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明白他们的疑惑,解释道:“哦,我们的一楼不住人,是用来饲养家禽、牲畜,摆放农具的。人住楼上,我们这里气候炎热,这样有利于通风。”
我听到亨洛大叔跟其他人在二楼说话的声音。我对知青们说:“我们有些晚了。请从这里的楼梯上楼,小心看好了。”我说着,带他们上楼去。
我们上了楼。亨洛大叔、黑路高、岩帅和其他队委会的成员,还有一些老人围坐在几张餐桌周围,等候知青们的到来。桌面上已经摆好各种佳肴:炖猪肉,烤鸡,烤鱼,竹虫子,菠萝饭,竹筒饭等等。有些饭菜只有在像桑堪比迈这样的重要节日,才能吃得到。
我把知青们带到亨洛大叔、黑路高和岩帅坐的那张桌子。亨洛大叔站起来,用汉话自我介绍,又一个个问了知青的名字,然后亲自将知青们领到他们的座位上。知青们坐好后,我就要离开。根据我们的习俗,当有客人的时候,主人家的女人通常不上席。但亨洛大叔叫我留下,而且让我跟知青们坐在一起。所以我就和赞哈一起,靠着知青们坐下。
亨洛大叔为每人都倒了一碗自家酿造的米酒。他双手抬起自己的酒碗,尽量用他最好的汉话致词欢迎知青们:“你们已经看到了,我们这里跟城市不能比。我们也不富裕。这是我们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来,欢迎你们到我们村插队落户!请喝了这碗酒!”
亨洛大叔一口气将他那碗酒喝干,其他村里人也都把自己的酒喝干了。我换了好几口气,也把我的酒喝完了。马军犹豫了一下,把酒碗抬起来,咕咚咕咚,也把酒喝下肚去。王伟民和余博雅各喝了一大口,李淑琴和艾丽文只喝了一小口。
“马军真了不起!”亨洛大叔夸奖道,“不过,你们不能喝也没关系。”他拿起筷子指了指桌面上的菜肴,接着说道:“吃菜,吃菜!”
亨洛大叔看着我说:“我的汉话说不好。还好,我们有梅妮娅在这里。梅妮娅,你跟他们讲讲这些菜是什么,怎么吃。”
听了亨洛大叔的话,我开始向知青们介绍桌面上的菜肴:“这是竹筒饭,我们傣话叫做‘可兰’。从名字你们就知道,这是用竹筒做的饭,做的时候,将洗好泡过的米放进竹筒去,然后放到火上去烤。吃的时候,你还可以闻到竹子的香味。这是烤鸡。我保证,它味道跟你们吃过的烤鸡不一样。你们看到上面绑着的、烧黑了的带状的东西吗?这是香茅草。鸡是绑上香茅草后才放到火上烤的,烤熟了后就有香茅草的特别香味。这是炒蕨菜,就是蕨类植物的嫩芽,因为是跟辣椒一起炒的,所以有些辣。这是菠萝饭。打开上面的盖子,饭就在里面,味道和颜色都很好,你们尝尝看。”
我扫了一眼那盘油炸竹虫子。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吃。由于油灯的灯光昏暗,为了让他们看得清楚,我用筷子夹了几只放到我的碗里,然后把碗伸到李淑琴和艾丽文的面前。我还没说话,李淑琴惊叫着从凳子上跳起,脸色灰白。我被她吓了一跳,几乎摔了碗。大家都转过头来看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知道一定是因为那些白白胖胖的竹虫子。
“对不起,李淑琴同志。”我赶紧解释说,“这些只是竹虫子,很干净的。它们住在竹筒里,吃的是竹子。油炸过很香的。”为了证明这些虫子没有害处,我用筷子夹起一只放进嘴里。
看到我的举动,她突然转身向屋外跑去。我忙放下碗筷,追了出去。她停在楼梯口上面,哇的一声吐了起来。我从后面牵着她的手臂,免得她摔下楼去。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好了一些。我打一碗水给她漱口。直到我保证让人把竹虫子从桌面上撤走,她才愿意回到餐桌边。此后,她几乎没再吃什么。
竹虫子撤走后,一道新的菜——油炸青苔饼端上来了。这是我们傣族人用来款待尊贵客人的、最为重要的一道菜。我们村里很少有尊贵的客人,这次,我们就把这些知青当作尊贵的客人来款待。我向他们解释道:“现在上来的是油炸青苔饼,我们傣语叫做‘改玉’,完全是用青苔做的。这道菜可不容易做呢。青苔很细,是我们的女孩子从河里一点一点采来的,细心洗去里面的泥沙,将它们沥干,盘成一个个小圆饼,让它们自然风干。等它们完全干了之后,才放到烧开的油里炸。炸的时候要很小心,火候要掌握得恰好才行:炸的时间不能太短,这样青苔饼就不脆;炸的时间又不能太长,否则就会炸焦了,就要不得了。炸好后,撒上胡椒盐和其他调料,就成了‘改玉’。”
他们都仔细听我解释。为了给他们做示范,我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说:“嗯,今天的改玉比往常的都要做得好。”我把青苔吞下肚去,继续向他们解释道:“作为我们傣族的习俗,这道菜是用来招待尊贵客人的。今天,你们就是我们的尊贵客人。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请你们每人都尝一尝。”
装“改玉”的盘子放在桌面的正中央,知青们夹起来不方便。我们傣族待客时,桌上的菜碗一般是不允许动的。但是,为了方便知青们夹“改玉”,在得到同桌最年长的长辈——黑路高同意后,我抬起盛着“改玉”的盘子,一个个地递到知青们的面前,说:“你们请。”他们每人都夹了一小筷子。实际上,我这么做是保证每个知青都夹一筷子,免得有人不夹,长辈们怪他们不懂规矩。
除了李淑琴之外,他们都把“改玉”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味道怎么样?”我问道。
他们没人说话。我知道,不习惯的人,要把这些青苔吞下去,还不容易。我看到余博雅的脸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看了一眼亨洛大叔,然后转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打心眼里希望他在长辈面前,表现出对我们的习俗的起码尊重,把这点“改玉”吃下去。
终于,他还是把嘴里的“改玉”吐到地上,就像吐出一只苍蝇一样。“我……,我不喜欢这味道。”
桌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也不动筷子了。
“啪!”突然,黑路高猛然将他的筷子重重地拍到桌面上,桌上的碗盘被震得哗啦啦直响。他从座位上站起,转身离开桌子,大步向门口走去。他的步子是那样的重,以至于每个人都感到,整座竹楼都随着他的步伐在颤抖。
黑路高下了楼梯,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