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初,第一次“严打”之前,新屯村刘得亮的父亲刘振东就因为心梗突发病逝了。刘振东如果还活着,他的二儿子得亮慑于父亲的威势和严厉,也许不会走到胆大妄为到偷窃大牲畜到潮白河东的三河县去卖而被抓个正着最终被判刑的下场。那之后,得亮的哥哥得全上门请求谢明坤帮忙,能不判刑就别判刑,劳改不就得了!如果判刑那应该判几年?如果能少判几年不是挺好!
得全先开始还是严肃的,可说着说着就又嘻嘻哈哈起来,那是他的一贯风格,没个正行儿。这在新屯村是老少皆知的,谁也没拿它当回事儿,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然而谢明坤似乎不惯着得全,开始的时候谢明坤还是和颜悦色的,继而面色凝重阴沉,最后竟拧紧了眉头瞪起了眼睛对得全说道,“你以为国家法律是儿戏,想怎么摆弄都行?你以为法院是我家开的,法官都是来那里扛长工的都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没那回事!得亮偷了大青骡子拉到潮白河东去卖,这已经不是小偷小摸,而是破坏性极大影响恶劣的盗窃行为,是刑事犯罪。小偷小摸判个劳动教养,像他这样的刑事盗窃犯罪,不是谁说两句就可以减刑免罚的,何况现在又赶上了‘严打’!”
那平时嘻嘻哈哈惯了的刘得全,似乎没有想到面前的被他称作“四叔”的谢明坤,在板起面孔说话时竟是如此的严厉,严厉得让得全觉得透不过气来,那额头上也浸出了汗珠儿,脸上本来自然的笑容变成了干笑继而又成了尴尬的笑。那一旁的岳淑平见状打圆场道,“人家得全只不过说说他心里的想法,可能是想得简单了点儿,你这么吹胡子瞪眼的看别把人家给吓着!说到底,得全又没有小偷小摸,更没有偷窃不是!”
听是妻子岳淑平的言语,那谢明坤舒了颜色缓言道,“得全,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就多说两句,你这么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说话得分跟谁,得分什么事儿,不能跟谁都这样儿,不能说什么事儿都是嬉皮笑脸的!得亮现在犯的事儿是触犯了国法的,判刑是肯定的!”
说到这里那谢明坤又凛然对得全说道,“得全,你们要做好准备,据我判断,得亮盗窃大骡子这个案子,要判七到十年,最低也得七年!再说,得亮之前还被劳动教养过,是有前科的,这二进宫量刑是要加重的!”
刘得全走后,妻子岳淑平对谢明坤道,“人家得全找你打听情况,你瞧瞧你把人家说的,就跟他成了得亮,偷了大骡子大马拉出去卖了一样!”
谢明坤闻听见妻子如此一说,竟是扑哧一声笑出声儿来,边就说道,“打听事儿也得有模有样儿的好好说呀!嬉皮笑脸的是说正事儿来的吗?不说他两句,赶明儿他还不得蹬鼻子上脸了!”
那刘得亮最终被判刑七年,服刑地点在新疆的戈壁滩上,据说那是一个即使让你跑,你都跑不脱的几百里无人区。
(八十七)
对于得全,那谢明坤心里是不讨厌的,虽然说不上有多喜欢,得全是一个爱说笑的和弟弟明义同岁的年轻人,看着得全大咧咧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谢明坤有时还觉很快乐,毕竟在物质生活不是很丰富的情况下,人们似乎更需要精神生活来弥补,需要那种自娱自乐来消遣自己和别人。那因偷窃而被判了刑的刘得亮和他哥哥得全性格上有些相似,只是在碰到谢明坤的时候不像得全那么敞亮,而却有些畏惧和讨好的模样,那得全在谢明坤面前也可以打镲、玩笑,而得亮常常是胆小的拘谨的,但像哥哥得全一样,都不令谢明坤觉得厌恶。
谢明坤知道得亮很早就有小偷小摸的行为,之后常会遭到其父刘振东的毒打,有一次甚至为防止街坊邻居拉着,而插锁上街门,将得亮吊起来打。这样的结果是,表面上得亮喊服了,以后再不偷不摸了。然而这样的事情就像是长了腿一样很快就会在新屯村里传遍,人们看待得亮的眼神旋即改变了,他们开始用那种异样的排斥的甚至是厌恶的眼光来瞧得亮,就连得亮的两个兄弟得财、得刚也都用那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排行老二的哥哥。
那缺少了“爱”的得亮于是交上了邻村的“同道”,似乎只有在那里,得亮才能获得同情、友情、温暖与慰藉。然而人不怕没有朋友,没有朋友肯定是孤独的,但也比交了坏朋友要好许多;人最怕交上坏朋友,他会牵着你的手,带你走上另一条路,得亮就是这种情况。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时候,得亮因为小偷小摸(偷人家的猪去卖)而被劳动教养过一次,出来后他老实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发生了偷盗大牲畜拉出去卖的案子。俗话说“可怜之人就有可恨之处”,那得亮是可怜的,但他何尝又不是可恨的?但有谁会反思一下,在对待犯了错的得亮,尤其是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咱们给过他温暖吗?给过他笑脸和善意的劝诫了吗?对于这种孩子,社会给他的常常是排斥、轻视甚至是蔑视,而排斥、歧视、蔑视他的结果常常是葬送了他们的前途!
