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生人的谢明坤,可以说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谢明坤在幼年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家道开始败落,原本属于爷爷谢玉龙名下的田地有八十亩,后来就逐渐地被卖掉,等到1949年解放后,属于谢玉龙名下的土地就只剩了十分之一。原先谢玉龙过的日子虽非是地主过的,但该可以算是富农过的,那谢玉龙即使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也是绰绰有余的。谢明坤记得爷爷谢玉龙喜欢吃鱼,于是谢家隔三岔五地就能闻到炖鱼的气味儿。等到家道败落之后,那几乎没过过穷日子的谢玉龙还是时不常地要吃鱼;爷爷谢玉龙有着对于酒的嗜好,虽不是天天儿喝,但几天不喝酒,就吵吵儿着要酒喝,而作为儿子的谢天祥也总是想办法满足父亲的这点口腹之欲。
谢天祥在提起那段日子的时候,常要感慨地说道,“这人哪,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得了富裕日子,也得过得了穷日子,‘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可再怎么穷,也不能委屈了老家儿,他风风雨雨的快六十岁了,就好吃个鱼,时不常地要喝两口儿,那就紧着他,买鱼炖了给他吃,不就得了!”
“子不言父过”,虽然谢天祥知道父亲谢玉龙身上有毛病,但他却守着这条古训,从不在别人面前说父亲的“不是”,他觉得那是作为人子的“孝顺”的表现,“你又见过哪个孝子,背后嘀咕老子的不是?你又见过哪个逆子,没有在背后议论过老家儿的过失?”
父亲谢天祥在内心里对爷爷谢玉龙可谓言听计从,不然就会挨骂,之后还不能还嘴,但谢明坤却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过爷爷谢玉龙一个“不”字。其实谢明坤不知道的是,父亲谢天祥对爷爷谢玉龙是感激的,谢玉龙如果硬撑着没有卖掉那大部分田地,等到划分成分的时候,他家就会被划为“地主”,至末不济也是“富农”,到时候老家儿一拍屁股驾鹤西去,而谢天祥和他的子女们就要顶着“地主儿子”、“富农孙子”的帽子行走于世间,那日子能好过?新屯村的富农“马善人”不就是个例子,那么大的岁数了,还在掏厕所,而他的儿子尽管是名中学老师,写得一笔好字,却总也抬不起头来,见了谁都是一副讨好别人的笑脸。
在对待爷爷谢玉龙时,谢明坤从没看到父亲谢天祥嗔目相对过,父亲谢天祥对待爷爷谢玉龙总是低眉顺眼,甚至到了俯首帖耳的程度。“‘百善孝为先!’孝顺孝顺,没有‘顺’,哪儿来的‘孝’?”这是父亲谢天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然而对于谢玉龙晚年的乖戾脾气,谢天祥在背后还是有过疑问的,他说在早先,在自己小的时候,你爷爷(谢玉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不会没事找事儿无端发脾气,更不会动辄开口骂人,怎么到老了,这嘴里却不清不楚的多了那么多的零碎儿了呢?
(九十一)
“父慈子孝”,父不慈,焉得子孝?这样看来,父亲谢天祥对爷爷谢玉龙的孝顺不是没有来由的,谢玉龙在早是慈和的,然而随着家境的变差,这个过惯了吃喝不愁好日子的主儿,现在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不是有那么句话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从吃喝不愁到捉襟见肘的岁月里,谢玉龙的脾气变得易怒暴躁了。
那谢明坤没有瞧见过爷爷谢玉龙当初过的日子,他只知道那时候,就是在谢明坤少年的时候,家里生活算是勉强不至于饿肚子,有贴饼子老咸菜能够吃饱肚子就是件快乐的事了,而爷爷谢玉龙却吵吵要吃贴饼子熬小鱼儿,还要再喝上二两。这在现在想来,一位老年家长的这点要求简直算不了什么,小菜一叠儿!但在那个缺吃少穿,就是吃个鸡蛋都要算计好半天的年代,贴饼子熬小鱼儿就是奢侈的吃食,恰恰那谢玉龙还就好这一口儿,于是谢明坤就觉得爷爷的家长作风严重。这倒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谢明坤觉得爷爷是馋嘴的贪吃的追求享受的,这个观念一旦在少年谢明坤的心中形成,他对待爷爷谢玉龙的态度于是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从心底里说,他该尊重这个爷爷;但从感觉上讲,他讨厌享受以及和享受联系在一起的地主式的生活,比这个还令他憎恶的,是那爷爷谢玉龙的“作风”,动辄开口甩闲话,之后是说话带脏字,到后来就变成骂人,对儿子谢天祥如此,对儿媳李玉容同样的没轻没重不留情面。那李玉容是天生的耳背,公公骂她十有八九她听不真切,因此确乎少了许多的烦恼,可即使是这样,那被她听得真切的那两句也够妈妈李玉容生半天的窝心气的。并且随着弟弟明义和明礼的降生,谢天祥家的日子就越发的拮据了,众人的爱心如果说原来更多地聚集在老家儿谢玉龙的身上,那这之后就分出了许多给了新出生的明义和明礼这两个婴幼儿,那久被“惯”坏了的爷爷谢玉龙明显地感到了被忽视,于是骂人就更成为了家常便饭,“都说(他妈的)五男二女、人丁兴旺!可谁来管我?想吃口顺口儿的,你们他妈都舍不得,都留着下崽儿呢还是怎么的!人丁兴不兴旺关我屁事,那是你谢天祥的事!你享着‘人丁兴旺’的福,你那小脚媳妇也享受得着,可我呢,我他妈没准儿明儿就死了呢!”。
谁都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面对“横爷爷”谢玉龙的竟是大姐谢桂华,大姐当时梳了当时时兴的剪发头,虽然她是个矮个子,可是却理直气壮地对爷爷说道,“爷爷您瞧瞧您!您都什么岁数了,还总这么妈长妈短的!这让老街坊听见了,不得笑话您!小辈儿听见了,能作敬您?”
