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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玛丽安娜·安德森博士读完了梅妮娅的故事。夜深了，一切都已经安静下来。她的儿子和丈夫都已经熟睡。她站起来，伸了伸腰，在房间内来回走了走。她打开计算机，写了一封信，打印出来，将信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
第二天早上，安德森博士到研究所去。她在走廊里碰到了研究所的所长东·约翰逊先生。
“玛丽安娜，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约翰逊先生一脸不高兴道，“到我办公室来！”
安德森博士跟着约翰逊先生进了所长办公室。所长秘书莎拉跟她打招呼道：“安德森博士，早上好！”
“早上好！”安德森博士回礼道。
约翰逊先生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了下来，端起他的咖啡杯。安德森博士打开公文包，将那封信取出来，交给约翰逊先生。约翰逊先生放下杯子，接过信，打开，取出那张打印的信纸。这是一封简短的辞职信，只有一句话：“基于个人的考虑，我决定辞去我在东亚教育文化研究所的工作。”
约翰逊先生将信扔到桌面上，信飞了起来，然后掉到地面上。他几乎吼了起来：“好吧，告诉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约翰逊先生的吼声，莎拉停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望过来。她看到了落到地面的信，忙过来将信捡起。
安德森博士从莎拉手中拿过信，说了声谢谢。她把信放回到桌面上，对约翰逊先生说道：“对不起，东，但我已经决定了。”
约翰逊先生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想法控制他的脾气。他停下脚步，坐在办公桌上，双手抱在胸前，说：“为什么？你在研究所里不快乐吗？这几年你工作得很出色，你已经写了许多有价值的论文和报告。”
回想起梅妮娅的故事，安德森博士感到辞职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摞她以前写的文章，重重地放到约翰逊先生的办公桌上，近乎冷笑道：“看看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吧！你想知道我现在对这堆东西是什么感受吗？一堆废纸！我的绝大部分材料都是关于少数人的，而我的大部分结论也是根据少数人的看法得出的。我失败了。”
她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约翰逊先生想说什么，但他还没开口，安德森博士接着道：“你看，我们就像一群蠢货，白白浪费了我们的研究经费，我也在浪费我的生命。我知道，我对这类研究不称职，你还是找人来替代我吧。”
约翰逊先生张开双手，耸了耸肩，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好吧，我就跟你多说几句，尽管我知道也不管用。那个国家的绝大多数人，我说的是农民，没有机会跟外界讲述他们的故事和感受。这些比他们的数据要有价值得多。如果我们只去研究数据、参考资料和官方媒体，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国家里发生的一些现象。”安德森博士两手一摊，笑道：“哈，我们又能怎么办？住到那个国家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再见，东。”
安德森博士转身，跟莎拉说了声再见，大步走出约翰逊先生的办公室。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她的个人物品收拾进一个纸箱子里。她抬着纸箱，离开办公室，走出研究所的大楼。
“再见！”她回头，朝大楼墙上的研究所徽标飞了一个吻。
晚上，安德森博士给梅妮娅打了个电话。太平洋底下的通信光缆传输着她们话语，传输着她们的感情。
“喂，梅妮娅，是我，玛丽安娜。你好啊！上次一别，你还好吗？”
“喂，玛丽安娜，我正想着你呢。你没事吧？我看了电视，纽约和华盛顿受到了恐怖袭击，然后就是战争，炭蛆病毒。这些都让我感到震惊。对那些受害人，我真的感到很遗憾。我每天都祈求佛祖保佑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也谢谢佛祖！确实，这些事件让人感到恐怖。不过，我没事。我已经收到了你的手稿。”
“是吗？”
“是的。对不起，这几天，我没怎么为你祈祷，但你每天都在我的头脑里——我在读你的故事呢。我有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你们的婚礼的。先让我猜猜。你从学校回到家，就跟赞哈举行了婚礼，对不对？”
“不对。”
“不对？为什么？”
梅妮娅笑道：“你忘了时间了。我毕业的时候已经过了毫瓦萨，就是关门节。”
“哦，对了！我记起了。再让我猜一次：你们在十月份举行婚礼，就在开门节沃、沃……”
“沃瓦萨。你猜对了。”
“我真希望我能被邀请出席你们的婚礼。我想看你和赞哈手上系着‘灵魂线’的幸福模样。”
“真抱歉，你说得太晚了。”
