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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想想吧！”她说，“回你们老家有什么好处？没一个知青受得了那份苦。哪个不哭爹喊娘地跑回城里来？真是造孽！”
“不仅是他们小孩，我们大人还不是一样？全国人民都在受罪。”余父插话道。他叹了口气，说：“十年哪！十年一场噩梦！”
“说得轻巧！”余母气愤道，“十年就算作一场噩梦，人的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听了这话，我的胸中在孕育着怒火，我的血液在漫漫地沸腾起来。我的头脑中闪过了玉姣躺在棺材里还在流泪的眼睛，闪过了玲玲家拥挤不堪的石库门房子，闪过了苏北那些没有窗户的黑暗的土房子。
“如果你们认为，只有生活在条件舒适的环境里，处在人上人的位置上，才算是你们的生活，我不反对。”我咬着嘴唇低头想，尽最大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口来，“但是，如果你们把你们在条件艰苦的农村生活说成是噩梦，那么，你们已经侮辱了农民——占总人口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现在还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着。如果你们在农村生活了几年就是噩梦，那么，绝大多数中国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噩梦里。”
我聚集起勇气来，扭头问余父：“叔叔，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可以。”他点了点头。
“那些年，你们都被关进监狱了吗？”我问道。
“只关了一年。”他说。他想了想，接着道：“后来就被送到江西的农村去劳动了。”
“劳动很艰苦吧？”
“是比较艰苦。我们以前没干过农活嘛。”
“生活条件怎么样？”
“那条件就更要命了！”余父有些激动起来，“你可能听说过‘牛棚’吧？那可真是牛住的地方。当然啦，我们住进去之前，都已经打扫干净，修缮整齐，弄得好得不能再好了，否则人怎么住嘛！其实，那里的老百姓真是太穷了，大部分家庭的条件连我们的‘牛棚’都不如啊！虽然我们是被监视劳动，但地方干部都知道，我们原本就是他们的老上级嘛，尽量不让我们受苦。而老百姓更是善良……”
“老余！过去的事你说得太多了。”余母不高兴地打断道，“别听他唠叨。他老了，什么事都颠三倒四的。”
“阿姨，您是不是很年轻就参加革命了？”我问。
“对，比你现在还年轻。”
“你们住过石库门的小房子吗？”
“没有，从没住过。”她说，但她马上意识到我话中有话，补充道：“我们家在解放前就很有钱。”
“那您为什么还要参加革命？”
“哈哈！”余父笑道，“那时革命是时代的潮流嘛。”
余母狠狠地瞪了她丈夫一眼，说道：“参加革命后，我们每天都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中。”
我想起了余博雅说过，他父亲是“现行反革命”，他母亲是“叛徒”。我问道：“那你们退缩过吗？”
“退缩？”余母冷笑道，“你已经看到这房内的优越条件了。这是我们应该得到的。我们一辈子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可是，那些为革命牺牲的人又怎么样？难道他们就是该死吗？没有穷人的支持，你们的革命怎么能取得胜利？”我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我非常清楚，如果我的话被打断了，我一定没有勇气再接着说下去。
“闭嘴！”余母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刀拍到桌面上，猛然从沙发上跳起。“我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知道是我该走的时间了。我将那个被我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到小桌子上，站起身来。我说：“谢谢你们邀请我！也谢谢你们的好意！再见！”说完，我大步朝门口走去。
“老张！”余父扫了一眼他怒气冲冲的妻子，埋怨道，“看看你的脾气。人家女孩子第一次上门来，你就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老佣人从厨房里走出。她领着我朝门口走去，把我的鞋子还给我。我穿好自己的鞋子。
“你不吃晚饭啦？”她语气缓和，但眼睛却射出两股毒火来。
“不了，谢谢！”
她为我打开门。我出门前，回过头来，语调平静地说道：“对不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只是一个农村姑娘，不是大学生，你们还会请我来吃晚饭吗？”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我。我走出门去，听到门在我背后被嘭的一声关上。我还没有走到电梯，余博雅冲了出来，赶上我，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才不管你跟我妈吵些什么。我只管自己！”他在我面前喊道，“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跟不跟我结婚？”
“余博雅，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们之间说这些话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吗？让我走。记得你在信中是怎么对我说的吗？现在，让我告诉你同样的话：我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一秒钟！”
但是，他没有让开。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的一扇门打开了。这是余家的对门。一个女人将脑袋伸出来张望，然后走出门来。这是陈敏娟，余博雅的“对门邻居”。她问道：“博雅，你在这里干什么？”
余博雅这才走开，向她走去。
我上了电梯，下了楼，逃出了公寓的门，向院子大门跑去。此时，大门已经关闭，但旁边的侧门仍然开着。当我走出侧门时，我看到玲玲和刘勇正在岗亭外跟执勤的士兵说话。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兄弟姐妹一样，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
原来，我和刘勇刚离开宿舍去图书馆，玲玲就到了我们的宿舍。她看到了我贴在宿舍门上的纸条，就到图书馆来找我。她在来的路上，正好看见我被人推上了一辆小轿车。她认出这是余博雅家的车。这时，刘勇也来了，在路上遇到了玲玲。他们两人商量之后，就搭乘公共汽车，到余博雅家来找我。
“玲玲！小勇！”我喊道。
听到我的喊声，他们立即抬起头来。玲玲见我流着泪，马上尖叫起来：“老梅，你没事吧？那个王八蛋要是欺负了你，我就要他的狗命！”
我跑过去，牵着他们的手，说：“我们走吧。”
我们离开那扇黑色的铁门，离开了那条坟墓般的街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