谢玉龙天生爱面子,最忌讳别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闻听大孙女的指摘,他先自矮了一截儿,但还是嘴硬的言道,“我说你爸爸、你妈呢,又没说你,你趟得哪门子雷?”
(九十二)
“您说我爸我妈就成?”谢桂华更加理直气壮地问言道,大约是应为她是个矮个子的缘故,她说话的声音竟是又脆又响,“我是我妈生的我爸养的,您骂他们我能管不着?再说了,您骂人总得有个理由吧,是缺您吃的了还是短您喝的了?那既然没有缺了您吃,也没有短了您喝,并且有了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您!您也睁开眼睛瞧瞧,现在谁家都过得是什么日子,不是都过得紧吧日子,都快揭不开锅了?您可是整天价每顿都能吃饱!能吃饱您还这么拽咧子!您是文明人,您想想您这么做,对吗?!”
谢桂华的质问没有令爷爷谢玉龙感到羞愧,谢玉龙这么骂骂咧咧地拽咧子自有他的缘由,只听爷爷谢玉龙接口道,“都紧着我吃,都紧着我喝了?那我问问你,你妈她怎么有鸡蛋、挂面吃?难道她金贵、她吃得,我就吃不得?”说到这里的时候,那谢玉龙梗梗起了脖子。在爷爷谢玉龙眼里,儿媳妇李玉容能吃得鸡蛋与挂面,他作为老家儿也自然是该吃得到的;而一旦吃不到,他便如一心想得到什么东西的孩子,在最终得不到时那样开始了闹脾气。人到了老年之后,在不经意间他的许多想法回到了儿童阶段,这或许就是“老小孩儿”一词的由来。
听到爷爷谢玉龙如此言说,那谢桂华竟是笑出了声儿道,“我的个爷爷!你也不瞧瞧,我那两个弟弟不得吃奶?那个吃糠咽菜的能生出奶水来?我妈她吃鸡蛋、挂面是为了她自己个儿吗?她还不是为了我那两个弟弟能吃饱好长大?您这当爷爷的,最是仁慈善良了,您哼是不愿意看见您的两个小孙子没奶吃长不大吧!”
“我可不是仁慈善良的!想当初我还救过一个要饭的命呢!要不是把他领回家,给他吃上一口热乎饭,没准他就没命了!”谢玉龙仰起头望着窗外说道。
“是啊,爷爷!您当初是那么仁慈、善良,那您现在就能眼瞧着您两个小孙子挨饿?您指定不会,是不是?!”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愿意瞧见我的两个小孙子吃不饱长不大?”爷爷谢玉龙收回眼光瞧着眼前的大孙女桂华说道,“你(指儿子、儿媳)养活孩子我管不着,可是我也得该吃吃该喝喝呀!想当初我有百十亩地那会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可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怎么会越过越抽抽儿了呢?”谢玉龙说到这里,干涩的眼中竟是湿润起来。
听爷爷如此说,那谢桂华沉默了片刻接言道,“爷爷您瞧瞧您,总这么往坏处想可不对!爷爷我还跟您说,亏得咱们家没有了那么多地,要是您没卖掉那么多的地,您现在不得被划为地主或者是富农什么的,都地主、富农了,您还想吃贴饼子熬小鱼?”
“你是说我卖地卖对了?”谢玉龙两眼放光地望着孙女谢桂华说道。
“什么对不对的,走哪儿说哪儿吧!走到这一步,一家人安安生生儿的,不是挺好?您只要别再妈长妈短的瞎骂,我们就算给您烧高香了!”说罢,谢桂华先就呵呵地笑起来。
但无论如何,日子难过确也是事实,虽说谁家都那样儿,但爷爷谢玉龙心里总是怀念过往风光时候的岁月。现在吃的喝的都不如从前了,那谢玉龙怨气上来就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九十三)
面对大孙女桂华的指摘,那谢玉龙竟是无言以对,但这似乎又不是他老人家的风格,“长这么大,还没有谁敢这么指摘过我呢!”想到这里那谢玉龙便拿起了爷爷的派头不屑地回怼孙女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爷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爷爷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长!爷爷吃过的好吃的,怕是你听都没听说过!”
