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正好是周五。王莺休假。小解上晚班。她和辛经理两人不语地坐到办公室里。没有一个客户上门来。空调窸窣地响着。那风吹出来,也全暖不了他们的身子。她的领导斜坐着,一个腿搭到另一个腿上,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手里端着手机,那看相活像念经的人。而员工被冻得身子缩成一个团,头下垂地厉害,不注意看她,以为她进入了梦乡。外面黑得很重,路灯真像是个多余的摆设。左右两棵树和门里的人一样,谁也不理谁。它们顶着夜寒,像是守卫这片净土的勇士。树梢再不受欢迎了。它们头顶黑夜,鸟儿和那油腔滑调者似的,早睡到自己的窠里去了。哪还有闲功夫在这里瞎转悠。里面的人没有办法,时间不到,不能走。辛经理今晚值班,和解谜一样上到八点。两人坐到那里都不语,眼前的气息声仿佛都要冰冻住了。真的没有话可说吗?辛经理是一个内向的人,这个小解也如同近前的领导一个样。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遇到一起了,空气难免凝固了。小解无耐地趴到那里,背对着他。她本来是坐到她那边的。可能为了不看到辛经理那张冷酷的脸,她才换到方直的座位上来。这位领导沉默的脸上不经意之中,浮现出一道道笑痕。他在笑什么?他为什么而笑?前面的小解无所察觉。信息声似那烟花似的紧紧地冲天即散。辛经理的手也在这忙乱之中打着字数。如何回复对方?他每个字发去都存有见识性的斟酌。他才不会随便去应付一个人。发出去的打的字具有一定的凭证性,一不小心则会掉到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去。他由惊喜从而转变成慎重,并且皱眉思考,一只手拖住前额。他此时的心被一连串问题占有了。哪会想到外面的情况!外面正有一个人影晃动着。在夜色之中,这个人的脸显得异常血冷,好像世间的人性没在他身上沾过。他的求高欲,不是一时半会积养起来的,而是和长期的环境步步紧扣着的。他在人前摇尾乞怜,他在人后掐指算计。不相利益的人,肯定不会想到他是如此一种人。他心口上像上别着一把随时要人命的凶器,走到哪里,都可在暗处拾掇了伤害过他的人。他明着不够男人,但他暗着比男人还要男人。他曾经说过:他要统领这里,他来坐这个位子,没有他行不了的。然而机会就摆在眼前,只要能拉起一支队伍,刮起一场风暴,他则会隐蔽一边捡到好处。在他心里,他巴不得里面乱成一锅粥,互相嘶咬,与他何干。他走到会议组拐角处,顿住脚,看到会议组门里射出来的光,把他半边脸似是映出了一片曙光。他挺有触动,像监牢里的犯人似的,蓦然之中见到斗下去的希望,随即一阵狂喜。把右手提起来,在眼前轻轻地一晃,而后又举到老高老高的,仿佛要和跟前站着的房屋比式高低。
这时,他看到前边大门外将要进来一辆车子。那灯光把他刺了一下。他神志回归到清醒状态。那车开过去了。他也没有去过分地瞅上一眼。那车开到一号楼那边去了。
他继而向前,去实现他心中的目标。经过隔壁的门前时,他还留意了里面,到底是谁在上班。经过窗子时,他的侧影斜射到里面拉着帘子的窗户,步子从容地走着。
一只手捉住门把,仿佛是全身的力都使到了开门上。他进来了,他的脸吃了冷气似的,望上去又冷又黑,又似把外面的黑夜带进来了这里面。辛经理猛然之间惊了一下,这张脸他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了。门把没有阻止他,似是给他开了一条通天路。他是进来了。谁都无法再撵他出去了。
“邰师,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回家吗?”辛经理好奇地问。
一边的解谜睁开着发困的眼睛,她明显张过口的,里面将有疲倦的泪水排泄出来。她不知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的领导。
“没有,白天忙,晚上过来转转。快七点那会儿,我看见你没走,想着你今晚值班。”他说。
他坐到王莺那边去了。
“小解,看邰老师喝水吧?烧点水。”
“不用烧,我不喝。”他连忙说。
小解都站起来了,她还是去烧了。她拿起壶,走进里间,再一次朝他们两个脸上看了一眼。她看过后的表情,让人无法理解。不过,她非常留神他们的举动。
邰箭莫名其妙地问他的领导:“你没受到风波吧?”
辛建盛小腿忽然动了一次。他一脸茫然地问:“哪里的风波?……有风波吗?”
