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养儿防老,养闺女是赔钱的货,到了二十郎当岁儿,离家前怎么着也能挤出几点眼泪,甚至还有哭泣的(但大多是“干打雷,不下雨”——老奶奶语),做出舍不得亲爸亲妈的模样;及至上了娶亲的车,便立马儿眉开眼笑!但着似乎又是人之常情,和生养自己的父母以及陪伴自己的兄弟姐妹离别之际,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伤感?及至上了婚车,生活将揭开新的一页,崭新的新生活就在眼前,那是谁也抗拒不了的诱惑,何况她是一个姑娘?自己当年出嫁时不也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刚才还抹眼睛的老奶奶便也就眉开眼笑了,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难不成“女大不嫁”?那不是更要愁死个人儿!老奶奶是女人,这些她全都经历过,因此她理解女儿们的喜怒哀乐。
至于说“丈母娘疼姑爷”,那在老奶奶心里也是天经地义的,毕竟他们俩(闺女和姑爷)要过一辈子,对闺女好能对姑爷不好?话又说回来了,这对姑爷好实际上就是对闺女好,因为你想想呀,姑爷本是外姓人,这外姓人进了谢家的门儿那不是就是“客”!既然是客,那可不得招待好了,更何况他还不是一般的客,他是“娇客”!娇客怎么能干活儿,娇客干了活儿那还是娇客吗?你见过谁家的姑爷在老丈人家耪地吗?见过?那除非是“倒插门儿”!否则那成了什么,简直是丢人现眼耨!
不光不能让他耪地干活儿,就是抄桌、刷碗什么的都不成,他来这儿呀,就是来“呆着”的,说“吃喝玩乐”有点过,咱们它也不是那种人家儿呀!但到了这儿,你总得让他觉得舒心不是。
说起来,二姑爷高祥一年到头一般来京东新屯村一次,那是春节的时候,大多是正月初一的晚半晌儿,在那日头的落尽西山半张脸的时候,他们回来了!二闺女和姑爷的归来,使得这家人原本荡漾在脸上的笑容愈发地灿烂了,像是本该落山了的日头却从下往上升了起来,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一样,那春节所带来的兴奋和喜悦,在那一时刻竟是达到了高潮,老奶奶的新房里、院子里,到处都能听到那叽叽喳喳地笑语声,还有明晨兄弟的咯咯的说话声。
一般家里来客人都是在上午,中午吃饭是必须的,那个时候的京东农村就是那个样子,你春节去走亲戚而不在人家家里吃饭,主人会觉得你生分,没拿他家当实在亲戚,或许你有必须要串几家的理由,但主人终是会不高兴的。也有下午到访的客人,那多是朋友身份的客人,中午酒足饭饱之后出来溜达溜达,顺便看一下朋友。像老奶奶的闺女谢桂枝和姑爷高祥这样,大老远儿地从京西西山脚下,穿过整个北京城赶回新屯村来过春节的闺女和姑爷,在这里还几乎是没有的,那初一已经等了一整天的老爷老奶奶一家人,见到久别的亲人,就跟炉子上面水壶里的水一般,沸腾了!这时,家里平时少言寡语的老爷,以及八叔谢明晨、九叔谢明山,也就跟着灿烂了起来,那话不由自主的就多了起来。毕竟二姑爷是男人,那二姑爷的到来,无意之间提升这家的三个男人的“话语权”以及男人之为男人的地位和权利。
说起来,那二姑爷高祥也是会喝酒的,但只二三两的量儿,常常在二两酒下肚便脸红脖子粗,并开始把外面的棉外套(后来是半身的皮衣)脱去,剩下的那一两酒他干脆就是在“表演”了,或者那成了他表演的工具,他用它来和酒桌上的亲友们碰杯应付,巧嘴劝说别人喝酒,他则直到席散方才见底儿的,否则他的那只酒杯里就总是存着至少半杯的酒水。就连老丈人天顺老爷想给他满上也是枉然。
(六十)
那明晨、明山兄弟两个也都是会喝酒的,那时他俩都还年轻,尚没有“酒瘾”,喝起来也就二三两的量,喝酒对他俩来说与其说是可有可无的,还不如说是件苦差事,既是苦差事,那就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就应付,在这一点上他们哥俩儿少有实心眼儿,明晨、明山兄弟几乎同时抱定了一条原则,那就是前两杯可以囫囵喝下,第三杯开始便耍起了心眼儿,高高举杯浅浅地细酌,就好比院子里的阿黄(狗名),在吃饱喝足之后耍那只没了肉的骨头一般,那作为二姐夫的高祥便督促他俩喝深点儿,边戏称他俩是“耍骨头”,明晨、明山也不回嘴,就只是呵呵地笑。
那高祥在三杯酒下肚之后,脸红至脖子根儿,但他却益发地口若悬河无所顾忌,比在自己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晨、明山兄弟则脸若关公,平时言辞尚能达意,等到两杯酒下肚,常常就词不达意了,而只是嘿嘿嘿地傻乐,别说妙语连珠,就是口齿也变得木讷甚至口吃起来。于是兄弟两个当然地成为了姐夫取笑的对象,不过那时的明晨、明山两兄弟是不觉得的,而似乎更是乐在其中。
此时的高祥兴致正高,坐在圆桌主位折叠椅上的他,站起身刷掉了披在身上的军绿大衣,于是那件二姑谢桂枝给他手工织就的漂亮的毛衣。此时高祥略撸了一下胳膊道,“哎咱们吃着喝着喝着吃着,你们喝着吃着我说着。”言罢少了调侃多了正色继续说道,“说树上有三只老家贼(麻雀),我拿绷弓子(弹弓)打下来一只一只,(问)树上还剩下几只老家贼?”言罢,那高祥面无表情地瞧着明晨、明山兄弟,同时将眼扫视了或站或坐在炕沿上的姑娘们和老奶奶。
这时明山忽然就略带口吃地回答道,“这有有什么哟,三只打下来一只,那就 就剩下两只呗!”言罢乐滋滋地瞧着二姐夫。
旁边的哥哥明晨眨巴了一下眼睛,望了一眼房子的顶棚说道,“我觉得可能没这么简单!”明晨脸色红润,两侧颧骨那个地方就更见出酒后的红印来,但看来他头脑是清醒的,之后他又呵呵笑着补充了一句,“这里面有玄机!”
那时老奶奶家还实行着旧规矩,来了客人,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而是客人和陪客们(家里的成年男人)先上桌喝酒聊天吃饭,等他们酒足饭饱下桌之后,其余人才可以或坐或站地围桌吃饭,因为那个年代,家里有圆桌、折叠椅等已是进步“豪华”的象征,比那方形的落地放置饭桌要进步舒适许多倍!但谁家也少有两张这样的桌子,对于才过了温饱线的人们,对于习惯了后上桌吃饭的女人们来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不妥更不觉得寒碜,因为自打老奶奶小时候见的就是这个样子。
既是回娘家,二姑谢桂枝也很自觉地遵守这个规矩,和三姊妹连同母亲一起,随意而开心地找个地方或站或坐地瞧着男人们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