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话毫无疑义!让车停下,否则我就跳下去!”
“好!我不跟你吵。”余博雅换了个口气说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我爸妈请你到我们家吃晚饭。这是他们第三次邀请你。如果你还有一点对老人的尊敬,你就去!”
听了这话,我冷静了下来。他说的不错。既然他们都邀请了我三次,我不去也显得我太不礼貌了。我静静地坐在车内,望着窗外。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一条小街,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街道两旁长着两排法国梧桐。现在是冬天,树叶已经落光。但是,从它们参差交错的枝杈,人们仍然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树冠上茂密的枝叶一定遮天蔽日,将大街和天空隔离开来。汽车像是开进了森林,但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在森林里,我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感受到周围的勃勃生机。但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外面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但我几乎看不清外面任何东西。车前灯突然亮了起来,白生生的光柱像两根冰柱一样,在昏暗的空气中穿行着,形成了黑与白的鲜明对比。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车右转,开进了一个大门,大门两旁有士兵在站岗。当汽车开进门时,士兵向汽车敬礼。汽车在一栋公寓前停下。壮汉下车,为我打开车门。我下了车。余博雅下车,朝公寓的前门走去,说:“这边。”
我跟他进了公寓的门,到了大厅,然后上电梯。我们在四楼下了电梯,走几十米,在一个门前停下。我扭头看了看,四周宽敞清洁。他按了门铃,几秒钟后,门打开了。
“少爷回来啦?”门内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向余博雅鞠躬道。她腰上还系着围裙。
她的话和态度让我感到惊讶,这些只有在描写解放前题材的电影里才能看得到。我估计他是余博雅家的佣人。余博雅进门去,脱下鞋子。老佣人将一双拖鞋放在他的脚边。他穿上拖鞋,走了进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进门去。
“阿姨好!”我对老佣人说。
“你好。”老佣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将一双拖鞋放在我脚边,说:“请你换鞋。”
“谢谢!”我脱去鞋子,穿上拖鞋。
她把我们的鞋子摆好,然后对我说:“请跟我来。”
穿过入口廊道,我们到了客厅。客厅非常大,面积可能有玲玲家整个房子两倍那么大。在窗口前的墙边,有一个长方形电视机柜,上面摆着一台大电视机。对面是一套皮沙发。一位大个子老人,大约60岁模样,坐在沙发的中间,正在读着一份文件。我猜他是余博雅的父亲。余博雅坐在他父亲的旁边。长沙发两头是两张短沙发,一位老年妇女坐在内侧的一张短沙发上,正在看电视。我想这应该是余博雅的母亲。毛料地毯几乎铺满了整个客厅,除了中间一块露出真实的地板——绿色花纹的大理石。大理石地板上面摆着一张棕色檀香木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个银盘子,装满了瓜果点心。墙上贴着乳白色的墙纸,窗户上拉着颜色相近的厚厚的窗帘。一盏富丽堂皇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柔和的灯光将整个客厅照亮。我因为穿着厚衣服,感到浑身发热。我这才意识到,这间房子跟学校的宿舍不一样,装有取暖设施。
我跟余博雅的父母打招呼道:“叔叔阿姨好!”
“哦,来啦。”他们只向我微微点头,余博雅的父亲目光没有从他手中的文件移走,他母亲的眼睛也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老佣人过来,指着空着的外侧短沙发对我说:“请坐这里。”我坐了下来,但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就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她为我到了一杯茶,放到短沙发边上的小桌子上,说:“请喝茶。”
“谢谢!”我急忙站起来,向她微微鞠了一个躬。
她什么也没说,走到我身边来。我转头看去,发现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弄乱了搭在沙发靠背和扶手上的布垫子。她重新把垫子铺整齐,然后从眼角快速地不愉快地瞥了我一眼。我的脸马上红起来。她站在沙发边上,面无表情地说:“请坐。”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沙发边上,不知坐好,还是不坐好。余博雅的母亲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说:“王妈,你做饭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老佣人走进厨房去。
“坐吧!”余母对我近乎命令道,“王妈解放前就跟着我们。她知道我们喜欢整齐干净。”
我小心地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也没什么可做的,就像一个傻瓜似的呆坐着。
余博雅的父亲终于放下他手中的文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博雅都跟我们说了,你们在农村相互帮助,总算熬过来了。知道他在那边有朋友,我们都很高兴。那些年,你们年轻人吃了不少苦头嘛。”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抿着嘴。
“哈,你好象很害羞嘛。”余父笑道,“你父母还好吗?”
“他们还好。谢谢您的关心。”我说。
余母问道:“你们7月份就要毕业了,对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服从学校的分配。”我说。
“说是那么说。”余母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做是另一回事。”
她的话让我感到吃惊。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说一套做一套。但是,我没有说话。
她从身边的小桌子上拿起了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削完后,她把苹果递给我,说:“吃个苹果吧。”
“谢谢阿姨!”我小心站起来,走过去,接过苹果,再回来,小心坐下。
她又开始削另外一个苹果。她说:“你们老家有很多水果吧?”
“是的。但没有苹果。”我回答道。
“吃吧!”她近乎命令地催促道。我咬了一口苹果。她接着道:“味道怎么样?上海什么水果都有,就是贵了一点。你喜欢上海吗?”
“这是个了不起的大城市。”我说。
“想过毕业后留在上海没有?”她问。
她削完苹果,递给余博雅。但是,她没有放下手中的水果刀。我猜她可能还要削一个给她丈夫或自己,但她没有继续削。她手拿水果刀,等着我的回答。
“没有。”我说,但马上觉得我回答得太直率不礼貌,就补充道:“以前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