出来坐上水的壶突然烧动了。这声音来得真不是时候。粗响、浑嗞,听下去的欲望都没有。进来的人对眼前的提问却迟疑着。辛经理又转而问小解:“小解,咱这里面有风波吗?你有没有听到?”
小解被问得愣住了。她这次是回坐到自己那边去了。这样一来,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情景。
她愚钝地说:“我都不晓得你们问啥呢?”
他们一听都笑了,都相互望了望。小解很懂得分寸地低下头部去。无事可干地乱翻起手边的资料。
“你已经处在危险之中了!”这位大师级别的男人附着危机感说。
眼皮下的领导者双眼就像那翘翘板似的迅速地翻上,内心惊动了。他的右手被脖子上的领带招了过去,抓住它和扭麻花似的扭来扭去。若无其事地问:“危机?”不过,声音小得几乎对方没有听清。
“昨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有人要收拾你。收拾你的理由我就不用说了吧。你心知肚明。”“收拾我?我有什么可收拾的!我又没招谁惹谁,我怕谁来收拾我!”他语气相当干硬。
“大家都说你把这部门里面的钱全给拿了。”他的手下小心地欠起身把上半身凑上去,右手侧掩到嘴边低吟着说。
离得太近了!脸上有细微变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辛建盛的左小拇指轻轻地伸动了下。邰箭的头像是俯在高处,能观到一切微小变动。
眼前这位领导抬起困惑的眼神问:“你听见谁说了?你没说最好。”
邰老师不急不慢地接过说:“你是我领导,我能说你吗?我说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早都给你承诺过,我是你的人。在你眼前,我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你说往哪里就往哪里。我半点都不敢违抗。你就是我的面子,你就是我的形象。说你不好,那我这个下手还有啥脸面活呢?”
这位领导被员工一番话弄得苦笑不得,给个好脸也给不得,给个坏脸色也同样给不得。他十分正经地望着奉承巴结的员工嘴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恶心。但他为了后面的交谈继续,他温和地点着头,给跟前的人表明态度:你说吧,我愿意继续听下去。
辛经理顺着他的话意说:“你真把我当做自己的领导,有这份心太难得了!”
听到此话,他眼神瞬间明亮了。可能他想:他的花言巧语终于打通了谈下去的必要。
他又说:“你再坐视不管,你位子不保了。有人要抢你的权。你得引起重视了。”
这句话太诱人了!使得那个小解后背动了动,头稍微抬起来,望向他们的身上。
“谁能来抢呢?真有本事的。”辛经理气得说。
“就是她。不止她呢;还有同谋曹永。他们两个心大着呢。把你一撵走,她来坐你的位子,而他来顶替她。这就是人家心中的动机。”
辛经理生性多疑,谁的话他不会不相信,只是要看相信几成了。他谁也不会全相信。把每个人给他念的天书,他会汇集到一起,萃取里面的精华,然后才下定实际的行动。
他严峻地说:“我早都把她想弄走,她待在这里面碍手碍脚的,一天情绪不稳定,喜怒无常,谁能受得了呢?我给辛总反映过好几回呢。可是上面不发话。我真的和她待够了,盼着她赶快走呢。她一走,办公室里面就安静了。没有这么多事了。”
“我也是这意思。现在招来了两位新人,都挺好的。还比不上一个她!她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一把岁数了,再能行,能比得过年轻人的资质。这个人太自以为是了。她眼里谁都放不下。只有她自己能行。一天把人家新来的娃骂骂咧咧的。真以为自己是个部门的头头!”
“平时有些事我懒得和她一般见识。和一个女人争高低,显得咱这个男人太没有档次了。对吧?”辛经理谦让着说。
“我们一起把她弄走吧。她不走,这里面永不得安宁。她身上有邪气、妖气。”他迷信地说。
辛经理嘴里吐出一口气,好像有点不好下定义的无耐。
他们究竟真正的关系如何,没人摸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有个共同目标,都想把王莺踢出门去。王莺的存在是他们的共同目标。仿佛只有王莺被弄走了,他们心中的想法才能成真似的。
“这两个新来的娃都能谈单子了。要她还能干啥呢!快让她走。这个女人太精明了。你心里想啥,她都能基本看得准。她在,这里面太可怕了!我总觉得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你说呢,辛师。”
“她算个屁。你把她捧得那么高。我是不想和她一般较量。若是个女领导,你觉得她能那样吗?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男人会明着让着。但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非要争出个胜负来。”
他们正低头说着,突然之间,门开了。他们一致地转过头去。
“这么晚了,你咋来了?都不害怕冷!”邰箭问她。
“你们都在呢。没有事能大晚上来吗?”王莺笑着说。
她把三个人统统看了一遍;然后进了里间;外面也终止了谈话。
辛经理眼不离门里,看到王莺弯下腰去,在桌子底下拉着什么。
她抱起一个前几天到的快递出来了。
出门前说:“打扰你们聊天了。真不好意思!”
