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留在上海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什么为我安排这份工作?”
“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吧。孙教授和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你是一个优秀学生,他们希望你留下来在系里工作。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吧?”
“我听老师们说过我是个好学生,但是,他们谁也没跟我提过,希望我留校工作。龚老师已经把我推荐到我的家乡西双版纳了。”
校长想了想,说:“你没有说错,这是我的决定。”
“为什么?”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校长开始有些不耐烦,“我是一校之长,我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
听了这话,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校长也站了起来,对我喊道:“你要去哪里?”
我回过头来,提高嗓门说道:“您看,校长同志,您有权做决定,我也有权回家。”
我打开门朝外走。这时,校长秘书正往里走,我们差点儿撞到了一起。秘书把我挡在门内,两眼望着校长。
“关上门!”校长拉长脸,对秘书喊道。秘书赶紧出去,同时关上了门。校长对我说:“坐下!”
但是,我没有坐。校长踱起步来。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压制住了他的怒火,停止踱步,说道:“你要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服从。否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生活在热土地上的山里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屈服。自我有生以来,还没人能成功地逼迫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感到热血沸腾,大声说道:“我来自贫穷的山村,我没什么好怕的。在中国,最坏的事不就是当农民种田吗?我宁愿拿着毕业证回家种田,也不愿被迫干我不愿干的事!”
“拿着毕业证回家?哼!”校长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毕业吗?”
校长的话让我紧张起来。我眼巴巴地望着校长,说道:“为什么我不能毕业?只要我的毕业论文通过了,我就能毕业。”
“你认为有政治错误的论文能通过吗?”
校长的话把我完全打垮了。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我的信心就像装在一只漏水的桶里的水,不一会儿全都泄光了。
如果我不能毕业,我这四年来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了。办公室的墙好像动了起来,地板,天花板,办公室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旋转了起来。
我转身走到门前,推开门。我感到自己就像丢了魂一样。我跌跌撞撞地出了门,险些摔倒。但是,我站住了。我听到校长在我背后怒不可遏地吼道:“你敢走出去,就等着学校开除你!”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失魂落魄地向湖边走去。我坐在湖边的长椅子上,独自流泪。
“对不起,阿妈,阿爸,赞哈,亨洛大叔,我让你们失望了,我毕不了业了。我成不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了……”
我掏出手绢,擦去我眼睛和脸颊上的泪水。“……但是,我这四年没有白白浪费掉,我刻苦学习了,我在大学和城市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们能原谅我吗?”
“回家吧,梅妮娅。”赞哈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向我伸出手来,说:“我们都在等着你呢。我们知道,这几年你没有白费功夫,你学了很多东西,成绩也不错。这就够了,梅妮娅。我等着你……”
“赞哈!”我站起来,想抓住他的手,但他却突然消失了。我意识到,这只是我做的白日梦。
我用手绢将脸上的泪水擦干,走到水边,想从水中的倒影看看自己的脸。
“站住!”我背后传来了一声喊叫。
我转身,看见长椅子背后不远,有一个满面愁容的男生。我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你别跳进去,这儿的水很深。”男生紧张地看着我说,“你要跳下去了,我们俩都得死。”
“你说什么呀?”
“如果你跳下去,我也得跳下去救你。因为我不会游泳,所以我们俩都会被淹死的。你要想自杀,就到别处去吧。”
“你怎么会认为我要自杀?告诉你,我会游泳。”我望着那个多愁善感的男生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是想自杀吧?”
“差不多,但我怕死。”男生开始像个老太太那样唠叨起来,“我的女朋友刚跟我说了再见。她是上海人,我是黑龙江人。她不能帮我留在上海,没办法,我们只能分手。我一直都在观察你,你哭了很长时间,所以我想你可能要自杀。你是什么情况?”
“跟你差不多吧。”我说,“知道你不会死,我就要走了。再见!”
“噢,天哪!我的心在绞痛。”男生哭了起来,“一天内,竟然有俩姑娘跟我说了再见!”
在我大学生活的最后日子里,我每天从早到晚都扎到图书馆的书堆里。我既没有接到学校的开除通知书,也没有收到关于我的工作分配的消息。同宿舍的同学没人知道我跟校长有过谈话。毕业日益临近,玲玲也为我的工作担心起来。可我自己反倒一点都不担心。
毕业典礼前一天的下午,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装在厚层小黄布包里的竹筒找出来。竹筒是赞哈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曾经装满了从曼飞龙白塔圣井打来的水,黄布包是庙里的佛爷给的,说是佛祖给我的礼物。赞哈让我把竹筒带到城市里来,让我喝着家乡的水,不要忘记了家乡和他。竹筒里的水我已经喝干了。在这四年中,每年的桑堪比迈我都要找出竹筒来,装上水来喝。闻着竹子的清香,我就像喝到了家乡的水,见到了家乡的亲人一样。
忽然,一个想法闪进我的头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