个孙子谢青出生了，这孩子出生时声音响亮，那小眼珠则是滴溜溜地东瞧西看，老奶奶和天顺老爷那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这个名为谢青的孩子无疑是正常的孩子。
到了上学年龄的谢涛还是由明晨媳妇领着报名上学了，虽然身体上没有受谁的欺负，但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垫底的，“10以内的加减法”他可以掰着指头反复地演算，有算错的时候，可也有算对的时候；然而过了这个数目，他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没有办法，在认得几个字，知道“5+5=10”之后，谢涛便不再上学了。学校和老师建议家长带孩子去县城里看看，有没有适合培养弱智儿童的学校，到那里谢涛的成长会更好一些，然而最终谢涛还是留在家里由老奶奶来照看了。
长到八九岁的谢涛，和他同岁的族弟谢波相比，身量明显的高一些更胖许多，这让村子里的那个说老奶奶偏心眼儿，疼闺女疼外孙子的刘得全的说法不攻自破。望着渐高渐壮起来的谢涛，得全沉着脸说道，“老奶奶，您不让我说，它我也得说，您还是那个改不了的‘偏心眼儿’！”
老奶奶笑骂道，“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倒是说说，我又怎么偏心眼儿了？”
“老奶奶，这回可是夸您哪！”得全忽然就开心地笑说道，“嘿嘿，您现在的心眼儿都偏到您孙子谢涛身上去了！您以为这是养猪仔儿呢嘛，可着劲儿地喂！养猪仔儿您可着劲儿地喂是为了它能快点长膘好卖钱！您把谢涛养得那么快，赶明儿胖的走不动道儿，到时候着急的，还是您！”言罢，刘得全便哈哈笑着走掉了。
这回得全还真是说屈是老奶奶了，实际上，老奶奶抚育孙子谢涛还就是那么自自然然的，该吃吃该喝喝。她生育了二儿五女，除了大闺女小桂子夭折了，二儿四女都是好好的长大，并且或娶或嫁地结婚成了家。作为老一辈儿，在孙子出世之后，她像大多数农村老年妇女那样，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了照看抚育孙子的担子。说她偏心眼儿还真不是事实，但改革开放、农村土地承包之后，谁家的日子都好过了，白米白面吃够了，隔长不短儿地还要整点窝头、贴饼子或是菜团子，不是忆苦思甜，而是那东西有日子不吃便觉得缺点什么似的。那回娘家四姑娘桂香笑说道，“妈您真就吃棒子面的命！隔长不短儿地不吃回棒子面窝头，您得难受！”老奶奶则欣然领受地回怼道，“四丫头，我的儿哎，你知道它（窝头、菜团子）得有多香！我还告儿你，雪里蕻大油（猪油）馅儿的，瘦子能让你胖成小猪；胖子能让你变得顺溜儿！如果里面再加上点儿油渣儿，我敢保证，你吃完它，红烧肉你都不眼馋！你不是有时候拉出不来吗？你要是一礼拜吃两次这个，包你到时候能够痛快地拉！哈哈哈哈！”
“得了吧您！那是您，我啊，还是回我自己个儿的家做我的红烧肉吃去了！”
那时这四姑娘已经出嫁到了大北营村，而老闺女明红也随后嫁到了这个村子里，两姐妹想跟着嫁到同一个不太远的村子，回娘家时便相约着一起回来。她俩的到来常令老奶奶高兴地回忆当年的热闹情景。
话说谢涛是在老奶奶的常规育儿法中长大的，在吃喝不愁、时有改善的饮食条件下，谢涛茁壮得似小猪儿一般长大，他的成长让老奶奶心花怒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