谢明坤因为从事公安系统与政法系统工作的缘故,经常听说或是碰上这种案子,他在太原关嘉峪劳动教养所工作过,里面的和得亮相似的案例还是令他触目惊心的。那谢明坤整日价阴沉的脸上少有笑容,那是职业习惯,或许还有内心的思考,那些从占小便宜到小偷小摸,再到偷窃,具体案例各有不同,但作为这些步入歧途人的父母、家庭和身边的街坊四邻就没有责任了吗?从不贪图小便宜的教育,到给他们应该得到的温暖和慰藉,而不是毒打和排斥,这或许是对待这类人的最好的方法。
(八十八)
1944年生人的谢明坤如今已至不惑之年,他很少回忆过去,他的目光始终是向前的。每天早起晨练的时候,看着那初升的太阳,沐浴着温润的春风,清凉的夏雨,抑或是秋日的金风,冬日的寒风的时候,谢明坤的心中总是充满希望,总是怀揣着对于未来的憧憬。
在从山西太原调回京东工作的这一时间段,大约有三年多四年的时间,他时常的冥思默想两地分居的妻子、儿子和女儿,这边是他独自一人,老家京东是妻子和一双儿女,即使有父母和弟弟妹妹的照看,那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谢明坤,也总是牵挂家里的;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在对于妻儿挂念的同时,他也想念父母,那时大弟弟明仁已经参军到了南方,在来信中总是说想念北方,想念父母和哥哥,还想念小侄子,晚上做梦有一次梦到小侄子谢军羞涩又顽皮对他笑,谢明坤看到这里便禁不住濡湿了眼睛。明仁如此,那谢明坤又何尝不是这样?尤其是晚上,静夜中头上的那一轮明月,曾经寄托了多少的思念,谢明坤于是想起了明仁信中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命运是奇特的,他听说一个不是很熟悉的京东老乡,在太原当地娶妻生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自己却过着两地分居的以思念为伴的“单身汉”的生活。好在还有两个战友又是京东老乡的李维仁、李维斌和他情况相仿,同样是在老家京东找到了对象,机缘巧合令他们仨成为了要好的朋友,三人时常联络、串门、喝酒解闷儿,谢明坤方才心里坦然了许多。
在先前,谢明坤的睡眠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一直不知道何为失眠以及人为什么会失眠,可那几年他却饱尝了睡不好觉的滋味儿。累了一天的谢明坤虽然还是沾枕头就着,可常常在一觉醒来之后便很难再度入眠,大事小情儿的种种在头脑中过开了电影,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以前他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只有少数时候被尿憋醒,在接过手之后,他会很快再度进入梦乡。
大约在三十岁未到的时候,谢明坤开始脱发,每次洗头都能在盆底儿发现大量的掉落的头发,他到当地医院去看,女医生告诉他这是“脂溢性”脱发,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可以适当的多吃一些芝麻、大枣、核桃之类的吃食,后来又说芝麻和核桃还是不宜多吃,因为它们都是含有较高油脂的,那谢明坤苦笑着说,“看来我只能多吃甜枣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位女医生笑言道,“您得少吃肉了,特别是膘厚的肥肉,呵呵!”
谢明坤听到此,刚才还阴沉着的脸忽然就晴了天,他乐呵呵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您看我像常吃肥膘肉的那种人吗?不瞒您说,我馋肉,也想经常吃肉,哪怕是隔三岔五地吃一顿呢!可是我们单位食堂,除了炒菜里有那么几块儿肉,勉强够塞牙缝儿的,如果那也叫吃肉,那我也可以说是天天吃肉了!”
说到这里,谢明坤和女医生都笑了起来,之后谢明坤接着说道,“天天吃肉是不敢想了,只要不天天吃洋芋,吃得胃里冒酸水儿,俺就很满足了!”
