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路高为玉沧塔号脉。他号了很长时间,脸上毫无表情。终于,他号完脉,到堂屋找一张凳子坐下。他将他的水烟筒装上烟丝,一言不发地抽起烟来。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希望无关的人都走开。玉沧塔的父母都皱着眉头看着他,焦急地等待着。
我回家去换上干衣服,待在家里,一直到午饭时间。只有这时,狂欢的人们才会回家去吃饭,我才可以不弄湿衣服地走过村前的道路。不是我怕水,我只是没有那么多干衣服替换。我还没吃午饭,就先到玉沧塔家去。我到的时候,听见她阿妈问她:“是哪个?”
玉沧塔不回答,只顾啜泣。
“傻孩子,你阿爸不是岩罕。他不会去找那个男孩算账的。”她阿妈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想知道他是哪个,好为你准备婚礼。再拖下去,你的肚子就看得出来了。”
她阿妈的话让我感到震惊:玉沧塔怀孕了!
黑路高已经走了。玉沧塔的阿爸坐在堂屋里。他见我进来,就叹口气道:“她什么也不说,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梅妮娅,你是玉沧塔的好朋友,她会听你的。让她把事情都说了,不要只顾哭。”
我点了点头。但我马上问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你能做什么?”
我走进玉沧塔的房间,向她的床边走去。她见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哭道:“我才不相信黑路高大爹的诊断呢!他只号号脉,怎么就知道了?”
她阿妈摇着头出去了,把我们两个留在房里。玉沧塔眼巴巴地望着我,急切地问道:“梅妮娅,你说是不是真的?”
看到这个总是笑嘻嘻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泪人,我感到难过极了。我问:“月经停了几个月?”
“三个月了。”她抽泣道,“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可我没机会。”
我抿着嘴,想了想说:“如果你想得到一个确切的诊断,最好到医院妇产科去检查一下。”
她不哭了,望着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线希望。
第二天,我陪她到景洪县人民医院去。医院的诊断是:妊娠三个月。面对这个诊断,玉沧塔反而冷静了下来。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个好朋友之间的最大区别。在回家的路上,她跟我说,她要跟马军好好商量这件事,及早准备结婚。我很理解她。在我们农村,未婚先孕对女孩子和她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马军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我安慰她。
当天晚上,她就跟马军谈了。第二天一早,玉沧塔就到我们家来。这个聪明的姑娘已经恢复了她往日快乐的模样。她说,马军同意跟她结婚,但是要等他在上海的父母同意后,才能举行婚礼。况且依照我们的习俗,男方必须请媒人到女方去求亲,双方的婚姻才能被大家所认可。昨天晚上,马军已经写好了一封给他在上海的父母的信,讲明了情况。现在,她要到景洪去寄信。她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然而,事情并不总是按照人们预期的那样去发展。
桑堪比迈之后,我们又在稻田里忙碌起来。女人们将田里的蚕豆、油菜籽和其他冬季作物收割起来,男人们将田犁起耙平整,我们在田里施上肥料,做了育种的苗圃,撒上稻谷种子。我仍然做记工分的工作,以及一般的农业生产劳动。这些天,我跟玉沧塔没有多少机会说话。赞哈已经从修公路的工地回来,也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但他尽量避免在路上遇上我,或是跟我单独在一起。
一天,景洪来了一个通信员。通信员在田间找到了亨洛大叔,让他到景洪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那天晚上,亨洛大叔很晚才回来。他一回来,就马上召集队委会成员开会,讨论一件急事。这急事就是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在其他地区,这件事可能不那么急,可在我们这里,因为傣历新年的缘故,这事被耽误了一段时间。根据上级的意思,我们村可以推荐一名大学生,到上海去上大学。上级明天就要结果。推荐的学生必须符合下面的条件:
一、25岁以下的高中毕业生。
二、家庭出身要好。
三、在农业生产劳动中表现突出。
亨洛大叔说,所有的知青和我都符合第一条。但是,考虑到第二条,出身于现行反革命和叛徒家庭的余博雅,就要被排除在外。
副队长岩帅说:“他们5人当中,梅妮娅是在农业生产劳动中表现最为突出的。”
“总的来说,”亨洛大叔说,“我认为,梅妮娅和马军都符合条件。而马军出生于工人阶级家庭,而且在农业生产劳动中,比其他知青都要表现出色。”
我知道,作为招收“工农兵学员”的评判标准之一的家庭出身,由于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因此,工人阶级家庭要优于农民家庭。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要去上大学,所以我说:“我不想上大学,我认为,马军是最有资格的。”
亨洛大叔马上说道:“既然梅妮娅自己放弃了,那么,唯一的候选人就是马军了。赞同推荐马军上大学的,请举手。”
我们5个人都举了手,一致通过推荐马军为“工农兵学员”,到上海去上大学。
第二天一大早,亨洛大叔到砖瓦房去向知青们宣布了生产队的决定。他让马军马上填好一些表格,然后到我们家来,让我在马军的表格上的“生产队意见”一栏写上几句话。我写了“马军在生产劳动中表现优异”,诸如此类。填完表,我想起了马军和玉沧塔的婚事来,就问道:“马军什么时候去上海?”
“大概一个多月吧。上面说,新学生的基础千差万别,他们要花一段时间来温习功课,才能进入大学课程。我不是很懂这些事。”亨洛大叔收拾表格,急匆匆地走了。
一个多月?我想,这点时间怎么也不够他们准备婚礼,况且马军还要等他在上海的父母的回信。一封信大概要10天才能到上海,来回就得20天。我不知道是否要告诉玉沧塔关于马军要走的事,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去跟她说,因为我想马军一定会亲自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