这时在一旁听了好半天爷爷和大姐对话的已经十四五岁的谢明坤笑着插言道,“爷爷您喝过的水,是不是比我们用过的洗脸水都多?”
爷爷谢玉龙于是顺水推舟地接口道,“还是我孙子明理!你说得对,我喝过的水,哎还甭我喝过的水,就是我喝过的酒,都比你们用过的洗脸水多!”言罢,爷爷谢玉龙和孙辈的桂华、明坤都笑了起来,那桂华还顺口小声儿嘟囔了一句,“您喝的哪里是水是酒,那许是马尿!”边说边就更加响亮地笑起来。
老年谢玉龙意犹未尽拔着胸脯笑言道,“想当初,你爷爷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虽不是使唤这个吆喝那个,可是我手里有地!有地,懂吗?有了地,咱这腰杆子就硬,就是皇帝老子来,咱也是腰杆子笔直!”
“见了皇帝,您敢不下跪?那您可真够豪横的!”那谢明坤揶揄地笑说道。
“你瞧瞧你,二小子,你都念中学了,在早先那也是秀才一级的了,怎么还跟爷爷说这个!我跟你们说呀,有了地,他们城里人都不敢小看咱们!你们说,有了地,咱这腰板是不是就特别的直!”说到这里,那谢玉龙挺了挺他的已经驼了背的腰杆儿。
“就是不老屯的刘地主,见着我都是客客气气的。那个时候,他刘地主憋憋叨叨地想买我的地,可你猜怎么着,我就不卖给他,让他干着急!同样的价钱,我卖给了咱新屯村儿的马家,对喽,就是那个马地主,他要是不买了我的地,他也能当上地主?姥姥!
“我就不卖给不老屯,不卖给刘地主!地主怎么了?他敢抢我的地?我的地,我想卖给谁,它我就卖给谁!”谢玉龙举起右臂由上到下地挥了一下,说到这里时,他已是唾沫星子横飞,满脸的扬眉吐气的模样,似乎他又回到他可以做主说话算数的那个年代。
像多数老年人一样,在回忆并说到过去的辉煌与成绩的时候,谢玉龙是拦都拦不住的,尤其是在小辈面前,那是非得说个痛快不可。“那个时候,爷爷我过的什么日子,搁现在你们想象得到吗?”
“您过得是皇帝过的日子!”那谢桂华呵呵笑着揶揄爷爷道。
“那倒没有!”谢玉龙略显尴尬地接口说道,“那个时候可能还说不上奴仆成群,但还是雇得起短工的。大麦两秋,不顾短工成吗?凭咱们家那块料儿,能收拾得过来?我还告儿你们,当初咱们家可不是小气的人家,你去问问刘振东他爹,听说咱家要打短工的,他硬是他妈的辞了别处的活儿,到这儿来干!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不是为了能有白面吃,能有荤腥吃!那个时候,不说瞎话,一大早就给他们吃烙饼或是白面馒头,中午、晚上都有肉菜吃,晚上我高兴了,还他妈给他们二两酒喝!可是不敢有着性儿地让他们喝,这群怂玩意儿,回头在喝多耍酒疯,那刘振东他爹,没事儿还敢上房揭瓦呢,这要是喝多了,还不更是光着屁股追贼,胆儿大不嫌寒碜!”说到这里,那谢玉龙和桂华、明坤姐弟都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儿。
谢玉龙开心地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吃个炒鸡蛋算个屁,隔长不短的你爸爸还得给我买猪头肉吃,那东西下酒,那叫一个美!”说到这里,那老年谢玉龙差笑得眼角的皱纹越发的凹深,而他的嘴角已经流出不少的口水来。
“您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别回头再说您是地主富农坏分子的思想!”那谢明坤不无担心地说到。
“地主、富农、坏分子,地富反坏右,您说您占了哪样?甭多喽,就是占一样儿,你就得到小黑屋儿里蹲着去!还想吃猪头肉喝二锅头,您有老咸菜吃就不错了!”那谢桂华煞有介事得意地说道。
此时正说到得意处的谢玉龙似乎没有听见孙子和孙女的说道,他依旧沉醉在他对过往的回忆中说道,“你妈她得给我包饺子或是烙韭菜馅儿合子!那家伙好吃的!哎你妈就这点儿好,馅儿活做的好,她敢搁油,那荤油(猪油)一搁就是一大勺子;那香油也他妈跟不要钱似的!嗨你猜怎么着,这(他妈)韭菜你就得大着点儿油,抠了吧唧舍不得搁油,那猪吃着都不香!你妈就这样儿好,韭菜、茴香、大白菜,让她调出来的馅儿,顶风能香出二里地去!”
