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相熟相悉的人,遇到困境了,腹中大量的苦水,再也装不下去时,则会反转急流,冲口而出。这当儿,嘴边若站着一个挨物,任他胡吐乱骂,不作一声,才可一吐为快呢!王莺便是这吐苦水的人,而方直则是这接苦水的人。她们有好几天未见了。问候就是之前那句:“在吗?……有事吗?”接下来悄悄然了。王莺把脸埋在白天里,为了还是这张脸皮;王莺把脸出在黑夜里,为了还是那张脸皮,她来了,她穿了一件短黑外套,布面有点发蓝。方直没想到她会晚上过来。而且她也快下班了。一见着她,方直心里惊呼——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空气,你看呢,那头发似野草似的锈在一起,扭成一串串麻绳似的;
空气,你看呢,那脸部似黄土高原上的千沟万壑,一道道瘢痕似的;
空气,你听呢,那声音似夜晚中怨啼的啼鸣,嘶哑冲天;
空气,你再听呢,那声音失去嘹亮了,似是从云端上一落千跌了,脱了万层皮,成了一条万人踩得着的小虫子了。
一声悲乎了然了;一声冷笑炎凉了;一声猜乱绝望了。
王莺重重地走到自己这几天未坐的椅子上去了。她苦丧着脸,一脸怨愁。随手拿起以前的一本杂物举高,紧接朝桌子上拍去,似是拍着一种未看得见的风尘。小方看进来的人不着声,她也难堪地站起身。去把门子关上。再次去瞧她的侧脸。她像是从一个潮湿黑暗的洞里钻出来的,脸色借苍白无光。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她坐上去,觑着眼,像是眼前浮着一层烟气,使她深陷迷雾之中了。
她可能想着,一进来,里面的不正之气,她感着了。而且是正对着她的对面的,对面是谁,对面是她前些日子不久公堂对簿过的搜括者。她通过努力与拼搏,把钱财的权力打响,从而移叫给了它们的主人。现在她遇难了,真想不到啊!是谁所为?是谁损她?是谁害她?是谁想要她的命?这个害她之人就在她身边,只是她没有看见罢了。是谁呢?她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地往过找,往过分析。她得出的结论:每个人都有可能。
她常常说:“能害自己的人就是身边更亲近的人。”
她这句话终于有场面用了。大晚上冒着寒冷能鼓着劲来到这里,想必她是有感而来的。她以前是小想,现在成了大想,小想只是说说嘴罢了,而大想则不一样,要有严厉的问词,要有理论充分的证据。
能来,她是做足了的。
猛地,她无声之中突张开嘴,像大地在沉眠之中裂开了缝口。
“你听着,我凉他们也不敢。你说是他们。我反而不这样认为。我才把这事捅破。他们就趁此下毒手,我想他们也不会傻到这种地步。绝对不是他们做的。这帮子聪明着呢!大脑比谁的都活。”
方直转过头听着,注意着对方脸上的变化。
“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李诚写的信。你不是先前对他说,我老公是当官的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小方就一口抢过话止住了,“不是他,没理由是他。你的逻辑是不符合推理的!”
“那你说,是谁?”王莺动怒了。
“这是工作上出现的利益陷害。到底是谁,我也说不准。害你的人绝对是饭店的。出不了门的。你不要把怀疑对象强加给不相干的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他。你有什么理由护着他?他害我的还不够吗?他以前骂的话多么伤自尊,说我是个卖屁的,就冲这句话,不是他,还有谁呢?”她正说着,方直要插嘴反驳,被她一口大喊地怒怼了回去,“行了,别护他了,小方,这次我真得看清你了,你太让我心寒了。我真后悔当初把你弄到我的身边来。”
“不是他,就不是他。你用大脑好好想一想吧。你的怀疑没来由。我知道你在气头上,想到谁就是谁。这个人以前对你造成过口头伤害,可是当时也害我了。如果这次是她,那么我和你会一起被连带着陷害了。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不会玩背地里那一套,他是什么都在面子上。不会背后捅刀子的。”
“好了,我终于看透你了。你的想法?难道是你和他一起串通?共同谋害于我。你想飞得更高,你想替代我。怪不得之前有人在我跟前说:‘让我小心着你。’看来,真的应验了。我看错了人,我瞎了眼,把你这个引火烧身的小人弄到自己身边来,自己害自己呀!”
