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听到了两声口琴的响声,接着传来了一首柔软悲伤的乐曲。没错,这是余博雅。我松了一口气。我放慢脚步,慢慢向那乐曲声传来的地方走去。我看到了余博雅。他正坐在河堤顶的草地上,吹着他的口琴。我在他几米外的地方停下,默默站着,直到他吹完了一曲。我走近他,喊道:“余博雅同志。”
他没有回答我,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身边半米远的草地上坐下。
我问道:“你没事吧?”
“怎么能没事?”他说。这次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梅妮娅,你告诉我,为什么命运对我这么不公平?”他悲伤地哭了起来,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我掏出我的手绢,递给他。他接过手绢,去擦他的眼睛。但他边擦边哭。我为他感到难过,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没有在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叛徒的家庭里生活过。有着这样出身的人,一定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但我也知道,并没有多少普通人能有机会成为反革命和叛徒的。如果他们成为了反革命或是叛徒,他们首先是革命者爱国者。我一向都非常尊敬这些人,因为他们曾试图帮助我们穷人。他们许多人都在解放前就为此献出了生命。解放后,这些革命者和爱国者大多住在城市里,成为了领导人。他们的社会地位、经济待遇和政治待遇都很高,尤其是那些住在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的人。我无法想像,比起我们农民来,他们的生活条件有多么的优越。
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理解余博雅的痛苦感受,他曾经生活在条件优厚的家庭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突然要自己生产生活的必需品,自己做好所有的日常家务,尽管这些对我们农村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我不知道如何抚慰他的痛苦,但我想,我知道怎样帮助他回忆起他的快乐时光。
我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也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余博雅同志,你能不能给我描绘一下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
他擦了擦眼眶和鼻子,转过头来注视着我。他眨着闪着泪光的眼睛。我知道,他在将他的美好记忆搜集起来,编辑成故事,准备讲给我听。他问道:“你知道大串联吗?”
“知道。我听我们老师说过。”我回答道,“那是你们城市中学生的事。我们农村学生不上学的时候,都要到田里劳动。”
历史上,“大串联”是指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以全国大学及中学的红卫兵为主体,以北京等大城市为主要目的地的“取经”、交流和宣传活动。
“在大串联的时候,我们去了许多大城市,而且什么都是免费的。”他说道。
“免费?真的什么都不用钱吗?”
“那当然!只要我们戴着红卫兵的红袖章,坐车免费,吃饭免费,住宿免费。许多学校和工厂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站。”余博雅越说越激动。现在,他心情已经好了起来,而我也被他的话所吸引。他接着道:“南京离上海很近,坐火车只要两三个小时,因此,南京就是我们大串联的第一站。下了火车,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蒋介石的‘总统府’。我们躲过门卫,溜了进去,然后登上了房顶……”
“你们到房顶上干什么?”我好奇地打断道。
“你看过解放南京的纪录片吗?”
“没有。”
“在电影里,解放军占领‘总统府’后,降下了国民党旗,升起了一面红旗。我们就是要重现这一激动人心的历史镜头。”
“你们带旗子了吗?”
“带了,但都是纸做的。我们先将一面国民党旗挂上旗杆去,然后马上将它扯下来,接着将一面五星红旗升上去。我们一位同学认为这不够来劲,要把国民党旗烧了,没想到这就坏了事。当我们烧国民党旗的时候,火灾警报器响了。”
“你们后来被抓起来了吗?”我焦急地问道。
“没有。谁敢抓毛主席的红卫兵?保安人员跑上房顶,知道我们是来自上海的红卫兵,就把我们给放了。我们离开南京,两天后,到了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
“你们见到毛主席了吗?”
“当然见到了!”余博雅声音激动,满脸幸福,“毛主席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我们坐着卡车从长安街上通过。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一刻,我们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手持军帽,不停地向我们挥舞着,我们不停地高呼‘毛主席万岁’,嗓子都喊哑了还在喊……。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前几次的红卫兵那么幸运,他们很多人都跟毛主席握手了……”余博雅的话语中充满了自豪和幸福。我也为自己没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而感到遗憾。
历史上,从1966年8月17日第一次接见算起,到同年11月26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先后8次接见来自全国的红卫兵,总人数达1,100万人次。
“后来你们就回家了吗?”我问道。
“没有。后来,我们去爬长城了。只有当我们登上长城后,才能真正理解毛主席含义深远的诗句:‘不到长城非好汉!’迎着寒冷的山风,我大声呼喊:‘我是英雄!’”他说着,直腰挺胸,仿佛他还在长城上迎风呼喊那样。他充满感情的话语也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感到,自己也仿佛登上了万里长城。
他没有留心我,似乎我不存在一样。他继续说道:“我们决定继续北上,过了半个月,我们来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哈尔滨,这个中国最北端的大城市。那时是冬天,你想想会有多冷?我们下了火车才意识到,我们冬天来到这个冰城绝对是大错特错。都零下30度,怎么活?我们穿的衣服都很少。”
“啊,零下30度!”我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够冷的!但是,我们不能白来一趟。既来之,则安之。所以,我们决定到松花江上去跑一跑!”
“到松花江上干什么?”我问道。我的脑袋没有他的话转得快。
“跑!”他得意道,“冬天,江面上结着厚厚的冰,人可以在上面走路。我敢打赌,你肯定没听说过,我们看到一个家伙把他的大卡车开到江面上去了!”
“啊!”他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没错!”余博雅转过脸来看着我,我的样子一定很傻。“那个家伙把车开到我们的背后,不停地按喇叭。最后,我们终于明白了他在跟我们玩。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滑倒,他可能觉得我们太滑稽了。他的车越开越近,我们想尽办法逃命,连滚带爬地穿过一个桥洞。我想,我们就要被卡车碾死了。你猜猜后面发生了什么?”