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没说,戴上竹笠,拿起扁担,挑上两只水桶,走进雨中,向河边的水井走去。我感到浑身酸疼,四肢乏力。但我想自己没事。路上,我试着为他们找些借口:暴风雨,路滑,他们还不习惯挑水,因为他们的城市有自来水,等等。忽然,我想起了“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典故来。我傻笑道:“嘻嘻,他们知青有五个人。”
但是,我马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阿爸常教育我,如果别人遇到了困难,不应嘲笑他们,而是要帮助他们。我脚后跟突然一滑,险些摔倒,这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来。我脚下是一段黄泥路,下过雨后就变得非常溜滑。我对脚下加倍小心起来。
我走到了井边,弯下腰,将一只水桶伸到井里打上水来,再把另一只水桶放到井里打水。我肩上挑着一担水,站直了腰,忽然觉得两眼金星乱冒。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我觉得头有些晕,我想我可能发烧了。我挑着水,开始往回走。当我回到那段黄泥路时,我对自己说要小心。不知是谁说过:“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错。”我自己马上就证明这个说法。我不知怎么的就摔倒了,水泼了我一身,头磕在水桶边上。我顿时失去了知觉。
后来,拉妮娅告诉我,我失去知觉后发生的事情。拉妮娅正在做晚饭,赞哈浑身泥水地进来了。
“赞哈哥,你怎么了?”拉妮娅问道。
“我没事。”赞哈说,“你姐没在家?”
“我想她在砖瓦房里。”
“她去了多久?她说什么时候回来没有?”赞哈着急地问道。
“她可能马上就回来了。她已经去了很久了。”
“我不能等她了。如果她回家来,你就告诉她,我过半个小时后再来。”赞哈说完,转身下了楼梯走了。
三十分钟后,赞哈又回来了,还是穿着他那身泥水衣服。我还没回家。他就让拉妮娅跟他一起去砖瓦房。
他们在砖瓦房也没找到我。马军告诉他们,我到河边为他们挑水去了。赞哈看了一眼水缸,里面还是空的。他问道:“她去了多久?”
王为民看了一眼他的手表,说:“都去了快一个小时了。我们也在想,他怎么要去那么久。”
听了这话,赞哈突然愤怒极了。他很少发火,但是一旦发起火来,样子是很吓人的。他用汉话对知青们吼道:“你们这些城市娃,知不知道羞耻!”他顿了顿,想控制自己的脾气,但没办法控制住。他继续喊道:“看看你们的个子,比起梅妮娅来,一个个都高大得像水牛!你们还好意思让她给你们挑水!她昨晚才生病,你们还长没长人心?”
“早上她还在暴风雨里干了一个上午的活。”拉妮娅补充道。
听到赞哈的喊声,李淑琴和艾丽文也跑了过来。赞哈扫视一周知青们的脸,接着说道:“你们以为,让她服侍你们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要她服侍你们,凭什么?就凭你们是知青?告诉你们,梅妮娅也是高中毕业生!她念的书不比你们少,学问不比你们低!”赞哈喘了两口气,接着道:“别以为你们城里人就有多高贵,我们农民就得伺候你们!我才不吃这一套!”
赞哈说着说着,火气又上来了,不禁用拳头敲打起砖墙来。知青们吓得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赞哈继续说道:“毛主席是让你们来接受再教育的!如果梅妮娅出了什么事,你们小心点!”
赞哈和拉妮娅到河边来找我,发现我躺在路上。赞哈把我背回家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苏醒过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阿妈就坐在我身边的床沿上。我觉得头疼,就伸手去摸。头上的伤口已经用布条包上。阿妈轻轻抓住我的手,把它拿开。她告诉我,我的左额头磕出了一个血包,黑路高来为我处理过了,并敷了树叶泥。
我听到赞哈在堂屋外面跟阿爸在说话。我心里一阵高兴,稍微提高嗓子喊了出去:“赞哈,是你吗?”
“是!”他答道。
阿妈告诉我,是赞哈把我从路上背了回来的。我听到他走到我的房门外,但是他没有推门进来。他喊了进来:“你感觉好了一些没有?”
“好一些了。”我回答道。
“你别担心那些知青。看在你的份上,我们什么事都帮他们做好了。”
听了这话,我的心不由得一颤——他的心真好!忽然,我觉得我对不起赞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我知道,我确实对不起他。
拉妮娅后来告诉我,赞哈把我背回家后,又回到了砖瓦房,为知青们挑满了水缸,然后叫上玉沧塔,一起帮助知青们做好了晚饭。
我正想问他早上他去了哪里,这时,知青们来了。他们在堂屋跟阿爸和赞哈说话。阿爸也会说一些汉话。艾丽文说:“请问梅妮娅在哪里?我们来,是想跟她说谢谢和对不起的。”
“哦。”阿爸说,“没有必要的。她在房间里。”
“我们一定要说,要当着她的面说。”艾丽文坚持道。
“这是不是她的房间?”余博雅问道。他可能已经听到了我发出的声音。
“是。”阿爸点了点头。
我的门被推开了,我看到了一只脚跨过门槛,接着余博雅进来了,跟着的是艾丽文和李淑琴。马军和王为民还在门外。房间内光线昏暗。余博雅的目光在房内搜索着。他终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我,两眼愣愣地盯着我看,显然忘记了他想要说的话。在他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站住!你们这些莽撞的水牛!”突然,赞哈在外面吼了起来。
赞哈冲了进来,抓住余博雅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出门去!赞哈喘着粗气,简直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其他知青被赞哈的举动吓坏了,慌忙逃出门去。
我知道赞哈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这是我们傣族的一个习俗。一个姑娘的房门,除了她的未婚夫之外,其他男人是不允许踏进一步的。昨天晚上,阿妈让赞哈把我背进我的房间来,我没有反对,所以赞哈想,他将会是我未来的丈夫。因此,他是绝对不能允许别的男人跨进他“未来妻子”的房门的。
但是,我觉得赞哈做得太过分了,不由得生起气来。我对他大声说道:“赞哈,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听了我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冲我喊道,“做我有权利做的事!”
我没想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会这么冲我喊。我的脸色先变白,然后变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咬着嘴唇,啜泣起来,胸膛起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声音哽咽着说道:“赞哈,你走!你现在就走!在我这里,你什么权利都没有!”
“好,我走,我马上就走。”赞哈语气平静地说道,“这几天你变了,梅妮娅!”
他眨了眨眼睛,我看到,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我马上为我所说的话感到后悔。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一转身,大步走出我的房间。他走过堂屋,没有跟我阿爸打招呼,就走下了楼梯,消失在夜幕中。
我忍不住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