“随你乱说吧!我问心无愧!我做与没做,我想与没想,我一身正气,怕谁!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敢这样发誓。”她情绪开始波动了,脸色微红。
“别假惺惺了。好听的话人人都会说。我敢断定就是他。”
“凡事讲究证据!证据呢?拿出证据!”
“以前辱骂我的话就是证据,这不够吗?我还有必要拿另外的什么?”
“你一会儿说他们(辛建盛和邰剪),一会儿说是上面辛总所为,一会儿又说是餐饮部那边,一会儿又说是曹永,一会儿又说是李诚。一天一个怀疑对象,谁能受得了你!你性格变化无常,说话也没有定性,语言在你的口水里乱游着泳。”
“你说谁呢?我如今虎落平阳了,你把我比下去了。你要知道,你今天之所以能坐到这里,不是我,你连门都没有。你不要说话颐指气使!”
“是你颐指气使呢,还是我呢?你太自以为是了。认为自己比谁都聪明,比谁都有能耐。老劝戒我不要锋芒毕露,可你呢?你平时才是真正的锋芒毕露。你说你好,可人人为什么要说你坏话呢?别人为什么都要攻击你呢?”
“你不要揭我的短。这里面你不呆上个一两年,你连看戏的门都不知道往那开着!”她声音抬得比外面打雷的声响都要高,红了的眼里,血丝交织充溢着。
方直刚要开口去撞翻余气未尽的语言,她踢开凳子站了起来,说:“你想咋?想找事?我哪里惹你了?你给我叫唤啥呢?”
方直也站了起来,气得泪水已经从眼睫毛滴落了下来,就像那下着的雨水似的,从房檐上如黄豆似的滚落下地。她的双手发着抖,嘴唇微微颤着,“是你找事了还是我找事了?你把气撒到我身上算啥?我不是你的出气桶。我也一天烦着呢!你以为这儿是宝地,人人想来,我还想走呢,若不是你的话。”
“你不要老说因为我。你想走就走吧。免得日后再出什么乱子。我真的受怕了。”
“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对你们这些老职工来说,这里是个挣钱的路子。可我呢,我一点都不稀罕。”
“你出去未必找到这样轻松的工作!”这位女性软下来口气说。
“是吗?看你看重哪一方面。我累一点,我挣得钱可多。这儿呢,够花销吗?天天受着气受,把人的身体都能搞跨,弄得神经不正常,不是怀疑这个就是怀疑那个。简直是浪费时光!”
“你能,你走嘛!”
“这个礼拜天就走人。还真以为这里是风水宝地!”
见她不再答话了,她擦去眼泪坐下来。
四周一片寂然,两边的墙壁离她们远而高,好像正移动着步子,要把她们夹击在一起了。黑处闪着鬼火,攫着爪子,也向她们身后慢慢走近。她们身上的阴沉一个比一个重,像击落物似的,落到旷野里。她们心里都埋怨着对方。大的想着小的,若是她不来,她过得很好;小着想着大的,若是她不叫她,她哪能受这气。她们各自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她们的思想境界里,好像遗漏了最初的那份推心置腹的友情。现在所临的,不敢有,也不敢再奢求那个特殊的例外。
王莺一声咯打破了这寂寞。她伤心地说:“你不要因此心里怪怨我对你发火。你不懂我所实受的屈辱。我被上面领导叫去,你不知道人家用哪种眼神看我。他们说我没有孩子,专门是干乱搞勾引有钱男人。我的脸被丢尽了。我的自尊可从未这样被践踏过。我感觉我得上了抑郁症。我跳楼的冲动都有。为了不做出傻事,为了找出凶手,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我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那样窝囊地去做。我这样做了,不是给害我的人找乐子吗?不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吗?你要理解我心中的痛楚呢!我所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不到最后,谁都有可能。”
“不是他。不是我护着他。这个人做事做到当面。他不会背地里面下手害人。他的脾气我摸得非常透。”
“我之前问过老刘,上次骂我的时候,他也打电话骂老刘了。老刘说一定是他。”
“你们都是错的。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后面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打起精神会等到的。”
于是王莺啜泣起来了,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庞,她哭了几声,便不再哭了。可能,她是一个大人了,哭几声意思一下她的悲痛。她要把深重的痛苦埋在心里,记在心里,等着时间来揭开一切。
第二天中午,她给方直打了个电话,问她办公室还有人吗?