“那您还甩闲话说我妈不好,还开口骂她!”那谢桂华粉面含春地责问爷爷道。
那沉浸在回忆中的谢玉龙的没有回答孙女的疑问,而是停住话头 ,抬眼望了望窗外的蓝天,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现在,不行了,土地都没了!土地没了还能有底气,这腰杆子想硬也他妈硬不起来了!就是想吃个炒鸡蛋喝上二两,都他奶奶的成了奢望!”
闻听此言,那谢桂华接口道,“爷爷,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怎么,怎么就又成了我的不是了?”
“您虽然没说瞎话,可您知道现在都解放好几年了,都人民公社了……”谢桂华接口道。
此时旁边谢明坤插言道,“土地要说,是不在爷爷您的名下了,可那都是集体的了!您不是社员吗?那土地不也就有您一份?您的思想啊,还停留在旧社会呢!”略停了一下,那谢明坤接着说道,“您要照刚才这么乱说话,让村干部知道了,把您当成反面典型也不是不可能。对待反面典型怎么办?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出去,批斗!真到那个时候,您可别怨这个怨那个,我可是提醒您了,我和我大姐都和您说过了,您那个老‘黄历’,该收就收起来吧。”
听了这话,那谢玉龙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可是他又一想,这可是在自己家里啊,在自己家里说说话还能被拉出去批斗?况且自己没有说瞎话,可能有吹嘘的成分,但大多数还是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时土地是自己名下的,他过的日子确实比这吃不上炒鸡蛋、猪头肉,喝不上二锅头的日子要好过多少倍。但那些都成为了过眼云烟,他忽然就想起了刚刚孙女桂华说的“走哪儿说哪儿”的言论,于是他连忙对尔孙子明坤说道,“二哎,你可别吓唬爷爷!我都什么岁数了,黄土都埋到胸口了,还有几年活头儿?再让人拉出去批斗游街,丢人现眼不说,就是羞也要羞死人了!”言罢便眼眶湿润了起来。
见爷爷如此说,那才刚懂事的二丫头谢明月嫩声说道,“爷爷,您刚才说什么了!我反正没听到!”
那谢桂华和谢明坤见状,便都附和说道,“真是的,爷爷,您刚说什么了,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呀!”
那谢明坤笑着补充到,“我可是听见您说,想吃炒鸡蛋,想吃猪头肉,还想吃熬小鱼什么的了!”言罢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谢桂华跟着说道,“我还听到您说,”说着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这时那端坐着的爷爷谢玉龙紧张地瞪视着大孙女,听她接下来说什么,“我刚才还听见您老说,想喝两口儿,二锅头!”
听到“二锅头”,那谢玉龙便率先笑了起来,接着便腰杆挺直地说道,“是,我是这么说来着!我想吃炒鸡蛋,想吃猪头肉,还他奶奶地想吃炖鱼,当然更他妈地想喝上两口儿!”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笑得流出了眼泪。
“爷爷,您是多么讲礼的一个人!您说话我们都爱听!”二孙女明月睁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望着爷爷说道,“可是您刚才说话可是有问题了,说着说着就没了把门儿的,‘他奶奶的’、‘他妈的’全都招呼上了!赶明儿我学您,和别人说话也这么奶奶长、妈妈短的,您哼是不乐意吧!”
“你瞧瞧你们俩,一个大姐,一个二哥,”那爷爷谢玉龙望着桂华和明坤说道,“你们就知道指摘我,说我说话带脏字儿、骂人!可你们瞧瞧,我这二孙女,她可是比你们小了多少岁?可她说话,就不像你俩那样横着出来,我二孙女说话就是中听!”说着便拉过谢明月来拢了拢她的黄毛头发。
(九十四)
与总和爷爷翻着的大孙女谢桂华和二孙子谢明坤相比,那三孙子明仁和二孙女明月却是始终哄着爷爷高兴的。虽然爷爷谢玉龙因为吃得不顺口儿,或是喝不上二锅头而时常地气呼呼地甩闲话、带脏字儿甚至是骂人,但他从来不骂明仁和明月,因为这俩孩子虽然年龄比桂华和明坤要小不少,但他俩却从来没有对爷爷谢玉龙横眉冷对过,即使是指出爷爷的不是,也是微笑着的、委婉的、令谢玉龙愉快的。
那桂华和明坤却不是这样,他俩敢当面和爷爷争论,说起话来也是没轻没重,尤其是明坤,谢玉龙发现,在他的这几个孙子、孙女之中,敢和他顶撞,不拿他这个爷爷当回事儿的就是这个孩子。桂华敢指出爷爷的不是,并明确指出他不该这样做、不该那样说;而明坤则斥责他说爷爷是地主阶级思想,是好吃懒做!桂华说您这样做多不好,让老街坊听到了笑话;而明坤却更加严厉地说,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地主阶级是腐朽的堕落的,是和人民为敌的,您怎么可以对新社会的当家做主了的人民又叫又骂呢?让村干部尤其是书记知道您这么对待公社社员,这么对待当家作主了的劳动人民,他会怎么样?您这是封建家长作风,是要受到批判的!
