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还有一点让老奶奶高兴的是,谢涛这孩子不但能吃能喝还能干活儿,有人带着他、教着他,一些活儿他只定是能做好的,有是这点认识,老奶奶的心里亮堂了许多。
谢涛打小就喜欢推着家里的那架独轮手推车,大约在没有那架车高的时候,就能推着它走,再大点儿之后,就能用它来推点儿东西干活儿了。在没人跟他玩儿的时候,你就给他那架独轮车,他能快乐地玩儿上半天。
谢涛对于自行车是不灵便的,他平衡能力应该不是很好,骑上自行车后常常是晃晃悠悠的,最终会摔倒在一旁,虽然他不哭,但自行车对他到底是不快乐的,因此他过后就不再张罗着要骑自行车了。
对于三个轱辘的三轮车谢涛却很在行,他知道它不会将他摔下来,大不了就用脚狠踩刹车将它停下来。在这种“安全”的氛围里,他很快便学会了骑三轮车。在他碰到三轮车之前,他便只是拿那架独轮车咂筏子;直到碰到三个轮子的三轮车之后,谢涛在这方面的“天赋”便一下子显露了出来。
新屯村在早有个小卖部,那是1970年代中后期村办的。后来不老屯的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因为品种齐全,副食、百货、农资等基本可以一站式购齐,而新屯村自己的小卖部则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再后来,小卖部的营业员又出嫁到了外村,新屯村的村办小卖部于是正式宣布停业。
在1980年代中后期,口袋里有了余钱的农村人有的忙着盖房,而这个村的刘得怀,则和胖媳妇开办了村里的第一家日杂店。日杂店主要经营老百姓日用的油盐酱醋糖以及白酒、啤酒等生活必需品,因为和不老屯的合作社的价钱相同,所以它周围的人家也就会舍远求近地从这里来购买这些日常必用品了。
刘得怀的这家日杂店里面还有干脆面、膨化食品、糖果、冰棍儿等小孩子喜欢的商品,那些质量低劣却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玩具或是小食品,深深地吸引着小孩子们的眼光,那闲在家里的谢涛于是就成了杂货店的常客,老奶奶见孙子望着那些糖果发呆,手指放在口中一个劲儿地吮着吸着,最终她会给孙子买几颗棒棒糖之类的吃食,“有钱不给孙子花,留着下崽儿吗?”这是刘得全的戏谑的口头禅,但却是说到了老奶奶的心坎儿上,老奶奶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便时常尾随着谢涛进到日杂店中,给孙子买些零星的吃食,看着谢涛高兴地蹦着跳着回家,老奶奶的眼中常常也是快乐的。
谢涛有过跟随刘得怀出门采购的经历,坐在三轮车上像鸭子飞一样的行走,这让谢涛觉得自己也跟着飞了起来;而当他骑上那辆三轮车,屁股一扭一扭地行驶起来,谢涛像是一只才刚学会拉车的小毛驴儿,你看他快乐小眼睛儿放出光来。
(八十三)
这一天,刘得怀骑着三轮车带着谢涛去县城里上货,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只见刘得怀一个人骑着三轮车拉着货回来了,而谢涛却没了踪影。老奶奶和八叔、八婶于是找到日杂店向刘得怀要人。刘得怀说在上货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两人聊的投机便相约着到路边小饭馆吃饭。吃饭是必得喝酒的,刘得怀于是喝多了,接下来的路就让谢涛骑着三轮车,他则躺在车上面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三轮车上面,三轮车停在北运河西岸的滨河路旁,往来多是各色的大型货车,而谢涛却不见了。
刘得怀说他当时也没有多想,以为谢涛是一个人跑跑颠颠儿地回家去了,他便一个人去批发站上了货便回了新屯村。
“涛儿那孩子一早便跟你出去了,之后就一直没见人影儿,这孩子到底哪儿去了,哪儿去了?”老奶奶拍着大腿带着哭腔质问刘得怀道。
“还愣着干嘛?还不麻利儿的找去!”明晨威吓地对刘得怀吼道。之后他们联系了九叔谢明山以及谢国建一干人等,沿着刘得怀说的路线去找,那个中午他们吃饭的小饭馆的人说,中午吃完饭,那孩子乐呵呵地骑着三轮车往东南方向去了,而东南方向,正是北运河西岸的滨河路,那是一条过境大货车走的路,从山西、内蒙方向拉煤的大货车,那司机是“野”的没了边儿,别说少有路口,就是那个唯一一个有红路灯的路口,他们也会不管不顾地一脚油门踩到底地冲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而正常的行人和车辆,常常是避之唯恐不急,真要出了事儿,别说没人看见,就是有人瞧见,那货车也是一溜烟儿地开得不知去向。
“你说你怎么就敢那么放心地躺在三轮车上挺尸,让他一个孩子扭着屁股给你骑车呢?你怎么就那么放心?”老奶奶和众人追问那刘得怀道。
此时的刘得怀已是乱了方寸,慌乱中他报出了和他喝酒人的名字和住址,那谢明晨于是马不停蹄地骑上自行车奔了那人的家,最终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五天过去了,一个七八岁的弱智儿童竟是不知去向。有人说他让过路的货车给轧死了,可即便如此,也得找的着尸体啊!又有人说,他被人贩子给拐跑了,可是人贩子拐一个弱智儿童回去做什么?养着他玩儿吗?那样倒好了!可人贩子如果有那么好心,那他还是人贩子吗?他他妈可能一转手就卖给山沟沟儿里的小煤窑了,在哪儿给他们下井挖煤干苦力,非打即骂还就给窝头咸菜吃,只要饿不死就成!那是人过的日子吗?那是传说中奴隶过的日子!还不能跑,跑了抓回来先打个半死!