方直候着她,她来了。白天很少闪面的她,不知为何大中午的来了。
她一进来,以一种恳求的方式对方直说,“你给邰师打个电话,就说王莺的妈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找个姓邰的人,她的女儿被人害了,老两口也精神受了打击。他们要来饭店找出害她女儿的凶手。”
说到这里后,她停了下来,又校正道:“你只说王莺的爸打电话打到办公室找他,情绪不好就行。其余的还是少说为妙。”
王莺白天的露面,使得她望上去心慌意乱的,她不敢多留似的,不时地往门窗外去观,好像害怕见人似的。她一说完,马不停蹄地又说:“我出去后,你再打。我怕有人来了。打完后,你给我说一声。”
她加快脚步出去了,仿佛后面跟着魔鬼的利爪追着她。
将打电话人有点不积极,她也是有考虑的。走到电话前,右手在伸与缩之间来回不定。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但她不是不想打。那个人很贼很精,她担心万一被他看穿了这是一场谎言。然而,站着之时,她一想到她的姐姐还在等着她的确信呢,这先前的想法抛到一边去了。她抓过电话,从玻璃的桌面下镶着的电话栏目里找出邰师的电话便拨了过去,收听人一看是办公室内部的电话,不接也不行,以为有事要通知。
“喂,您好。”
“邰老师,刚才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打电话找你呢,说是王莺的父亲。”
这位假装小人的君子在电话的一头有那么一瞬间的怔,但又很快地回过神地问道:“他没说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你没在,多余的话我也没说。那老人还是愤怒的样子。说话的情绪明显很是激动。”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电话。”
为了避免不测,她用自己的手机给王莺汇报了此事。
王莺让她关了门,去六号楼后面找她。她车在那里停着呢。
王莺一见到她,她把所有的目光都回返到小方的整张脸上。她伤神地说:“谢谢方。”
她的声音又悲又浑。坐在车里,她打开暖风,方直更加看清她的脸气色差得远,好像泛着一层青晕之光,似是被日夜地痛心伤成那样的。她好像早上起来没有梳头发,凌乱地毛着;便身的黑衣棉服发胖地裹着她的上半身,十分臃肿。她一直用眼睛端详着眼前这位妹子。很少闪动。
“我怀疑是他干的。有人告诉我,有天晚上他去了那边的投信箱。”
“和他至少脱不了干系。”
“我怀疑是辛总指使他这样干的。没有上层领导答话,他们很难去做。”
“可能是吧。”
“我上次问辛建盛了,他说我平时说话不要得罪人,我想肯定是他们做的。当时,我发现他很紧张,脸上的表情不自然。”
“你再想想谁能害你呢?除过内部还是内部。”
“你看我脸上多憔悴!我几天几夜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你哥整天追着我要说法。饭吃不下去,烦躁地吸烟来麻痹自己。”
“你要注意身体呢!不要被小人打倒了!不要让他们看你的笑话!”
“对,你说的对,我跌得越惨,他们越是高兴。我是不会让他们看我的好戏的。看谁笑到最后。”
“坚挺住,不要被困难打倒了。这边一有动静,我随时向你汇报。”
“谢谢方方!一听到你的安慰话,我心里能好一点。今天我没白来。你看他一听到有人找他,他紧张不?你感觉。”
“我能感觉到他意想不到的紧张。他问说什么了,我只说找你;老人情绪非常激动,非常愤怒。”
“你做得很好。看好你。我之前多有错怪,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事的。咱俩之间关系不铁,能骂吗?”
“是的,骂骂就过去了,根本不用记仇。只有关系好才会这个样子的。”
这个电话打了后,邰师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他下午也没有过来。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第二天时,在院子里,他见了方直问:“还有没有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