当听到“批判”两个字时,那作为爷爷的谢玉龙浑身振了一下。他见到过被“批判”和“游街”的,那地主马善人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看着就让人“肝儿颤”!自己风风雨雨几十年,这临了如果被那样对待,他想想都浑身哆嗦。因为如此,明坤似乎成了爷爷谢玉龙的克星,每次他欲抱怨或是骂人,都得等明坤不在跟前儿的时候,只要瞧见明坤的影子,或是听到明坤的声音,爷爷谢玉龙便不由自主地收敛了。
这是大姐桂华最先发现的,于是明坤不在眼目前儿,爷爷谢玉龙作势抱怨这个骂那个的时候,桂华便开口道,“明坤这就回来了,您再这么口无遮拦的,让他听见了回头又该说您了!”桂华就那么没有丝毫威胁意味地顺口说道。
“我是爷爷!明坤回来怎么着,明坤回来就能堵住我的嘴?姥姥!”谢玉龙拿出爷爷的派头梗梗着脖子气势很盛地说道,“我还怕他不成!爷爷怕孙子,我反正是没听说过!”
然而在这之后,谢玉龙便有所收敛,抱怨的声音小了,言辞也平和了许多;等到明坤真的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爷爷谢玉龙便干脆偃旗息鼓,不再言声儿,作出端庄肃然的“爷爷”应该有的模样。
在爷爷谢玉龙心里,大孙女桂华是难缠的,二孙子明坤是既难缠更难对付甚至还有几分畏怯的。两个尚处于襁褓中的孙子明义和明礼,因为夺了他作为爷爷的众人对他本该有的“宠与爱”,于是爷爷谢玉龙对这两个幼儿是不太看顾的。
在爷爷谢玉龙心里,最令他开心和喜悦的是三孙子明仁和二孙女明月,这两个孩子不会指摘更不会斥责他,俩孩子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一副笑模样,说出的话也是讨他欢喜,即使是指出他不该骂人之类的言语,那听起来也是和风细雨如沐春风,而从来不会像他们的桂华和明坤那样疾言厉色。
正因为如此,爷爷谢玉龙最喜欢这两个孩子,有了好吃的总想着他俩,有谁给他买了点心之类的甜饽饽或是别的什么吃食,谢玉龙常要拿出一点来给他俩吃,就是他喜欢吃的熬小鲫鱼儿,他也会分出几条来给明仁和明月享用,而别人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也正因为如此,三哥明仁和妹妹明月就愈加地和爷爷谢玉龙亲近并得到爷爷的特别对待,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爷爷谢玉龙去世。
那爷爷谢玉龙发现,二孙子明坤在平时是很英朗的一个“大孩子”,像明乾和桂华一样,明坤也是爷爷谢玉龙眼瞧着长大的,如果说明乾老成持重,那明坤则是更活泼好动一些,并且也更喜欢笑,和他大哥明乾相比又多了几分幽默。他的孙子辈孩子对爷爷谢玉龙都是礼数有加的。
这是从前,那之后呢,是什么原因令二孙子明坤这个半大孩子,对爷爷谢玉龙礼数不周甚至拧眉瞪眼了呢?那肯定是在他脾气不好之后。在爷爷谢玉龙因为饭菜不合口味而抱怨的时候,在他抱怨也没有改变状况,且吃糠咽菜的日子越来越多、荤腥儿却越来越难得见到的时候,在像爷爷谢玉龙这个岁数,应该有炒鸡蛋,隔长不短儿地有炖肉炖鱼什么的,起码也得有猪头肉可以下酒的待遇,可是非但没有像爷爷谢玉龙所期望的那样,在饮食方面得到应有的改善,相反却每况愈下,到后来就是吃上一盘子炒鸡蛋也算是“享受”,在喝上二两二锅头也算是奢侈的时候,爷爷谢玉龙的抱怨便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后来即升级为骂人、甩闲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孙女桂华开始对爷爷谢玉龙不满并加以批评,而二孙子明坤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顶撞起爷爷谢玉龙来。
有一次面对明坤的责难,爷爷谢玉龙竟是拍着胸脯道,“我是‘爷爷’!你能把我怎么着?跟我瞪眼,你还嫩了点儿!在我面前耍横,这也就是现在,我不爱搭理你!这要搁从前,我长短不能答应!”
如果是以前,就是明坤再小一些的时候,爷爷谢玉龙的这一番拍唬或许还能吓到小明坤,可是现在明坤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谢玉龙的这一番言辞已经不能震慑住二孙子明坤了。那谢玉龙究竟没有想到,听到自己的这一番言辞,明坤竟是扑哧一声乐了,但随即明坤板起面孔道,“爷爷,您到什么时候都是我爸爸的爸爸,都是我们的爷爷!”
谢玉龙闻言心里舒泰了许多,顺势将腰挺了一挺,但听明坤接着说道,“您是不是也瞧见了,我爸我妈是怎么待承您的!有好吃的是不是先紧着您吃?有好喝的,是不是先紧着您喝?”