又有人说是让大货车司机给拐走了,那时换肾手术已经在大医院施行且成功率很高,可是肾源却成了问题。人有两个肾,有那些胆大又缺钱的,就去卖掉自己的一个肾,那是能卖不少钱的。谢涛虽然是弱智儿童,可他吃嘛嘛香身体肯定没问题,闹不好被拐走挖肾卖去了!
凡此种种,传言不断,而这些传言总会传到事主的耳朵里,当老奶奶听到这些,先是不相信,接着是愤怒,她几乎天天堵着刘得怀家的门去理论叫骂,“你个挨千刀儿的玩意儿,你把我孙子弄哪儿去了?你还我孙子!”而愤怒过后是恐惧,那些传言只定有一个是真的,那她的孙子谢涛,一个傻乎乎却是快乐的孩子,就得受那不可言说的痛苦啊!想到这些,老奶奶常常睡不着觉,即便勉强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
后来她又听到了刘得怀的爸爸嘟囔着说了一句,“天天儿他妈到这儿来闹!没偷又没祸害你家什么,不就他妈弄丢你们家一个傻孩子嘛,不是还省你们的事儿了吗?”听了这样的言辞,老奶奶差点就背过气去。
谢涛丢失三年之后,谢明晨到京东县法院起诉了刘得怀,并且最终打赢了官司赢得了赔偿。那之后不久,老奶奶也撒手西去了。
(八十四)
在研究案情的院务会上,在碰到“新屯村谢明晨诉同村刘得怀丢失其子谢涛”一案时,谢明坤主动申请“回避”而离开了会场,于是在场的法官们便都知晓了此案中的谢明晨即是执行庭庭长谢明坤的本家弟弟,而丢失的孩子谢涛即是谢庭长的本家侄子。
这个案子本不是什么疑难杂案,是非曲直就摆在那里,谢明坤的主动回避,就更加深了他们对于这个案子的认识和重视程度以及对于丢失孩子的家人的同情。不过那段时间谢明坤是少有笑脸的,按照妻子岳淑平的说法是“整天价嘟着个脸”,而只有在父亲谢天祥和母亲李玉容面前,谢明坤的脸色才会缓和一些。
谢军那时已经到京东五中读书了,只在周末方才可以回到新屯村的家,而几乎每次回家都能瞧见老奶奶坐在他家门前排水沟旁的碗口粗的杨树下面,见到谢军回来,老奶奶会笑着说一句“军回来了!”让她到家里坐坐,老奶奶总是摆手拒绝,或许她坐在那里,是在盼着她的长孙谢涛能够奇迹般的在某个时候出现,再不就是希望能见到难得回来一次的二闺女谢桂枝的影子,然而这两个希望都于日落时变成了泡影,老奶奶于是孤单只影地起身往东走回自己的家里去。
人在碰到困难的时候,会寻找一个安全的去处来平和自己的不安,在谢涛丢失以后,谢明晨往西头谢明坤住处走动得渐次多了起来。
谢明晨在结婚之后,或许因为妻子过于体贴的缘故,他的身体迅速地胖了起来,那嘴上说话没有把门儿的刘得全就常拿和他年龄相仿的明晨打趣道,“八叔,我八婶天天儿给您什么吃?您瞧瞧您,都快赶上了大肚子弥勒佛了,哈哈哈哈。”言罢照例是不等对方回话便闪身离开。
明晨在结婚前就已练就了一身的瓦匠本事,那谁家盖房时把着墙角垒砌的大工干的活儿,人们可以放心地交给他来担当。在结婚之后,随着身体的迅速发胖,他大肚腩已经超过了许多同龄人,在新屯村的胖子当中他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身体条件,你让他蹲下来干活儿,那在明晨该是很不得劲儿的。然而,既然祖师爷赏你吃上这碗饭,又岂可轻易地改弦易辙?