邰箭可能没有发现,就在他没进门之前,他停顿在会议组拐角处那里,被车光给刺眼了。正是这辆车,是王莺的车子。
王莺出来后,把东西放到车子上。没有立即开车回去。她又去了趟隔壁。刘师在上班。她们说了几句话。她又出来。本要回家,一想到他们惊恐的神情,她觉得里面有好玩的。肯定和她脱不了关系。一定讨论过了她个人了。不是骂,就是恨。她要去看个明白。再把他们惊吓一跳。他们用软刀子治她于死地。这等于和直接弄死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分。
她再次推开门,头仰得高高的,蔑视一切,走进去。人们都以为她还要去里间拿东西。但是她走到这位半个月都不露面几次的男人跟前。绷紧着脸,连他看都不看。这个男人再也不能坐了。他怯懦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去了。王莺拉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她包裹的东西,又在文件框里乱翻了一通。她此番行为,让三个人噤若寒蝉。她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面上,一声不响,脸有充满威严感,使在场的人无不感到害怕。
在这种哑静的场合,她坐了一时半霎。出去关门时,她把门重重地拉住。似是给里面人严重警告:你们说我的坏话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戳穿罢了。
她开车经过门口时,里面的邰师说:“她开车走了。”
解谜朝后也望了一眼。
“招来的两个娃, 我看呢都不错。让她们好好谈单子。她们两个还抵不上一个她。你看她那孤傲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以为自己是有身份的人,殊不知给哪个男人当小三、二奶呢。你看她一天穿的背的吃的都是好的,把咱这些穷人都看不起的样子。花的钱一看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就长了身好膘。走到女人队伍里,没有不大的;钻到男人窝里,没有男人不享用的。”他说着,两眼冒着淫光,嘴边像是流着黄色的油条子。
辛建盛正看着自己的手思量着。好像没在听。邰老师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小。这样一来,说出来的话似是自言自语。
解谜眼看要下班了。她收拾起。她把垃圾拿出去了。这位被她平日里称为的邰老师说:“小心这两个女孩,我看呢一个比一个嘴长。刚才说的话要是传开了,一定是她讲出去的。”
辛经理把盯着的手挪开去。他说:“婚庆那面换了人……”
“我早都知道了。上次王莺告诉我了。她说那个女娃老板说了谁的钱给谁。让大伙给她拉客户呢。新来的娃我估计也听说这事了。”
“我给那边谈了,把钱不要全部给她们,扣下一部分出来,充当部门的经费。”他一说这话,邰师莫名地笑了。
他的鬼点子,在眼前员工看来,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他在为自己想着法子多弄一点是一点,例如王莺说的,能给总比不给强吧,还讲什么条件。
邰师眼睛不忘盯外面看,他是担心他们的话被小解听到了。小解垃圾一扔去了卫生间那边。
“不是有几家婚庆公司吗?为什么要拉着这个不放呢?把信息卖到其他家去。和这里面的人半毛关系都没有。我看得出王莺早都急了。她一直没有拿到钱,她哪能不急呢!说不定她已经在悄悄地挣自己的钱了。她的单子你就别想插手进来了。你没看,她把自己的客人信息都在本子上面不登记了,都封锁了。 我早都看本子了。”
辛经理被他的一句接一句的话弄得晕头转向。他真没看出,眼前的邰师掌握着办公室一切的情况。大到他的权力争夺,小到王莺的信息。不得不引起他的另眼相看。
“你一天不来办公室比我还要知道得多!”
“你放心,我帮你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个向你报告的。”他睁着阴险的眼神说。
辛经理是个老谋子了,谁的好听话他本人都不会反驳。只是抚着耳让其人往下去说。他好能听出更多。
“谢谢邰师。平日里你也辛苦了。你的辛苦我是看得到的。王莺老说你不来,对你意见很大。其实,她懂个屁。你不光是我的人,也是上头的人。能来这里,都是上面最好的安排。”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的辛苦和夜色一样,别人是看不到的。只有领导的眼睛才能看得到。”他说起来心情有些愁肠。但很快地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