明坤缓和了语气说着,直到爷爷谢玉龙首肯方才继续说道,“小辈儿们都这么待承您了,您说说您是不是该知足了?”略做停顿之后明坤续言道,“可是您不,您还是抱怨这个埋怨那个的,现在又开始甩闲话、骂人了。您说您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吃喝不愁,鱼呀肉呀吃腻了想吃菜团子!可那是从前,这是‘剥削阶级’思想,这是地主、富农才会有的思想!”
爷爷谢玉龙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嘿嘿地乐了,只听他用挖苦的语气回怼明坤道,“‘剥削阶级’思想?这话我还是活这么大岁数头一次听说!二孙子,明坤,你可真是念了几天书、上了几天学,你都知道‘剥削阶级思想’了?告诉你,你爷爷我活这么大,也不知道何为‘剥削阶级’,也他娘的没听说过什么叫‘思想’!你甭拿那些新词儿来唬弄我,告诉你,二小子,爷爷不吃这一套!我就知道我岁数大了,得吃得喝,还得吃好的喝好的!还‘思想’!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顺便撕开了、晾凉了,在好好想去吧!”爷爷谢玉龙越说越激动,拿着烟袋锅儿直敲墙柜。
爷爷谢玉龙以为,他的这种气势能够吓倒二孙子明坤,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面对爷爷谢玉龙极有威势的言词、举动,那谢明坤却再一次嘿嘿儿地乐了。爷爷谢玉龙于是瞪着眼忿然补充了一句,“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我告诉您吧,爷爷”,明坤接口说道,“其实我说您知道!您知道‘地主’、‘富农’、‘坏分子’吧?哎,那就是‘剥削阶级’!他们头脑中的‘享乐意识’,就是剥削阶级思想!那享乐意识呢,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讲吃讲喝,当然也包括打人、骂人了!”
“食色,性也”,爷爷谢玉龙忽然就想起了这句话,便由不得咕哝了出来,他平稳了口气对明坤说道,“‘食色,性也’你总是听说过的!你要是没听说过,那也不能怨您,你毕竟才只有十三四岁,想当年,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已经念书了,先生告诉我们,这句话是说,吃饭睡觉娶妻生子,那是人的本性!”
“您说的是什么呀,还之乎者也的!都是四旧,老掉了牙的东西。”明坤带着不屑地语气说道。
那爷爷谢玉龙冷笑地哼了一声道,“这是孔圣人告诉后人的,吃喝、生儿育女都是人的本性!”谢玉龙也不再过多说明,或许他对这句话也只能解释到这里,但他认为,既然是孔圣人说的,那一定是正确的,更何况眼前的二小子毕竟是个毛头小子,将孔圣人搬出来唬唬他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他又想到那句“欺老不欺小”的京东俗话,他过去是赞成的,因为那时候他还年轻;等到岁数大了之后,他才体会到其中的残酷,动物老了就没的倚仗了,没有资本了,只能混吃等死遭人嫌弃,即使是同类也会挤兑你,因为你老了,欺负你是没有什么危险也没有什么成本的。刚刚提到孔圣人,他觉得孔圣人是天上的人物,那在天上都是有位置的,就比如二十八星宿,谁说他不对应着世间的有名的人?那孔圣人告诉世人尊卑是有序的,惟其如此这世界才可称其为世界,人而为人也是这个缘故。
可眼前的情形让爷爷谢玉龙懵懂了,看来那明坤确乎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于是爷爷谢玉龙的腰板挺得直了些,他因为二孙子明坤不知道或许从来也没听说过“食色,性也”这样的古训而诧异,谢玉龙脑袋里即刻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孩子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怎么连孔圣人的说过的话都不知道!”于是爷爷谢玉龙轻蔑地嘲讽道,“你也读了不少书,在爷爷(我)眼里,你也是秀才一级的人物了,你都敢拿‘剥削阶级思想’怼给你爷爷了,怎么你就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么?”
那谢明坤愣了一下,也不气恼,却是笑着回对道,“爷爷,这都什么年代了?新社会了,您说话还是这么之乎者也的!”
“新社会怎么了?新社会就可以忘记孔孟了?新社会就可以不要礼义廉耻了?要我说,新社会,它什么社会都离不开礼义廉耻,也离不开孔孟。虽然你爷爷我只是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可我还知道尊老爱幼,知道怜贫惜弱!”
“对啊,爷爷!”面对激动的谢玉龙,明坤仍旧温言静色不紧不慢地说道,“新社会、新风气,讲究的是移风易俗,要讲文明、讲礼貌,您说的礼义廉耻,不就是文明礼貌吗?”
“可倒也对!”爷爷谢玉龙咕哝地说道。
“既然是讲文明、讲礼貌,您这么怨天怨地,嘴里那么多的零碎儿,时不时张口骂人,这是不对的!”那十一二岁的谢明坤正色对爷爷谢玉龙说道。
“狗屁!你敢说你爷爷不讲文明不讲礼貌?告诉你二小子,别说你也只是个高小(学生),赶明儿,就是你出息了,工作了,当上法官了,你他奶奶也是我二孙子!”