在早的时候,看明晨砌墙垒灶的干活儿耍手艺是一种享受,那么现在再看他挺着偌大的肚腩垒灶砌墙,那瞧的人都会觉得累的慌,何况他本人。他常常在别人流汗之前便开始流汗,等到别人止住汗水了他却还在流。即便如此,谢明晨却坚守着他的瓦匠手艺。
他没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想按部就班地干活儿挣钱吃饭睡觉。明晨最快乐的事是看孩子吃饭,看着他们似乳猪一样地吃奶,看着他们像猪仔一般地吃饭,想想自己童年是那么样的缺吃少穿饿肚子,他心里便会替孩子们高兴。
(九十一)
在儿子谢涛被京东县医院确诊为弱智儿童之后,谢明晨心上便蒙上了一层阴影,但看到那孩子是依旧蹦蹦跳跳的,且时不时地吮吸着手指,明晨心里倒也踏实。孩子的生命是你给的,孩子的智商大约是老天给的,那或许不是某一个人所能够左右得了的。
明晨几乎没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干了一天活儿,晚饭又是那样的丰富可口,晚上上床睡觉那是格外的舒泰;而有了孩子之后,看着睡在身边的孩子,谢明晨的睡眠就愈发的好了。
但谢涛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在那一天消失之后,谢明晨觉得头上的天空似乎塌下来一块儿,之前他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而那之后他的睡眠便短了很多,他常会做乱七八槽的梦,变得糟糕的睡眠质量令他白天觉得困倦乏力,而有一天他洗头时发现自己在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他本来就不是很浓密的头发在那之后很快变得更加的稀疏直至成为了秃顶。
谢军在周末回家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来家里串门儿的八叔谢明晨。八叔谢明晨本就不善言辞,在母性气息浓厚男人少有话语权的老奶奶家里,八叔总是做一个旁观者,对母亲和谢桂枝他可谓言听计从,对三个妹妹他态度谦和;而对于妻子,他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地爱着、护着,那以二妹妹桂香为代表的三个妹妹常常瞧着眼热,于是由嫉妒生出来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便时有所现。对此,老奶奶最终要站出来平息,“香哎,我的乖!赶明儿等你有了女婿,他也会像你哥哥心疼你嫂子一样地疼你,那你岂不是高兴?你哼是不愿意他对你不冷不热的吧?所以呀,现在你也别瞧着人家(你哥哥对你嫂子好)眼热,你得替他们高兴才对。没来由的看着他们一天到晚黑着个脸,你这当妹妹才心里舒坦?”在老奶奶的开导下,妹妹们很快地转变了对于明晨夫妻和谐恩爱的嫉妒,并发自内心地替他们高兴。家庭如此和谐,这或许是谢明晨婚后迅速发胖的一个原因。
在谢明坤的房子盖好之后,老爷谢天顺告诉明晨说,“你四哥啊房是盖起来了,可这之后还有多少边边角角的活儿!你呀没事儿就过去瞧瞧,别等着叫,看有什么需要弄的,你搭把手儿就给干了。毕竟你四哥(谢明坤)是公家人,这搬砖和泥的活儿或许他还能干,可砌墙垒灶的,他就不行了!那么着你还等着叫再过去?”
有了天顺老爷的这番嘱咐,明晨似得到了“尚方宝剑”一般,得着空儿便往谢天祥、谢明坤的住处去。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让谢明坤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因此在谢涛丢失之后,表面上不动声色的谢明坤却成了明晨夫妻的依靠,他告诉他们起诉书怎么写,怎么才能打赢这场官司。谢明坤作为法官的指点,让这对老实巴交只知道干活儿的农村夫妻心里一下子踏实下来。失子之痛让他们肝肠寸断哭干了眼泪,然而有了四哥谢明坤暗中的指点和支持,他们就像是夜行人看到了灯光一般瞧见了希望。彼时二儿子谢青已经快上学了,而对生活重又生出信心来的明晨夫妻也已经走出了恶梦的羁绊,心中重又生出憧憬,身上重又焕发出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