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老爷谢天顺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这时虽然他坐在上手二姑爷高祥旁边的主位上,却被人家二姑爷和小辈们轻易地夺走了“主持人”的位置,而老爷是什么时候起身离席的,竟是谁都没有在意。而当他走到外面,呼吸了一口新鲜的中间有一丝淡淡的爆竹的火药气味儿的空气的时候,当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家里人的说话声和笑语声的时候,他心里是很愉快的,就像这初一夜晚的里的时不时随着一声大响之后升入空中再度炸响的并爆发出火花来的“二踢脚”一样令他心中满是愉悦。
谢天顺是那种不喜计较也不会计较的“匠人”,既是匠人,他便将他的思与想大多用在了手艺上,旁的在他都是扯臊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唯有手艺,才是他心中最为着迷的大事情,既是手艺人,如果手艺(技术)不赢人,还当什么手艺人?老戏里有一句说法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那是谢天顺从小听得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也适用于他们这一种人,那即是“手艺人手艺不精,还不如一门心思地去耪地种田”。
说起瓦匠手艺,那谢天顺在这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那如今已经独挡一面且成为了工头,带了一个工程队的秦顺友便是谢天顺的得意弟子。
谢天顺喜欢和男爷们聊天,他是不喜欢说话,而不是不能说,虽然谈不上能言善辩,但说起话来总是头头是道的。他有事没事的爱往村子西头去,看到堂哥谢天祥就必得聊上一袋烟的功夫,有时干脆就直接到他们家里去。他和谢天祥都喜欢抽那种烈性的旱烟,那谢天祥在自己的自留地里种下了烟叶儿,并且寻来了麻渣做它的肥料,于是它们的长势在那一片地里是最好的。等到收获了、晾干了,堂哥总会给天顺留上一份。对于那种“天坛”牌和“金杯”牌子的雪茄烟,这老哥俩也是情有独钟,及至看到对方抽到咳嗽的时候,另一方便笑着劝对方该少抽这种烈性的烟了,“岁数大了,降伏不了它了!”常常在这个时候,那个好心劝说的一方就也咳了起来,于是两个就互相指着对方,边咳边笑。
在指导徒弟的时候,像大多数这一行当带徒弟的师父一样,他是严厉的,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成,那大儿子明晨现在见到父亲还是有些“肝儿颤”,就是那会儿跟着父亲学手艺留下来的“记忆”。
(六十八)
老爷谢天顺不是不喜欢和异性打交道,他本是一个随和的人,碰到对脾气的心怡的异性,站在当街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那也是人之常情,但这样的事常常传得很快,且在传递过程中被添油加醋,那富有想象力的传言又极快地传到了老奶奶的耳朵里,接下来便是盘问与被盘问,女人横眉冷对,男人懵懂不解……但正所谓“夫妻没有隔夜仇”,上炕睡了一宿好觉之后,那女人也就平息了醋火,而男人也迎来了新一天的朝阳。
后来老爷谢天顺摸清了老奶奶作为豪横女人的“脉”,便尽量少和异性接近,且绝不驻足聊天,从而有效了避免了闲言碎语的产生与传播。
在家里,随着女儿们的相继降生,她们叽叽喳喳一会儿吵一会儿闹一会儿又和好的情形让谢天顺疑惑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作为男爷们,他早已经摸不准女儿们的脉,既然摸不准脉,于是干脆就缄默少言,而教育她们的事就全由老奶奶一个人包办了。在这个问题上,老爷谢天顺学起了《三国》里的徐述,进了曹营之后一言不发,而老爷则是进了家门之后极少说这个训那个,所以这个家庭中,那叽叽喳喳的女声就占据多半边的天。
那在家里不喜言辞的谢天顺,一旦手上拿起了瓦刀,便变了一副模样,对于徒弟他的要求很高,差一点儿都不行,有一点儿看不惯都是又吼又叫,就差跳着脚骂人了!徒弟们大多像谢明晨一样,开始时不适应,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因为他们全都知道“打是疼,骂是爱,急了拿脚踹”的师徒之间的相处之道,还因为古训上早就言明了:严师出高徒!如果碰见一个不爱说你、不敢说你的师父,那才是瞎耽误功夫呢!
谢天顺的徒弟们全知道这一点,但谢明晨却不明就里,开始的时候,作为儿子的谢明晨不这么想,他总觉得爸爸当众说他骂他让他在诸位师兄面前丢了面子、抬不起头,于是将爸爸的严厉告诉了当妈的老奶奶,老奶奶于是笑嘻嘻地对儿子明晨说道,“这就是你爸,你爸是手艺人,手艺人全都那样儿!不信你去问问秦顺友,他是你爸爸最喜欢的(徒弟),你问问他挨了多少骂,没数儿!都他妈给骂皮了!”