那拿出爷爷派头儿的谢玉龙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你还敢在我面前指指点点?告诉你二小子,到什么时候都得讲礼义廉耻!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爷爷,你都是我孙子,二孙子!”那谢玉龙越说气儿越粗,越说底气越足,要在以往,他或许粗言秽语上了,但在明坤和桂华面前,他还是得顾着点儿自己作为爷爷的面子,总不能跟泼妇骂街似的吧!
那刚还是静色温言的谢明坤听爷爷如此叫嚣,既没有柠眉瞪眼地回怼,也没有跺跺脚一走了之,这要是大姐谢桂华单独碰上爷爷这么使性子撒泼,那她一定会抬脚一走了之的,那爷爷谢玉龙也坚信,在自己亮明“爷爷”的身份,将“礼义廉耻”这顶大帽子罩到自己身上之后,那像明坤一般的孙辈们必只是干瞪眼,就像评书里说的“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了!
然而令爷爷没有想到的是,谢玉龙这屡试不爽的“老言古训”做成的金刚罩,这一次却没能吓退二孙子明坤。但只见刚才还正色得让他这个当爷爷的有几分发怵的面孔上,忽然间一天阴云满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眯眯的笑脸,那爷爷谢玉龙心下懵懂,心想二孙子明坤是学过川剧中的变脸还是怎么的,这位刚才还正色“教训”指摘他的半大孩子,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另外的一副模样,明坤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爷爷谢玉龙这么琢磨的时候,明坤却是眯了笑脸开口道,“爷爷,您说的都对,我们学校的校长给我们讲话的时候也常这么说!您要是再年轻一些,都可以赶得上他了。如果您戴上老花镜,还真有那么点儿像!”
听了明坤的恭维话,爷爷谢玉龙暗生欢喜,但他脸上还是端着一副气鼓鼓的“爷爷”的架子,但眉宇间竟是缓和了许多,恰似乌云压境的天边的那一抹亮蓝的边。
“可是”,这时只听明坤话锋一转地说道,“您刚才开头说的那个‘狗屁’就和我们校长不同了!校长如果在给我们训话的时候,说上那么一句‘狗屁’,那我们当学生的会怎么样?不也得跟着他学,那学校里不得到处都是‘狗屁’的声音!”说到这里,爷爷谢玉龙、大姐桂华连同明坤自己就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谢明坤紧接着说道,“要说您在家里这么骂我们,我们也得应该责分地听着,不该和您顶嘴顶撞您,说来这是我们小辈儿的不对,您大人大量多包涵我们!
“可话又说回来了,您总这么‘教’我们,保不齐我们听顺耳了,赶明儿和别人说话时也就着三不着四地说上几句骂人的话,那人家要是质问我们‘跟谁学的’,我们怎么说?说‘跟我爷爷学的’吗?
“再说了,我们虽说没见过我姥爷,那您指定是见过的了!”
“那是当然!”爷爷谢玉龙得意地撇了撇嘴说道,“你们校长我没见过!我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是有的,那就是你姥爷,那可是晚清的榜上有名的‘秀才’!那是闹着玩儿的吗?”老人这样慨叹着,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晚清的榜上有名的“秀才”一般。
“是啊,听我二舅说,您和我姥爷关系特别的好,我爸说我二舅跟我姥爷特别的像!听说我姥爷让我妈嫁到咱们家,是因为他老人家看好我爸爸,当然也是因为看好您!说您当时要面儿有面儿,要礼儿有礼儿,要地有地,因为这个,我姥爷才把他的大闺女嫁到咱们家!”
爷爷谢玉龙听到二孙子明坤提到往事,那提防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他陷入到了短暂的回忆中。
这时只听明坤续言道,“您想想,要是我姥爷他老人家还活着,看到他的大闺女在谢家烧火做饭操持家务,末了还要听公公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污浊的骂人的言语,您说说,他要是还活着,他不得过来和您说道说道理论理论?!”
这时,那陷入短暂回忆中的爷爷谢玉龙方才明了明坤说话的意图,可即使是爷爷谢玉龙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无从辩驳,因为那李秀才向来是他尊敬的人物,在这十里八村,有文化的人不少,哪个村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但说到真正有着“秀才”头衔的,可就只有亲家李秀才这么一个。单从这一点来说,爷爷谢玉龙对这位亲家也是另眼相看的。
爷爷谢玉龙知道,那儿媳李玉容的父亲李秀才是正尔八经的读书人,是从来不说脏话甚至不带脏字儿的读书人。亲家李秀才又是那种温和谦恭的先生,而他的着装也是令谢玉龙钦佩的,就比如穿同样的衣服,那在外人一眼便能瞧得出来,哪一个是秀才,哪一个是他谢玉龙。这些尘封已久的过往,经二孙子明坤这么一提醒,便如戏台上演的戏一般出现在了眼前。
此时的谢玉龙对二孙子明坤的言论不置可否,于是便嘿嘿干笑了两声,其中有无动于衷与轻蔑的口吻,同时又有尴尬的意味,抑或兼而有之。
(九十五)
但这次谈话之后,那爷爷谢玉龙明显地收敛了许多,即便有时故态复萌,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而明坤在家的时候,那爷爷谢玉龙嘴里的零碎儿就几乎绝了迹,这一点大姐桂华感触最深。当大姐桂华把自己的这一发现呵呵笑着悄声说给弟弟明坤听,并且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明坤眯着眼睛笑回道,“爷爷知道先前做的过了,说得难听了,招人不待见了,现在改过来了!就是这回事儿!”