谢明坤说得并不夸张,在提到吃洋芋的事情上就更是这样。晋地在当时大量出产的除了煤和醋之外,最多的就是山芋,又名洋芋、土豆、山药蛋等,入冬以后就像老家京东县城里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能见到大白菜的影子一样,在当时太原大街上的菜店里,最常见到的就是山芋,单位食堂几乎顿顿吃土豆,这种差不多拿土豆当主菜、主粮的吃法,令谢明坤吃过之后胃里往上冒酸水儿,那时候谢明坤最想吃的竟是之前觉得吃够了的大白菜,他看到食堂的小库房里堆了满地的土豆时想到,如果这是满地的大白菜该有多好,于是那大白菜的水灵灵的模样,连同它的甜丝丝软滑清香的味道便在头脑中闪过,谢明坤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天天能吃到新鲜的大白菜竟是那样的幸福。
人的口味大约是在十岁以前形成的,或者说十岁之前你的口味儿偏好决定了你一生的口味儿喜好,就比如从小生活在晋地的人,你让他在京东大地上生活,到了冬天给他顿顿吃大白菜,在想起土豆的香味儿时,他大约也会为之神往!那时工作在太原的谢明坤之于大白菜就是这样的,大白菜在那时的谢明坤想来,即便就只是用水熬熟了,它也是绝佳的美味;退一步说,即使用刀将白菜心切成丝儿之后凉拌,那也是一道美味的下酒菜!不过这些都只是想一想罢了,在和左近的维仁、维斌两个老老战友聊天儿时,闲说上两句解解馋而已。然而就是在这种少肉少油多土豆的条件下,谢明坤还是挡不住地头上冒油,他的帽子里须垫上两三层纸片,否则即使只戴一天,那帽边儿处也是油亮亮的,在这种情况下,那谢明坤很快便成为了“谢顶”一族。
(八十九)
1980年代初,已经调回京东谢明坤,在看到餐桌上面的土豆做成的菜的时候,十有八九要皱眉头,他立刻便会想起那还不曾走远的晋地生活,于是胃里似有酸水儿冒出来,对于他而言,那土豆做成的菜似乎不仅仅是一道倒胃口的菜肴,更是一种记忆的唤醒,那种人生低潮期的记忆便由不得生了出来。虽然家里的其他家庭成员对土豆还是很欢迎的,酸辣土豆丝、炒土豆片以及炖土豆块之类的菜肴,那谢军和妹妹谢瑾吃得很合胃口,但那岳淑平却很少做给他们吃,因为谢明坤不喜欢。那大白菜却不然,到了冬季,等到大白菜上市之后,谢明坤几乎天天要吃白菜,一天不吃白菜还勉强过得去,过后的一天就必得吃大白菜。妻子岳淑平知道他这个习惯,于是这个家庭的餐桌上便大白菜不离席。有那么一段时间,那谢军闻到大白菜的气味儿便眉头紧锁,有一种要逃离的冲动,但是如果你让他几天吃不到大白菜,他也有一种对于大白菜的想往,那大白菜做馅儿包饺子的香味想起来就会流出口水来。
有一天,那谢明坤边吃饭边和家里人说,他打小吃大白菜,等到二十郎当岁儿参军的时候,他想他已经吃够了,他可以不再一到冬天就天天儿吃大白菜了!可到头来,在没有大白菜可吃的时候,他竟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儿的!
谢明坤正说得高兴的时候,一旁的儿子忽然就冒出来一句,“白菜脑袋!”
谢明坤的耳朵那时已经遗传了母亲李玉容的基因,有点背了,他似乎听成了“白菜忒贵”之类的言辞,于是欣然接口道,“白菜还贵?大白菜是最便宜又是最好吃的菜了!我还跟你们说……”这时谢明坤瞧向儿子谢军和女儿谢瑾道,“不一定最贵的,就是最好的!什么是最好的,你需要的,才是最好的。这大白菜多好,又是最便宜的,又是最好吃的!”
这时女儿谢瑾眯着眼睛接口道,“爸,我觉得我妈做的西红柿酱好吃,赶明儿让我妈给咱们做西红柿打卤面吧!”说罢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行,闺女,明儿就让你妈做给咱们吃!”谢明坤瞧着女儿开心地答应道。
“这是我妹妹这说了!换了我这么说,您又得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谢军小声嘟囔着说道。
“不年不节的,吃什么西红柿酱哪!那以后来了客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高兴了,就什么都答应你闺女;不高兴了,就整天价沉着个脸!以后你能不能别总那样儿,弄得我们都不自在。”岳淑平温言嗔道。
“行,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谢明坤再次将目光瞧向一双儿女道,“在咱们家,你妈是大管家,我都得听她的。”
“是啊,我是大管家,可主人是谁呀?还不是你!”言罢全家人便都笑了起来。不过,过了两天,那岳淑平还真就将夏天做好的西红柿酱拿出来一瓶做了西红柿打卤面。
在对待白菜的事情上,不同年龄的人是有着不同爱好的,像谢军、谢瑾兄妹多数时候喜欢凉拌白菜心和清炒白菜头,当然如果用肉丝来炒那就更加的开胃;而谢明坤则多数时候喜欢熬白菜,就是将白菜切成段后下锅来煮,等煮熟了煮烂了,调上猪油或是香油以及盐和醋什么的,那对他而言就是一盘很清淡爽口又开胃的菜了,他常说,“只要不天天儿吃土豆,就是给我白水煮白菜吃,也成!”看谢明坤吃大白菜有一种“农奴翻身做主人”的扬眉吐气的快感。
在早那谢军对白菜帮子是不感兴趣的,觉得那多数时候是剁碎了给猪吃的食物,那谢明坤将其熬煮熟,之后放入香油、盐等什物,最后那熬白菜就也变得好吃了。人是最容易忘记过去的动物,但那曾经吃过的味道,却常常在某一刻被唤醒,于是那一段与之相连的记忆便也呈现了出来。那大白菜之于谢明坤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