说到这里那老奶奶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继而她又宽慰儿子道,“你再换一个师父也是这样儿!‘不挨说,长不大!’学着脸皮厚点儿,当徒弟的就得学会脸皮厚,韩信不是还受过胯下之辱呢嘛,你挨几顿说又算得了什么,小事儿一桩、小菜一叠儿!
“去吧,别哭丧个脸,给谁看呢!你以为你爸爸愿意给你当师父呀?我还告诉你,一般亲爹是不收儿子当徒弟的,是我好说歹说,你爸爸才答应带你这个儿子当徒弟!再说了,你再换个师父,说不定比你爸爸还厉害,可能还会挨骂呢,你能受得了?你又不笨,就是真笨,不是还有‘笨鸟先飞早入林’一说呢嘛,你就多练!赶明儿谁家垒个锅台,整个围墙什么的,你就过去帮忙,不为别的,就但只为练手艺。只要你不偷懒儿,还怕学不会?”
老奶奶对于大儿子明晨一番言语,坚定了明晨学手艺的信心,但对于父亲的那种对于“师父”才有的敬畏之心,却是长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在他砌墙抹灰的时候,他时常觉得父亲的那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于是他不敢马虎,否则就必定被吼被教训。
(六十九)
就在谢军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而被父亲谢明坤安排到新法院的工地上搬砖和泥做小工的那一年的早些时候,老爷谢天顺在工地上发生了是故,他的身体多处被热锅里的沥青烫伤,那本来平和一张脸上也有几处烫伤。后来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那本就习惯于夏日里光着膀子的老爷谢天顺,在这种情况下就更不可以过严地遮挡自己的身体,于是那新长出来的红嫩的肉色,和他原本的古铜色的肌肤颜色,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个生了癞疮的人,那是有些吓人的伤者的样子。
但随着时间的推延,他受到灼伤的那部分皮肤也就日渐平复,那颜色也很快变成了较深的颜色。值得庆幸的是,老爷谢天顺的四肢没有受到损伤,他的腿脚依旧矫健,他手臂依旧能够拎着盛满水的水桶走上千八百米,更主要的是他还没到“吃闲饭”的年龄,那时他的三个闺女桂兰、桂香和明红都还没有出嫁,就是为了这个,他也得打起精神出去干点什么。
那时的谢天顺尚不到五十岁,所以他还在徒弟秦顺友的工地上干活儿,重体力活儿干不了就干些轻省一些的,总之他是农民,但他不太会种地,因为他这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干的瓦匠,所以说他该是名建筑工人才对。但是,那个年代,他没有居民户口,他是农民,他的农民身份决定了他没有退休金,他必须得趁着年轻多挣点(钱),留作将来养老用。所以等到他在秦顺友的施工队里被热沥青烫伤了身体,之后他便不得不离开了那里,等到伤愈之后,他没有再回到土地秦顺友的施工队,如果是那样,那别人会认为他是仗着徒弟的面子才回到这里来的;而在秦顺友面前,在这个手把手教会的徒弟面前,他似乎成了个“要饭的”,求着徒弟赏自己一口饭吃。如果是那样,别人会背地里笑话的。
在谢天顺看来,逢年过节徒弟们拎着二锅头和点心匣子来瞧自己,那秦顺友还有塞给老奶奶三十五十(块钱),那是他们作为徒弟的一点心意,他从来没有推拒过;但如今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就两说着了,他不能因为秦顺友是自己的徒弟,就低头弯腰地去给他“打零工”混饭吃!
那谢天顺又是闲不住的,到了冰棍儿下来的时候,他便自己钉了个木头箱子,之后他骑上自行车,后面带着那只铺着棉被的木头箱子卖起了冰棍。
那时的冰棍种类少,大致有绿豆的、红果的、奶油的几种,其中绿豆的、红果的上价二分五厘钱,可以卖五分钱(一根);那奶油的上价是四分五厘钱,可以卖到八分钱。如果按每天卖一百根来算,那老爷谢天顺一天下来也可以有四五块钱的收入,想到这里,谢天顺那双不开心的眉头舒展了,他想起了评述中的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那句有听来顺耳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老爷谢天顺于是呵呵地乐了起来,起码自己不再“吃闲饭”了。
对于从小干惯了活儿,一闲下来就没找没落的谢天顺而言,找到了这么样的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活儿,他心中怎能不兴奋。那时谢明晨的大儿子、老爷的大孙子谢涛也已经三四岁了,那孩子喜欢到到村西头找和他同岁的堂哥谢波玩儿,所以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老爷谢天顺常常从西北面的那个名为不老屯的村子里,骑着自行车,带着冰棍箱子回返来,而那冰棍箱子里总会有剩余的已经不再硬实的冰棍,那是谢天顺专门留给孙子谢涛,和堂哥的孙子谢波小哥俩的。即使可以都卖光,他也要留下两三根给他们哥儿俩。他是爷爷,而他现在又是个卖冰棍的,他不能瞧着别人家的孩子吃他卖的冰棍,而自己的孙子却眼巴巴地空欢喜地叫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