爷爷谢玉龙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去世的,这个家庭随着人口的增多,生活早已经捉襟见肘,那时明义、明礼两个也只四五岁光景,家里天天儿让他俩吃粗粮,别说谢天祥、李玉容这做父母的,就总是嘟囔着说自己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的爷爷谢玉龙又如何能忍心,所以家中的鸡蛋、白面、大米、挂面之类的吃食就不能光顾着老的,还得顾着小的,就是作为厨师的谢天祥,从外面回来的提包里,偷偷摸摸带回来的馒头、花卷或是油饼之类的吃食也常常要分成两份,一份给自己的爹谢玉龙,一份让两个小的明义、明礼分食,而明义、明礼的那一份,又常常是紧着明礼“享用”,谁让明义大他一岁是哥哥呢,不过小哥俩儿在这方面从没有争吵过,明义总是先顾着弟弟明礼,明礼明显着要多吃多占一些,那时明义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人说“三岁看老”,明义的举动就连爷爷谢玉龙都禁不住要夸奖几句,“好小子,这么大点儿就知道疼兄爱弟,‘三岁看老’,以后错不了!”
然而逢到连年的自然灾害,新屯谢天祥家本来就拮据的日子就更加的难过,那向来吃喝不愁的爷爷谢玉龙,终于尝到了吃不着好吃的、进而又尝到了挨饿的滋味儿。实际上,爷爷谢玉龙是能够吃饱肚子而不至于挨饿的,可架不住他心里不舒坦,原先他嘴里零碎儿多骂骂咧咧的,到后来他不骂别人而改怨自己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别人家都是‘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他妈可倒好,到了(最后),把自己个儿的家弄到了这步田地!这怨不得别人,都怨我这个当老家儿的呀!”
除此之外,谢玉龙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和苏联人闹翻了,老毛子不但撕毁协议还撤走了专家。专家是什么样的人谢玉龙没见过,但那只定是有本事懂技术的人,个个儿都跟县长的本事差不多。要说撤走专家在谢玉龙心里倒还在其次,因为那和他几乎挨不上边儿,但他们向中国要账、要赔偿就和谢玉龙有了粘连,就比如赔偿给老毛子的苹果吧,对方要求极其苛刻,坊间传闻他们须逐个验收,用专用的制子量度,小了自然是不行,大了也他奶奶的不成,这不但是要账,而是在欺负人了!自己家的生活弄成这个样子,跟老毛子肯定是分不开的!想到这里爷爷谢玉龙便其意难平。
这时,大孙女桂华笑着上来解劝道,“我的个爷爷,您说您,这才刚踏实了几天,就又闹起来了!您就不能消停几天,别这么怨天尤人的?呵呵您可是还涨行市了,先前儿是骂我们,现在不骂我们改骂老毛子了!老毛子是谁呀?他又怎么招惹您了?”
“你这丫头,还不如我这黄土埋到了脖子的老头子,老毛子是谁你都不知道?老毛子是苏修!”爷爷谢玉龙此时有些得意地说道。
“苏修是谁?还有叫这么个怪名字的呢!您告诉我他是哪村的,我和我弟明坤去找他去,问问他干嘛气我爷爷!我爷爷都多大岁数了,是他能气得了的吗?”
“桂华,你个黄毛丫头,你可叫我怎么说你好哟!你快抱柴火烧火做饭去吧!去,去,快去吧!”
“行,爷爷,我抱柴火烧火做饭去!可是您也别这么没事找事儿怨天尤人的,老毛子和您隔着十万八千里呢,您犯得着为他们做的缺德事儿生气吗?”
“他奶奶的,我操他八辈祖宗!”已经许久不骂人了的爷爷谢玉龙,又在开口骂人了,不过这一次骂得人心里舒坦。
爷爷谢玉龙是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去世的,那一天儿媳李玉容从潮白河打鱼人的手里买来了二斤鲫瓜子,里面和混搭着几条泥鳅,买回来将鱼㓾好之后李玉容便其在柴锅中炖上,而柴锅的壁上则抹了一圈的贴饼子。许久没有沾过荤腥的爷爷谢玉龙一嗅到那炖鱼的香味儿便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刚好家里还有二三两的二锅头,于是那爷爷谢玉龙便美美地吃喝了一顿。饭后照例坐在他一向坐的椅子上面燃着烟袋锅儿里的旱烟抽着,等到人们发现他不再唠叨与闲言碎语地找事儿的时候,才发现老人家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