“哈，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不过我想，我已经在你的故事里看到了。”
“真是这样吗？”
“对。上次我访问西双版纳的时候，我听你说，你有个女儿。你们也要遵守独生子女政策吗？”
“不用，少数民族不实行独生子女政策。”
“所以说，你们可以要两个以上的小孩？”
“对。在现在的中国农村，一个小孩是绝对不够的。首先，农村人需要劳动力种田生产粮食。其次，年迈的父母也需要年轻人来照顾。让我用我们傣族来举个例子吧。你已经看到了，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结婚后，他们就住在女孩的父母家。男孩和女孩通常是不同村的人。因此，如果男孩的父母只有一个儿子，那么他们老了之后就没人照顾。而对汉族人来说，则正好相反，女孩的父母老了就没人照顾。对傣族人来说，如果两个孩子都是男孩，那么两个孩子也不够。而汉族人两个女孩也不够。”
“哦，原来是这样。那些没有孩子在身边的老人能当‘五保户’吗？”
“生产队解散后，‘五保户’已经成了历史名词。农村的老人们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听到这，我很难过。你自己的情况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们后来为什么没有再要一个孩子？”
“你知道，现在的中国什么都讲钱。多养一个孩子很不容易。你的工作怎么样？”
“谢谢你问起！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今天辞了职。”
“你怎么了？”
“我把工作给辞掉。”
“你开玩笑吧？”
“没有，我没开玩笑。”
“为什么？不会因为我的缘故吧？要是那样，我可真是对不起你了。”
“不是，不是因为你。你的故事让我意识到，过去我是多么的愚蠢。我还要说谢谢你，梅妮娅！”
“哦，真是太对不起了。那你下一步的工作有什么计划没有？你还有个家庭要照顾呢。”
“还没什么计划呢。不过，我不是很担心。我丈夫有份工作，尽管工资也不是很高。也许我会考虑余博雅的提议。”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常见面了。可你们家怎么办？也不知道余博雅会给你付多少工资。”
“你就像我的亲姐姐那样会体贴人。我真为赞哈和你女儿高兴。”
“你该跟你家人谈谈这个问题。”
“梅妮娅，你别担心，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跟你直说了吧，我们两个人有很多感受是一致的，你不喜欢的人，我也不喜欢。我不会为像余博雅这样的人工作的。”
“说真的？”
“当然是说真的。哦，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上次我在回美国的路上，由于航班的延误，我在上海又多呆了一天。”
“你又碰到熟人了？”
“没有。但遇到了一件事。要不是读了你的故事，经历这件事后，我恐怕再也不会去上海了。”
“真抱歉。到底发上了什么事？”
“我坐地铁进城去，想到处看看。可这一去，我差点儿没命了。可我很幸运，没出事。我想肯定是你为我向佛祖祈祷了。”
“噢，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吓着我了。”
“真要感谢佛祖，我没事。那天是星期天，站台上挤满了人。我跟人群一起排队。列车来了。猛然间，我后面的人都一起往前涌，我被人群推着往前走，根本就停不下来。一些人都掉进了铁轨底下！幸运的是，我在站台的边缘上停住了，没有掉下去。就在这时，列车呼啸着开过来，同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个姑娘死亡，多人受伤。真是吓死人了。”
“确实要命。我知道上海人，他们总是急得不得了。”
“对。事故后，我问车站工作人员，这些人急什么？她说，就是为了个座位。真是难以置信。”
“真可耻！我真为那个可怜的姑娘感到难过。”
“他们可不这么想。工作人员还告诉我，几年前，上海还发生过13个人被踩死的惨剧。那不是在地铁车站，而是在渡轮上。”
“对，我记得。那天是由于大雾，渡轮有些晚了，那些人都急着去上班。真是一个大悲剧。”
“噢，老天爷！工作还能比人命更重要？这些人真是够冷血的。”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这只是社会的一个侧面。世界上哪儿都有不可理喻的人。我总是告诫自己，看到阴暗面时，不要忘了光明的一面。不管怎么说，你没事就好。”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故事！”
“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玛丽安娜，你确实要好好计划一下你未来的生活。因为我，或者我的老故事，让你丢了工作，我真是过意不去。”
“我已经说过，不是因为你。我不是丢了工作，我是炒了老板的鱿鱼，哈哈！”
“炒了老板的鱿鱼？”
“对，我把我的老板给开除了！”
“好啊！我可做不到。”
“会的。愿上帝保佑你。”
“谢谢！我也愿佛祖保佑你。”
她们都开心地笑了，感觉就像亲姐妹。
[本书英语版第一稿完成于2001年9月11日美国纽约及华盛顿遭受恐怖袭击后不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