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吓了一跳。我们都没想到我的问题会冒犯了他。我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他接着说道:“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爸是现行反革命,我妈是叛徒!”他双手叉腰,转身对我怒目而视,道:“你现在高兴了吧!”
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我知道,在那个年代,有着“现行反革命”和“叛徒”家庭出生的人,肯定要忍受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悲剧性的命运。我没有怪他,反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和怜悯。我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我忽然想起了一句毛主席语录,接着说道:“一个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表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个人重在表现。”
余博雅什么也没说。他坐回床上,从床头边拿出一个口琴吹了起来。悲伤的乐曲从他的唇间飘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忧伤曲调——柔软,缓慢,悲切。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最悲伤的部分。我不喜欢这样的乐曲,但我的心还是被它伤感的曲调所抓住。听着听着,知青们满眼是泪。李淑琴甚至啜泣了起来。但是,我没有流泪。
我离开砖瓦房的时候已经很晚。夜很黑,我打着手电筒走路。我有些担心知青们离开我是否有问题。离我家不远,有一丛丛的香蕉树。一个身影从一丛香蕉树里面跑出来,吓了我一跳。
“梅妮娅!”是赞哈。
我停下来,问道:“赞哈,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
我感到他心中有事,就问道:“我明天要跟岩帅大叔去景洪开会。你有什么事没有?”
“没,没有。会很早就开始吧?”
“对,8:30就开始。”
“这两天你累了,早点休息吧。”说完,他转身离去。
“好……”我柔声说道,虽然他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听不见我的话。我猜想他到底有什么事,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还在沉睡的时候,我和岩帅就出发到景洪去了。岩帅挑着两只大箩筐,我们打算在会议后,为生产队买一些农具。会议很冗长,是关于农忙时节生产队资金运作的。岩帅没耐心听。他让我仔细听好,自己则中途溜出去买农具去了。他买回了两大筐农具,有刮锄,镰刀和犁头等,都是铁制品。午饭时间,我急匆匆跑到邮局去,为知青们寄信。下午的会一直开到天黑。岩帅的姨妈家就在景洪城,他想在他姨妈家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回村。他问我,是愿意在他姨妈家住一晚,还是连夜单独赶回村?我不愿意住在别人家,所以就说想连夜赶回家去。如果我们一起回村,农具的担子可以轮流挑。分开回村,担子只能一个人挑。岩帅跟我阿爸年龄相仿,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来挑担子。所以,在岩帅姨妈家吃过晚饭后,我就只好挑着担子往村子赶。铁制农具很重,路上我休息了好几次。等我赶出森林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路的前方出现了手电筒的闪光,闪光渐渐朝我靠了过来。
“梅妮娅!你在哪里?”是赞哈的声音。
“我在这呢!”听到赞哈的声音,我一把将肩上沉重的担子丢下来,问道:“赞哈,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什么?”
他喘着气跑上前来,用手电光照了照我满头大汗的脸,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岩帅大叔呢?”
我把事情经过大概告诉了他。他什么也没说,过来抓过我的扁担,把担子挑在肩头上。他挑着担,大步走在我前面,责怪道:“梅妮娅,你要我怎么说你?你要这样下去,没几天就会累垮的。”
他的话象一股暖流,流进我的心里。我说:“我知道。但是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没那么脆弱。”
他问道:“你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在岩帅大叔的姨妈家吃的。”我说。赞哈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知青。我问道:“知青们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亨洛大叔让我们两个照顾他们的。”我有些不高兴了。
他重重地放下担子,回过头来对我大声说道:“他们不是小孩!我整天都忙着!”
他似乎生气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我大声喊叫。我有些受不了了。我大步朝他走过去,伸手抓过扁担,也提高嗓门说道:“我自己挑,用不着你帮忙!”
他没有松开握着扁担的手,气呼呼地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大半夜。你问我怎么样了没有?”
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粗心了。他等了我那么久,一定有事。但是,我还是受不了他对我的态度。我放开扁担,独自一人大步往村里走去。
赞哈挑起担子,跟在我后面。不久,我到了河边,上了桥。一阵凉爽的河风向我吹来。这突如其来的凉风,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忽然感到有些头晕。我急忙扶住桥的栏杆,才使自己站稳而没有倒下去。但是,我手中的手电筒却掉进了水里。
赞哈听到了电筒的落水声,丢下担子,向我跑来。他急忙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焦急地问道:“梅妮娅,你怎么了?”
“有点头疼。”我说着倒进了他的怀里。
他把我背起来,快步回村去。在他坚实的背上,我明白,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赞哈了。我暗暗跟自己说,我千万不能伤害他。
他在黑暗中,走过那条很长的路,把我送到我们家的竹楼。阿妈还没睡觉,在堂屋等着我。当她看到赞哈背我回来时,吓了一跳。她让赞哈直接把我背进我的房间去。赞哈小心地把我从他的背上放下,放我在床上躺好。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但他一言不发地走了。
赤脚医生黑路高来为我检查。是赞哈去叫他的。黑路高为我把脉,诊断我是由于劳累、又因大汗遇到风寒,得了感冒。他给阿妈一些草药就走了。阿妈将草药熬好。我喝了药后,很快睡着了。
我梦见赞哈跳到河里去捞我的手电筒。一个大浪打来把他冲走,他从水下举起手来,大喊救命。我拼命伸出手去拉他,但是桥的栏杆断了,桥也垮了,我掉进了水里。我拼命地挣扎,但却不停地下沉、下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