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我从景洪的一所高中毕业了。学校离村子大约有20里远,我住校。头天晚上,我们在学校开过了毕业典礼。第二天,我整理好我的东西,将它们收进两个包里,跟老师和同学说了再见,挎上包,走路回家去。我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我高中毕业了!我成了我们村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我真是高兴极了。解放以前这里学校很少,而且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才能上得起学,像我这样的穷孩子,甚至连学校都没听说过。
景洪是我到过的最大“城市”。我特别喜爱马路边那些又高又直棕榈树。我们村子里也有一些。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它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我小时候猜想,它们可能是因为害羞,所以才这样。但阿爸说不是的。阿爸告诉我,它们只是想给人类贡献一些东西。因此,我们脱去它们的“衣服”,用来制作各种用品,比如绳子、床垫和扫帚。阿爸教育我说,我们山里人不能光索取,也要慷慨奉献。阿妈说,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否则她就一钱不值。现在我高中毕业了,我正带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回村子,贡献给村子里的乡亲父老。
“喂,梅妮娅!”街对面有人叫我。
我扭头看到了赞哈和我们村里的其他男青年。对了,他的名字就叫做“赞哈”(有的译作“章哈”),因为他有一副很高亢的歌喉。傣语“赞哈”是歌手的意思。他们肩上用扁担挑着箩筐在赶路。我很高兴碰到他们,喊了过去:“赞哈,你们挑的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他放下担子,跑过来。他在我跟前停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冲着我憨笑。他突然从我肩上取下我的包袱,转身跑回对街去,将我的包袱分别放在他的两只箩筐上,然后挑起箩筐,快步去追赶其他人。我跑过对街,跑步赶上他们。
“你毕业啦?”赞哈小声问道。
“嗯。”我扭头对他笑了笑。我见他一脸的汗,就说:“担子给我来挑吧?”
“咋个行?”他瞥了我一眼,满面通红。
我们目光相遇,我的心突然怦怦乱跳起来。我赶紧低下头去,好不让他看出我的慌张。
“哎哟,我的担子太重了,累死我了!哪个来帮我挑?”岩龙喊道。岩龙是一个壮小伙,他就走在赞哈的前面。
“我也挑不动了,我也要人帮。”另一个小伙子岩典也叫起苦来。
小伙子们都笑了起来,边笑边喊:“我们都挑不动啦!”
我知道他们都在拿我开玩笑。我的脸红了,但在他们面前,我才不会示弱呢。我说:“好啊,我来帮你们挑,一个一个来。我先帮哪个?岩龙,我先帮你挑好了。”
我跑到岩龙身边,伸手到他肩膀上的扁担,假装要接过他的担子。我的举动马上让他害羞起来,他快步逃走。小伙子们都轰的一声笑了起来。
岩典笑道:“我说你岩龙,你咋个敢让她挑你的担子?有人都恨不得背着她走呢!”
“我不敢让她挑担子。”岩龙憨笑道,“但是,但是我也想背她。”
“哈哈哈——!”岩典大笑道,“你真不知羞耻!”小伙子们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来。
“我咋个不知羞耻?”岩龙问道,“明年桑堪比迈她丢香包前,哪个都有同样的机会!”[注:桑堪比迈即傣历新年。傣历新年有三天,从傣历6月14日到16日,通常在公历的4月中旬。桑堪比迈的第二天,男女青年进行丢香包游戏,古时候这是一种寻求配偶的方式。第三天是泼水狂欢,为此汉族人又将桑堪比迈称作“泼水节”。]
“喂喂喂,听我来说一说!”另一个男青年岩买喊道,“岩龙,我说她的香包你一个都接不到!”
“哼,咋个接不到?”岩龙不服气道,“你怕是不晓得,我岩龙是村子里最健壮的人。她丢多少,我接多少!”
“那我就一个都不丢!”我大声说道。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一股不详之感掠过了我的心头。但这种感觉就像晴空中的一小朵乌云,瞬间消散。
岩买笑道:“我说了嘛,岩龙,你根本就没机会。她的香包呀,早就偷偷地给了别人。”
小伙子们又大笑起来。
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玉沧塔来。玉沧塔曾经跟我说过,她喜欢岩龙,因为他又老实又能干。我大声说道:“你们都错了。岩龙接不到我的香包,是因为啊,他的双手已经接满了香包。不过,你们知道这是哪个偷偷给他的?”
“是哪个?”小伙子们又笑又叫,“哈哈,岩龙,快说,是哪个?”
岩龙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忙不迭说:“我咋个晓得?我咋个晓得?”
看到岩龙那个窘样,我后悔说了那些话,就说:“好了,你们别喊了,听我说……”小伙子们停止闹腾,等着我往下说。我故作一本正经,拉长声调说道:“她是……哪一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哈哈哈——!”他们大笑起来,“梅妮娅在耍我们哪!”
边说笑,边赶路,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现在我们已经出了城,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周围没有树,而且连一丝风都没有。天上的太阳高高挂着,就像一个大火盆,烤得空气都快要燃烧起来了,气温估计都达到了摄氏40度以上。
小伙子们挑着担子,已经是满头大汗,浑身都湿透了。他们的肩膀上都搭着一条手巾,方便擦汗用。我取下赞哈的手巾,为他擦去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当我将手巾搭回他的肩膀上时,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一块泥污,我想可能是从他的手巾上来的。我取出我的手绢,为他将泥污擦去。他对我笑了笑。
“汗水都流进我的眼睛里了,我连路都看不清了,哪个给我擦一擦?”岩龙喊了起来。
“我也要人给我擦一擦!”岩典也叫了起来。
“哈哈,我们也要擦!”岩买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只要看到我对赞哈有什么亲密表示,这帮家伙就会起哄。
“好吧,我来帮你们擦。”我笑道。我跑到他们身边,取下他们的手巾,一个一个地为他们擦汗。
“谢谢你,梅妮娅!你真是个好姑娘。”他们都对我表示感谢。
“唉,”岩龙叹口气道,“她要是用她的手绢给我擦就好了。”
“哈哈,岩龙,”岩买笑道,“你就别要求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